這次的事件委托人水原真一先生,是箱根一家知名旅行社的社長。從獲取的資料上看,這位已經年逾知天命之年的企業家依然精神矍鑠、身強體壯,就連發際線也沒有明顯衰退的跡象,仍可算是對異性相當有吸引力的類型。水原先生的另一個業餘愛好是培育金魚。此行的目的,據說也與他飼養的名貴金魚有關。


    輾轉來到水原府上,在女傭的帶領下進入大客廳。水原府可謂是座頗有些年頭的西式建築,但或許是因為管理得當與主人品位的緣故,由內而外都散發著一種咄咄逼人的鮮亮感,不刺眼,但也絲毫不顯得老舊壓抑。裝飾考究的大廳內不知為何遮擋著一塊巨大的絲絨幕布,從裝潢和外部結構來推測,幕布後應該是大廳的西側部分。


    出乎意料的是,我們並不是受到邀請的唯一靈媒。在我們抵達前,客廳內鋪著絲繡軟墊的沙發上已經坐著三男兩女——除了委托人水原夫婦和管家川島先生,還有一名行僧打扮的魁梧男子和一名濃妝豔抹的女性。我們進入時,僧人正抱著胳膊閉目養神,女子則似乎饒有興趣地欣賞著鎏金的茶具。


    “……似乎有很不舒服的氣場存在呢。”勘五郎湊到我耳邊低聲說,不知是指人還是指周遭環境。


    話音未落,那名“大入道”1一般的僧人忽然抓起禪杖從沙發上一躍而起,衝著我們大聲吼道:


    “是什麽妖怪?竟敢如此大大方方地跑到人類家中來!”


    勘五郎一下愣住了,而那僧人已二話不說舉起禪杖,在眾目睽睽之下就要朝阿勘劈下!我一個箭步將慌了手腳的狸貓拉到身後,一手擋住那僧人的手腕,壓低聲音說了幾句話。那僧人聞言,狐疑地打量了我一會兒,最終還是收回禪杖,回到座位。


    “元空大師,這是怎麽回事啊?”身為管家的川島先生忙不迭上來詢問。他是個身材修長、輪廓分明的機靈年輕人,作為此次委托任務的聯絡人,在之前的聯係過程中已經見過麵。


    “誤會,隻是誤會而已。”我神態自若地取下帽子,換上一副人畜無害的甜美笑臉,“鄙人是受甲斐寶塔寺住持白荷上人所托,前來應邀的靈媒高野楓,這位是我的助手阿勘。在趕來的途中,我們在寄宿的旅店裏遇到了些個‘穢物’,就順便幫店家清除了一下。沒想到身上還殘留了些許邪氣,衝撞了法師,真是對不起。”


    “喔?這麽說來,元空大師的靈感力還真是敏銳啊!”坐在上首主位的一名中年男子聞言撫掌大笑,結實的身軀緊緊包裹在鐵灰色的西裝內,仿佛青銅塑像一般堅定有力——雖然發型和神態略有不同,但仍然能夠認出是水原先生無疑了。


    “是啊,高野小姐和元空大師果然都是出手不凡的靈能者,夫人的病看來有望了!”川島用誇張的音調表達著欣喜之情,轉身對水原先生身旁的女子說道,“夫人,別擔心,您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那名女子抬起頭來,倘若不論憔悴的神情和蒼白的麵色,她確是一名令人眼前一亮的美女,身形雖單薄,但卻異常玲瓏有致,叫人不禁心生憐惜。她用迷茫的眼神看了看眾人,隨即便重又低下頭去,仿佛怕冷似抱的起了胳膊。


    “嗬嗬,那種程度的邪氣,一看就知道隻是殘留而已,倒是這位法師太過緊張了吧。”坐在法師對麵的一名女子掩嘴輕笑起來。她看來與水原夫人年紀相仿,但渾身卻透出一股子令人難以忍受的俗豔氣味。鵝黃色的深v領毛衣搭配玫紫色流蘇絲巾,外加一枚碩大晃眼的金色絲巾扣,愣是把家庭式的聚會氣氛營造出了舞台效果。我和勘五郎交換了一個眼神,決定坐到僧人一邊的沙發上去。


    “人都到齊了嗎?那麽川島,來給大家互相介紹一下吧。”水原先生說著,動作迅速地打了個手勢。川島連忙從夫人身邊走開,走到僧人身邊道:


    “各位貴賓,首先我代表水原府上對諸位的到來表示榮幸。主人與鄙人的身份想必不用累述了,而高野小姐剛才也做了自我介紹……那麽,這位是曾在延曆寺修行的行僧元空大師,而這位女士則是著名的靈異小說家清江裕美,她擁有高超的靈視能力,在媒體圈內非常有名呢!”


    “呐,既然算是認識了,我想請教水原先生一件事。”清江裕美抬起手指,誇張地撩了一下頭發,“您為什麽一下請來三位靈媒共事?是懷疑我的能力嗎?”


    “不對,不是這樣的。”川島聞言,連忙畢恭畢敬地站出來解釋道,“這都是我這個管家的主意,與主人無關。我也隻是希望……希望人多的話,夫人的病會好得更快些也不一定。如果有冒犯到清江老師您的地方,還請多多包涵!”


    清江裕美扭過臉去“哼”了一聲,抱起雙臂不再說話。那僧人自打落座後便一直在閉目養神,我隻好接過話頭:“不知水原先生此次邀請我們前來,是為了解決什麽問題呢?”


    “啊啊,我正要請諸位替我看一下這些東西。”水原先生說著,疾步走向隔開東西兩部分大廳的幕布,伸手拉了拉控製收放的繩絛——大幕徐徐拉開,三個半人高的花崗岩台座支撐起三個碩大的玻璃魚缸,呈品字形排列。三個魚缸中分別飼養著十來條姹紫嫣紅的金魚,在底座地燈的映照下,顯得十分絢麗優美。


    可就在幕布完全拉開之際,從我的身後卻傳來一聲低低的驚呼。眾人回頭,隻見水原夫人抱緊身體蜷縮在沙發裏,抓著外套的手指呈現痙攣狀態。雖然看得出是在勉強壓抑,但仍然露出令人擔憂的驚懼模樣。


    “夫人,沒事的,今天有這麽多老師在這裏。”川島將右手放在夫人肩上,俯身安慰後又轉頭向我們征詢道,“抱歉,夫人因為莫名的原因……非常害怕這些金魚。請問各位,在那裏有發現什麽異樣嗎?”


    我怔了怔,用眼角餘光掃了一眼身旁的元空和尚。他張了張嘴,卻沒有吐出一字。我心下明了,便輕輕搖了搖頭:“抱歉,因為旅途中使用靈力過度,所以現在我還無法確定那裏有什麽。”


    “是死靈哦,怨氣很重的死靈。”


    清江裕美的一句話令她立即成為全場的焦點。隻見她取出半包dj女士煙,動作繁複地取出一支,點起、劃拉到唇邊,夾在丹蔻殷紅的指間道:“那裏有個正在不斷發出詛咒的死靈喲。”


    她的話令剛剛平靜下來的水原夫人再度躁動起來。她伸手抓住自己的雙鬢,身體無法遏製地顫抖起來,悶聲嘶吼道:“看吧,真的在那裏!那個……在魚缸裏……金魚……”


    “夫人,請冷靜!”川島不得不掰開水原夫人的手腕,以防止她再繼續撕扯自己的頭發。水原先生也趕緊摟住妻子,將蜷縮成小小一團的她慢慢舒展開,以盡可能平穩的聲音令她安靜下來。接下來的時間裏,水原夫人已經明顯無法再接受任何問詢或協查。水原先生在向我們道歉後,抱起纖弱的妻子走向二樓的臥室。


    帷幕就這樣半遮半掩地拉開著,魚缸內美妙的金魚對一切熟視無睹,悠然嬉戲。我冷眼望著那三個設計精美的魚缸,又轉頭看了看勘五郎此刻的神情——狸貓少見地現出拘謹的神色,在膝蓋上搓著手,擺出一副“別看我,反正我什麽都不會說”的表情。


    身邊的大和尚一如既往地沉默,似乎除了進門時的那一聲怒吼,他壓根就是座緘默的石達摩像。年輕的管家川島局促不安地挨個打量我們的表情,唯有清江裕美,仍在悠閑地吞雲吐霧,絲毫不知自己已經喚醒了什麽。


    十多分鍾後,水原先生才回到客廳,掏出手絹拭了拭額角的細汗:“抱歉,家內今天情緒不太穩定,恐怕無法協助各位的工作。就讓我來轉述一下最近發生在這個家裏的種種不幸吧。”


    從水原先生口中,我們終於得以了解整個事件的冰山一角:原來水原先生曾經經曆過一次喪偶之痛,目前的水原夫人乃是續弦,芳名惠子。水原先生與前妻育有一女,名叫阿荻,今年剛滿九歲。所幸惠子夫人生性溫柔,對阿荻視如己出,阿荻也並非性格乖戾的孩子,與繼母相處還算融洽。一年前水原先生買下這棟別墅,舉家搬來居住。水原先生由於經營著旅行社,需要經常到世界各地的景點地區進行考察。可就在半年前,在前往希臘公幹的途中,水原先生收到了妻子驚慌失措的電話:阿荻趁夫人午睡時偷跑了出去,就此杳無音訊。


    半年以來,水原一家從未放棄過尋找阿荻,可是這孩子仿佛人間蒸發了一般,沒有留下任何可供搜尋的線索。而對於這個家庭,不幸也才剛剛開始——先是深夜魚缸出現了異狀,當時已經有孕在身的水原夫人忽然毫無征兆地小產,令水原先生再度經曆失子之痛;接著原本便情緒不良的水原夫人,似乎在接二連三的打擊與自責中,變得極度精神衰弱,最近甚至出現了神誌不清的狀況……原本安寧祥和的療養別墅,也開始變得不再平靜。


    “從那以後,家裏就經常會出現一些怪事——比如那三個魚缸,平時需要兩人合力才能夠搬動,可最近卻會在夜間自己晃動起舞……家內告訴我的時候,我起初還以為是她精神錯亂看到了幻覺,可是……一周前的淩晨我也親眼看到了!明明沒有地震,家裏也沒有別的東西發生震動,可是這三個魚缸卻會發生劇烈地搖晃,仿佛被人用力晃動一般……然後,家內受不了家中的這些情況,最近時常失眠、躁鬱,甚至會動不動就暈厥……”水原先生的敘述漸漸變得時斷時續,讓看來如此堅定的男人產生這樣明顯地動搖,看來的確是累積了極大的壓力與惶惑。


    “果然啊,是很可怕的死靈呢。”清江裕美掐滅了煙頭,以輕佻的語氣說著。


    “死靈?難道……”水原先生猛地扭過頭,喉嚨明顯哽咽了一下,“您是說……難道阿荻已經……”


    “我可沒有那麽說過,畢竟我還沒見到荻小姐本人的照片或影像。而且死靈什麽的,除非是在特定的情況下,否則看起來大多相當模糊。”清江裕美斜倚在沙發靠墊上,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


    “那、那麽……就請各位無論如何找到小女的下落,無論……是死是活都行!請一定要找到小女,救救家內和這個家!”水原先生用手支撐著前額,堅毅的眉川上忽然堆起了深深的皺紋,“價格開多少都沒關係,解決那些怪異事件,找到小女,讓家內能恢複健康……拜托了,警察、醫生、私家偵探什麽的都已經無能為力了,隻要能讓這個家重新完整正常起來,叫我花多少錢都行!”


    “嗬嗬,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說到酬勞,清江裕美霎時變得積極起來,坐直身體傾向水原先生道,“今晚我就會收集資料開始調查的。”


    “水原先生,能詳細講講有關那金魚缸的怪異現象麽?比如時間、頻率和規律?”麵對清江裕美落井下石的態度,我不由心生嫌惡,出聲打斷他們的談話,“死靈什麽的,現在下結論還為時尚早。您能夠詳細說一下您所看到的具體情形嗎?”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是在向媒體公認的‘靈媒女王’我挑戰嗎?”清江裕美轉過身,以一種高亢的聲音發出詰問,“我都說了,這明顯是死靈作祟,你這話是在懷疑擁有14年靈視經驗以及靈異調查經驗的我嗎?”


    “不敢,我隻是覺得,隻憑尚未求證的現象和施主單方麵的證詞,並不能馬上武斷地得出結論,這應該是身為靈媒起碼的職業道德和準則。”我端起茶杯,不露聲色道,“況且,隨便報出履曆經驗什麽的,可是會暴露年齡的哦,清江老師。”


    狸貓險些笑出聲來,身旁的大和尚抬起眼皮,別有深意地看我一眼。清江裕美一時噎得答不上話,隻顧狠狠地盯著我。須臾,她總算恢複常態,裝出氣定神閑的模樣整理著頭發,繼續大放厥詞:“是呢,比起高野山和延曆寺出身的正統靈媒,我這些經曆自然是不足掛齒。不過呢,我從業以來也經常聽到這樣的事情:為了博取大人注意,狡猾的孩子拚命編造故事、鼓吹自己是少年靈能者什麽的……這樣的案例,平均每年都能遇到三五個呢。”


    “說到怨氣沉重的死靈,我倒是想起一種妖怪。”沒理會清江拙劣的挑釁,我自顧自開始闡述想法,“我感覺這次的事件,跟‘藻之花’的某些特征有些相似。”


    “‘藻之花’?”一直無從插話的川島饒有興趣地問道,“那是什麽?妖怪麽?”


    “是的,是一種跟金魚有關的妖怪——相傳古代有一個名叫‘藻之花’的美女,因為遭人嫉妒而被溺殺於金魚缸中,她的魂魄便與金魚結合,變成了妖怪。據說會以半人半魚的形態在夜間出現,搖曳著巨大的金魚尾糾纏害死她的人。”勘五郎搶過我的話題,繪聲繪色描述道。


    “糾纏害死她的人?可是……這是一種古代的妖怪了吧?”川島不斷交替兩腿轉換站姿,望著客廳另一頭的魚缸,“既然她隻糾纏殺死她的凶手,那跟這次的事件又有什麽關係呢?”


    “不,如果報仇後怨氣得以化解,那麽她就隻是普通的怨靈,並不能稱為妖怪。”我暗中踹了狸貓一腳,進一步補充道,“事實上,藻之花的複仇似乎並不順利。因此她遲遲無法解脫成佛,反而與金魚牢牢地結為一體,成為一種綿延至今的妖怪。”


    “你有什麽證據證明是妖怪作祟?”清江裕美忽然咄咄逼人地搶白道。


    “那麽,您又有什麽證據,證明一定是幽靈作祟呢?”我微笑如常,從容應答。


    “總之,引起種種異狀的,並不一定是死靈……不一定是小女的死靈對嗎?”沉默許久的水原先生抬起頭來,眼神關切地盯著我。在得到肯定的答複後,他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


    又圍繞事件聊了半小時,原本就顯得疲憊的水原先生不覺流露出倦意。川島借機結束談話:“大老遠地趕來,想必各位老師現在也已經累了。我先領各位回房間休息一會吧,晚餐一個小時後會在走廊對麵的飯廳進行,請各位務必賞光列席。”


    川島說完,便轉身拉上幕布,帶著我們往客廳一側的樓梯走去。水原先生起身向我們一一行禮,囑咐傭人將我們的行李提上二樓後便離開了。登上巴洛克風格的樓梯,二樓一字排開共有六個房間。除了主人的臥室、書房及沙龍室外,位於走廊另一端的三個客房自然就是我們的房間。


    依照之前交付的資料,川島已經為我們安排好了對應的臥房——裝修最簡單、在地板上刻意鋪上並不相稱的榻榻米的,是元空法師的房間;走廊盡頭那件鋪陳了無數蕾絲鮮花與新床具的,自然是清江下榻之所;而位於兩人之間,那間明顯充滿“童趣”的,不用多說是留給我的。


    打開房門的時候川島回頭望了我和勘五郎一眼,狸貓立馬識趣地回答不用擔心,在外旅行時已經很習慣隻有一間房的時候被迫打地鋪了。川島笑笑,隨即搖了搖頭,蹙眉叮囑:“並不是這個意思,或許對您說這個有些多餘,但是……這裏曾經是荻小姐的臥室。”


    我一驚,但馬上表示並不介意。川島在提示了房間電器的開關及注意事項後便徑自轉身下樓。關上房門後,我一頭仰倒在柔軟的床鋪上,抱著床頭碩大的泰迪熊翻滾,宣布睡床的所有權。狸貓任勞任怨地將行李一件件打開,拖出電磁輻射探測儀、熱敏儀、簡易地動記錄儀、攝像機、羅盤……還有睡袋。末了如同野生動物一般在房間裏來來回回走了幾圈,才倚著床角坐下道:


    “那女孩的氣味還遺留在這裏……喂,不要躺得這麽安心!這麽心安理得地睡在已逝之人的房間裏,你真的不會有陰影嗎?”


    “屍骨遍地的荒野我們也不是沒露宿過,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嬌氣了?”我枕著泰迪熊數牆麵上手繪的花朵——這是一間布置得異常可愛的房間,隨處可見的毛絨玩具與童話書,書架的頂格內放著精美的和式陶瓷娃娃,天真爛漫的紅色手繪花朵競相盛開、爬滿牆壁……一切都還保持著小主人尚在時的模樣。


    “既然沒有負罪感,那剛才為什麽要編出‘藻之花’的故事?是因為憐憫那個男人嗎?”勘五郎背對著我,一邊組裝著儀器一邊問道。


    “不知道,或許隻是因為……想反駁那女人而已。”這倒並不是說謊,太久的人生讓我看過太多的不幸,已經沒有必要去哀悼其中的任何一個插曲了。


    “哦?那麽你認為她是真的靈能者了?”


    “怎麽可能,一個欺世盜名的江湖騙子而已。倒是那僧人需要小心些,他擁有真正的靈能力。”我抱著懷中的玩具熊上下蹂躪,一邊不忘盡情支使狸貓,“剛才進門時要不是我說你是我的式神,估計這一禪杖砸下來,也夠打出你的尾巴來了……啊,攝像頭可以再架高一些,電磁探測的原始對比數據現在就可以測試……對了,把你出門前偷偷藏在睡袋裏的伏特加拿出來,別以為我不知道!”


    話音未落,屋外忽然響起敲門聲。勘五郎悻悻地放下手中的機器跑去開門,桃心木的大門甫一打開,一股濃烈異常的香水味兒立即衝得狸貓倒退半步——門外站著的是清江裕美,她已經換下了客廳裏穿著的毛衣,此刻僅披著一件香豔的紫紅色綢緞睡衣。隻見她半倚門楣凝視阿勘良久,又眼神曖昧地望我一眼,從睡衣內掏出一張名片,遞給勘五郎道:


    “倘若感到厭倦了,歡迎你隨時到我的工作室來報到。”


    那名渾身散發著爛熟水果一般氣質的女子在拋下一個媚眼後,便扭著腰肢姍姍離去了,隻剩下可憐的狸貓大爺拈著張尚餘體溫的名片,不知所措地望向我。我好容易忍住想要狂笑的衝動,一把推開他伸上前來的爪子:“別拿給我,人家看上的是你。”


    二


    一個小時後晚餐準時舉行。水原先生安排廚房準備的,是全套的法式料理。主菜有小羊排、波爾多酒鵝肝批、焗蝸牛和黑椒蘑菇牛肉餅。雖然沒能嚐到正宗的溫泉料理有些可惜,但受到主人的殷勤招待,以及廚娘不錯的手藝,晚餐還是相當令人滿意的——除了清江裕美,因為她的姍姍來遲,使得開宴時間不得不後延了十五分鍾。


    “抱歉,因為進行靈能力的修行而遲到了。”話雖這麽說,但“水果夫人”似乎沒有真打算道歉的樣子。她換下了那件令勘五郎寒毛直豎的紫紅睡衣,換上另一條粉白色荷葉領閃片連衣裙,脖子上不忘係上一條酒紅色絲巾,整體風格依舊是那麽炫目。


    元空和尚吃得很少,麵對滿滿一桌盛宴幾乎沒動過餐具,隻禮節性地喝了蔬菜湯和茶。雖說國內對僧侶的戒律要求不似唐土那般嚴格,但他還是恪守了施行術法前嚴格禁食的準則。


    晚餐過後,水原先生的情緒好了很多,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他在各地旅行時所遇到的趣事。他是個富有演說能力又不拘一格的人,繪聲繪色的講述很有趣味,令人不由得不連連捧腹。狸貓這些年跟著我也到過不少地方,兩人一唱一和,一時就連愁眉不展的水原夫人也露出了些許笑意。餐桌上熱鬧的氣氛一直延續到深夜十點,直到管家川島皺著眉上前小聲提醒,水原先生才驚覺這頓飯吃得實在是久了一點。


    “已經這時候了麽?抱歉抱歉,瞧我這才稍微上了點年紀,就開始變得像老頭子一樣喜歡絮叨了。”水原先生回頭望了望鍾點,自嘲似的摸了摸腦袋,“各位老師還需要些什麽?是否準備回房休息了?”


    “不必。”一直沉默不語的元空此時卻開口了,“承蒙施主款待,現在理當是我們傾力報答之時——貧僧想留下看看施主所說的‘靈異’是怎麽一回事。”


    此話一出,餐廳內的氣氛立時急轉直下。水原夫婦的表情重又垮了下來,川島不自覺地抽了抽嘴角,清江裕美正想打嗬欠,聞言手停在嘴邊,怨懟地瞪了元空一眼。我懶得再和她起無謂的衝突,在桌下踢了勘五郎一腳,讓他替我發言。


    “這主意不錯,我也參加!”狸貓會意,嗓門故意拔高,現出躍躍欲試的表情,“人多不怕鬼作怪,況且我們也可以邊聊邊等嘛!”


    “……嗬嗬,說的也是,那就擇日不如撞日,希望今晚能把這些怪事統統解開吧。”水原先生的神色看起來放鬆了一些,起身微微一躬,“那就拜托各位老師了!”


    “真沒辦法,我習慣午夜到四點間必須睡個美容覺的……不過我會趕在幽靈作怪前起來的,水原先生不用擔心。”清江裕美手持一枚鑲有水鑽的小梳妝鏡照個不停,她確實有比較明顯的眼瞼下垂現象,不過應該跟睡眠時間沒有關係。


    提議出乎意料地獲得了一致通過,就連看起來有些膽怯的水原夫人和川島也同意留下來,一起看個究竟。大約是壓抑得太久的緣故,他們臉上有一種既興奮又動搖的表情,就仿佛是故意突破禁忌的頑劣孩子,明知道期許的不是什麽好事,但還是忍不住想一釋心中的困惑與不安。


    仗著人多勢眾,一行人轉入客廳繼續聊天。雖然客廳內亮著燈,但西半邊的三個金魚缸看起來仍是有些突兀。水原先生和勘五郎不得不盡力使得談話不至於中斷,話題從旅行中的豔遇一路延伸到日本金魚的培育曆史。期間清江實在耐不住無聊,於淩晨2點左右先回房休息了。


    此後眾人依舊圍繞在客廳裏談天說地,大家除了出恭以外都沒有長時間地單獨離開。說到摯愛的金魚養殖,水原先生忽然來了興致,開始眉飛色舞:“說到日本的金魚,從大阪府自大明引進的‘緋鮒’算起,已有五百多年的曆史了。從最初的單尾以及黯淡的顏色,到江戶時華麗的‘蘭壽’、‘江戶錦’、‘京錦’,無一不浸透了飼養家們赤誠的心血……說到名貴品種的培育,真不是件能朝令夕就的事,得經過仔細的篩選、配對、育種……新的品種需要不斷雜交穩固,已有的品種也要用心培育才能出現品相優秀的成魚……啊,說得有些口渴了,川島,去泡些咖啡來吧。”


    管家聞言退了出去,很快端著咖啡壺和托盤回到客廳中,為客人們一一沏上溫暖的咖啡後便又轉身去準備夜宵。水原先生越聊越興奮,和勘五郎一搭一檔說個沒完,絲毫不見倦意。眼瞅著時間一點一滴過去,但客廳內一切如常。正當我和元空都以為能度過一個無聊但平靜的夜晚時,房內的所有燈光忽然閃爍了一下,盡都熄滅了。


    水原夫人發出一聲驚呼,所幸川島立即從廚房內轉出來,手中提著一盞應急照明燈:“似乎是跳閘了,老房子常有的情況,各位不用緊張。”


    “真是可惡,明明說是設施齊全內部翻新過的療養別墅我才買下的,沒想到入住不到兩年,盡給我添煩心事!”水原先生邊大聲咒罵著前任房主邊起身,水原夫人受不了黑暗,決定回房休息,但又不願意獨自待在寂靜無聲的房間內。狸貓便自作聰明地提出讓我陪著夫人回房,自己留在客廳內陪水原先生和元空和尚繼續值夜。


    水原先生摸著黑去廚房尋找蠟燭,我扶著水原夫人,在手持照明燈的川島帶領下,經過走廊,踏上通往二樓的旋轉式樓梯。一片黑暗中,能夠依靠的光源隻有川島手中那一盞並不明亮的手提燈,我扶著水原夫人摸索著拾級而上,沒走幾步,忽然聽見前麵帶路的川島叫了一聲:


    “清江小姐?”


    我們循聲抬起頭來,隻見清江裕美披散著頭發,垂著頭背對著我們站在二樓的樓梯邊緣。昏暗的光線中我們再看不清任何細節,隻是直覺般感到,這個本應喧鬧乖張的女人,此刻的背影卻象征著截然不同的含義。


    “清江小姐?”川島又喊了一聲。話音未落,清江忽然整個兒向後仰倒,翻滾著從二樓一路跌下,一直滾到川島的腳邊。川島驚叫著跳起來後退,手中的提燈上下揮舞,不期然照亮了二樓樓梯的扶手拐角處——在那裏我看見了一隻手,非常纖細幼小的、明顯是孩子的手!但隻是一晃神的工夫,那隻手就快速消失在扶手背後,不見了。


    “……啊、啊啊啊!”水原夫人明顯也看見了,在下一秒,她忽然抱住頭顱,蹲下身歇斯底裏地尖叫起來。


    “喂!快、快來……”容不得人細加思考,底樓的客廳內又傳來水原先生顫抖的喊聲。我試了試清江的脈搏,將陷入昏迷的水原夫人交給一邊顫抖不已的川島,轉身飛奔下樓。剛剛點起蠟燭的客廳內,正上演著詭異而荒誕的一幕——三個大男人定定地站在客廳東側,望著幕布後的情形目瞪口呆,而西邊被帷幔半遮半掩下的三個魚缸,正像喝醉酒一般左搖右晃,不時濺出水花。


    周圍的物件都穩穩地站在原地,唯獨魚缸帶著惶恐的金魚一起,恍若不倒翁一般在微弱的燭光中悠悠起舞。如水原先生之前所描述的一般,確實是令人從腳下不自覺冒出寒意的奇特異象。


    三


    清江裕美死了,死因是頸部骨折。她似乎是從樓梯上摔下來的時候折斷了脖子,她還穿著晚餐時的那條荷葉邊連衣裙,係著絲巾——但配上她此刻蓬亂的頭發和扭曲的肢體,不知為何顯得異常卑微可憐。


    天亮的時候,警察趕來帶走了清江的遺體,而調查和筆錄工作卻直到中午才勉強結束。房子裏的電源已經恢複了,廚娘將已經冷掉的早餐放進微波爐加熱,重新放到餐桌上……所有經曆過昨夜折騰的人都圍坐在餐廳內,相向而坐,垂目不語——除了水原夫人,她從昨夜起便一直處於昏迷狀態,目下正由私人醫生看護。


    眾人圍坐在餐廳裏,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去碰桌上的食物。狸貓的肚子不老實地打起了腹鼓,他幽怨地瞥了一眼早餐,又轉頭看了看眾人的表情,總算沒有動手。


    “……看來,今晚不適宜於繼續居住在這裏了,大家請去附近的若鬆旅館暫住吧,我已經派川島代我去聯係了。”許久,沉默的水原先生才抬起頭來,勉強擠出一絲微笑提議道。他的眼窩比起昨天明顯地塌陷了下去,那種初次見麵時最後的幹練感覺也消失無蹤了。


    “我們倒是不介意,但是尊夫人的情況……似乎不適合馬上轉移。”我望了一眼通往二樓的樓梯,傭人們正在整理警察留下的痕跡,“不過從長遠來看,暫時換個環境對她的身體也有好處。還是等她醒來後再作計議吧。”


    “沒錯,我們要不也先換個環境,吃點東西休息一下?”狸貓終於忍不住了,“畢竟在這個一眼就能看見樓梯的餐廳內,也確實讓人沒有胃口啊。”


    水原先生點頭默許了勘五郎的提議,一行人轉移到了屋子後麵,毗鄰花園與客廳之間的走廊盡頭有一座陽光房,其中有許多植物和水槽,大大小小的水槽中不同品種的金魚爭奇鬥豔,充分顯現了主人的興趣所在。


    “這裏是我進行金魚育苗的地方,我平日的閑暇時間大多都耗在這裏。”水原先生吩咐傭人將茶點和飲料送入陽光房,微微擠出一點笑意道,“很奇怪吧?明明靈異狀況跟金魚有關,可我還是無法將這些孩子跟可怕的妖怪聯係起來……是啊,這些金魚對我來說,就像是我的另一群孩子一樣。每一條都是經過我親手育種培養起來的,我認識他們的父輩、祖父輩,看著它們一點點進化成長,成為越來越美麗名貴的品種……事實上,因為家內受不了金魚,我已經答應準備將這些孩子全部處理掉了。可是,我總想等到品評會以後,至少讓這幾條好不容易培育出的朱頂紫羅袍在人前顯耀一回,讓人們看到我的心血!可是,沒想到卻害得清江小姐……”


    “水原先生,那種事情,是誰也無法提前預知的,因此請不要過於自責。”周圍的水槽內,各色金魚悠然自得地甩尾嬉戲。因為這裏陽光充沛,所以也並沒有客廳內如此詭異的感覺。我一邊出言安慰,一邊端詳著那些金魚,身後最大的一個水槽足有兩米長,半人多高。坐在它麵前仿佛置身於海底龍宮,十分漂亮。


    能保留這樣一個清靜的去處,對於這一座已被邪念汙染的房子來說,確實不容易。


    狸貓此時已經吃飽喝足,正打算打開話匣子時卻被趕來的私人醫生打斷:“先生,夫人已經醒來了,她想見見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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