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家內……那女人所說的孩子的手,又是怎麽做到的?”水原先生抬頭問道。


    我從袖內掏出一隻纖小的手——那是從荻小姐房內的陶瓷人偶身上拆卸下來的,這隻手蒼白精致,在昏昧不明的環境中,看起來和幼兒的手別無二致。


    “它會憑空消失的原因和剛才的魚線原理一樣,我就不一一贅述了。”我將瓷人偶的手放回袖籠內,轉頭對川島說,“你還犯了個極大的錯誤,就是安排我住進荻小姐的房間。讓我能有機會發現這隻被魚線勒出痕跡的手,從而破解你的戲法。”


    “這麽說,荻小姐、清江女士和水原夫人,都是川島殺的?”勘五郎收好了卷線軸,歪著頭問我。


    “不,在此之前,被‘藻之花’附身的還隻是川島和水原夫人。但到了第二天下午,情況有所變化,新的殺手加入了這場陰謀當中。”我微微側身,望著雖然憔悴,但線條堅毅身軀偉岸的水原先生,“第三個被妖孽吞噬心靈的人,是水原真一先生。”


    在這個異常寒冷的冬日夜晚,他的表情仿佛凍結,沒有絲毫的波紋變化。


    “……川島殺死清江裕美後,事實上有告知過水原夫人。但由於膽怯、累積的壓力和強烈的自責情緒,水原夫人還是趁川島出外聯絡若鬆旅店時,將一切告知了水原先生。在得知真相後的盛怒之下,水原先生將孱弱的惠子夫人溺死在了洗臉用的水盆內。為了逃脫懲罰,也為了爭取時間殺了川島,替愛女報仇,水原先生給自己製造了不在場的證明——他在夫人的被褥裏放置了氣泵式呼吸器,模擬呼吸時的胸膛起伏,使得夫人看起來像是安睡。隨後眾人便各自離開了別墅,除了有機會從物流中心趕回現場的川島外,每個人在夫人確定死亡的時間段內都有確鑿的不在場證明。至於回到現場後,將夫人投入金魚水槽內,則是受到我講述的,有關‘藻之花’傳說的啟發。”


    “嗬嗬,相當精彩的推理。”水原先生忽然笑了起來,雙手虛拍了幾下,隨後泰然地舒展開身體,“但這並非事實,家內……不,那賤女人是被她的情夫溺死的,與我無關。你這樣妄加論斷,可是會為自己招來麻煩的。”


    “水原先生,我同情您的遭遇,但任何案件,最終的真相都是唯一的!”我與他目光相錯,一霎之間,這個堅毅男人的眼底忽然閃爍出一絲不忍與痛苦——這是他在仇恨之人麵前刻意掩飾的神情。我從另一個衣袖中掏出兩張照片,放在了桌上:“一張是清江死後警員拍攝的水槽照片,另一張則是夫人死後的影像記錄,您自己應該能發現的,兩者之間的區別。”


    水原先生拿起照片看了看,隨即將它們翻過來按在桌上,長歎一聲倒向椅背。


    “第一張照片中出現在水槽裏的名貴金魚朱頂紫羅袍,在第二張裏都不見了。”我盯著水原的雙眼,喃喃道,“任何人都無法做出違背自己本心的舉動,你不忍心損害這些自己親手培養的名種,這是其他犯人絕對不會留下的破綻。”


    “……嗬嗬,真不愧是高野出身的靈媒,一眼就能看出我是被妖魔附身的凶手之一。”水原先生忽而又笑了起來,但這笑容不同於適才的張狂,顯得淒然而又蒼老,“沒錯,是我殺了她……那個我曾經如此珍愛,卻夥同情夫背叛我,直至殺了我女兒的女人!我當時真應該將她千刀萬剮!我真應該折斷她的手腳,讓她嚐遍世間的痛苦後再死去!可是再做什麽都遲了,什麽都換不回來我的荻!我那可愛的女兒,她才九歲!才九歲啊!”


    水原無法再說下去了,他的話語被號哭聲代替。這個剛剛還仿佛青銅雕像一般沉著堅定的男人,此刻卻在哭聲中瑟縮成一團,抱著頭不住號啕。當他再度抬起頭來時,我發現他真的衰老了——最後一絲光芒熄滅在他渾濁的眼底,仿佛僅僅在一夜之間,“藻之花”已帶走了他的魂魄和全部生命力。


    七


    生活總是給予我們各種意外,無論可喜或是可悲的,都是旅途中值得銘記的奇遇。


    黎明時分,水原先生被聞訊而來的警察帶走了。在警方到來時,我指引他們移開了水原夫人曾經陳屍的水槽,起開水槽下的地板——在那裏我們找到了荻小姐,她那小小的身體已然化為白骨。在這半年之內,她無時無刻不在她父親最喜愛的地方,隔著漆黑的地牢與悠遊的金魚,與父親遙遙相望。


    麵對屍骨,川島終於開口承認了自己的罪行。一家之主和管家都被帶走,我們的酬勞自然也沒了著落。勘五郎無精打采地收拾著剛搬回不久的行李,不時抿一小口摯愛的伏特加:“早知道是這樣的結果,當初還不如直接住進溫泉旅館呢……”


    “行啊,等行李收拾好後,就去若鬆住一晚再走吧。”打開窗戶,我望著箱根優美的田園景色,將旅行指南丟給勘五郎,“難得來一次,如果全不曾享受一回,也確實有些可惜呢。”


    “話說,你是怎麽知道荻小姐被他們埋在玻璃房裏的?”狸貓拉上旅行箱的拉鏈,撿起旅行指南又湊了上來,“還有,那三個魚缸為什麽會跳舞?這一點你還沒解釋清楚呢。”


    “是因為那個。”我伸手遙指遠方,隻見街道的盡頭,隱隱有三個灰色筒狀的建築物,“那是地熱發電廠的冷卻塔,每天淩晨,工人都會放出積蓄了一天的蒸汽,讓地熱水重新回流。這三個冷卻塔的排列位置正好和那三個魚缸類似。我去查看過魚缸的底座,裏麵是中空的。底座中的空氣和冷卻塔中的蒸汽發生了共振,共振被魚缸中的水波放大,使得魚缸起舞。”


    “可是,水原家已經在這裏度過了一個冬天,為什麽荻小姐生前的那一年沒有發生這樣的狀況?”狸貓撓著頭全然不解。


    “嗬嗬,那是因為之前,這裏有一個振動源破壞了兩者間的共振頻率。”我接過勘五郎手中的旅行指南,用筆勾出了兩個圓圈,“你看,這邊是發電廠的冷卻塔,這邊是若鬆和其他兩家店共有的地熱冷卻塔。每當寒冬時,發電廠會與若鬆家的冷卻塔同時放出蒸汽,若鬆家的冷卻塔破壞了原有的共振。而要恢複這種共振關係,則水原家需要一個新的、裝有空氣的‘底座’,來配合魚缸底座達成新的共振頻率。我研究過水原宅邸的平麵圖,能夠和那三個魚缸對應,與四個冷卻塔形成新共振的,隻有陽光房的水槽下方。而且我估計,當初川島殺死荻小姐的方法,也是按在魚缸中溺死。所以水原夫人才會變得那麽害怕金魚。”


    “原來如此,正因為荻小姐被埋在下麵,所以才造成了新的共振,使得夫人與川島人心惶惶,才有了我們的介入。”勘五郎望著遠方,不無感慨道,“如此說來,她也算是為自己報了仇。”


    “誰知道呢,反正這座房子裏的‘藻之花’已經消失了,我們也就沒有繼續停留的理由了。”晨鳥啁啾,冬日的風雖然有些凜冽,但此刻卻讓人格外清醒。我俯身從窗外探去,隻見水原先生正和川島一起,從大門踱出,走向警車。


    “先生,謝謝您的款待!”狸貓沒頭沒腦地朝底下喊了一句,“多保重,改日再來找您聊天!”


    水原先生轉身抬頭,笑了,可是隨即,他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動作——我看到戴著手銬的他從西裝口袋中掏出了那把尾端尖利的小咖啡勺,將它握在手中,甩開刑警狠狠地用勺柄刺向川島的頸項。


    鮮血噴灑而出,染紅了淨白的石階,驚呼四起,掩蓋了晨鳥明媚的低鳴。


    “南無阿彌陀佛。”隔壁的窗口傳來一聲佛誦,我們愕然地轉頭,隻見元空正雙手合十,低眉數著念珠。他看似在對我們講述,又仿佛隻是喃喃自語:


    “如果怨念得以消除,那麽‘藻之花’便不會成為妖怪,正因為無法消除,所以才會墮落為妖,延續至今。”


    “果真……是至死都無法消除的恨意嗎?”我探頭望著紛亂的樓下,水原先生已經被刑警拉開,川島軟趴趴地倒在他腳下,再也爬不起來。從水原勾起的唇角上,我讀出了某些東西——那是一種能召喚妖魔到來的,被稱為“怨念”的頑固存在。


    1大入道:日本傳說中一種巨大的禿頭妖怪。


    第三話 三味長老


    眼前最後的景象,是白色貓兒悲鳴的模樣,以及一片晦暗中月輪般隱隱升起的,他的音容……


    夏夜,剛經曆過一場暴雨的星空仿佛黑水晶一般透明。星光宛若散落的時空之沙,在遙遠的光年外閃爍著金色或銀色的光……水池中的蓮無聲綻放,開到極致的花瓣悠悠墜落,歸於黑色的水中,完成輪回。


    破碎的漣漪中倒映著我的臉龐,除了偶爾閃現的波光,蓮葉下的池水完全是一片漆黑。不同於夜空的剔透,水池的顏色更接近濃重的墨色,所有投身其中的東西,都將被染上濃重的黑,最終與這一片混沌融為一體。我端詳著波光間明滅可見的臉孔,感覺在裂開的倒影間,我遺失了一些東西。


    很重要的……卻無法找回來的東西。


    劇烈的頭痛再次襲來,我不得不扶著頭蹲下身去,腦海中不斷閃過極光片羽的畫麵,伴隨著一種宛若譴責般充滿悲傷怨懟卻模糊不清的聲音。眼睛潮濕,喉嚨卻嘶啞幹澀,慟哭的衝動被壓抑在厚厚的時間下難以噴發……我知道我遺失了很重要的東西,但我卻始終想不起來那是什麽。


    在冗長的時空的黑暗裏,我曾經遺失了寶貴之物,如今已無法再找回的寶貴的東西……


    一


    夏天的夢山總是讓人覺得異常不適,過於濃重的水汽蒸騰環繞,將整座山罩得密不透風。等到穿過層林,登上寶塔寺前的石階,我的夏季和服都能擰出水來。白荷上人站在寺院門口等候我,笑盈盈的狐狸眼不知為何看起來異常惹人生厭。


    “小楓,難為你這麽大熱天地特意跑來,我在禪房裏備下了涼豆腐和水果茶,先進來歇息一下吧。”老狐狸看起來還是那麽虛情假意。今天它穿一身皂色僧袍,頭戴白巾,斜披一件淺灰色袈裟,看起來倒是十分素淨,那張雌雄莫辨的臉龐仿佛永遠帶著高深莫測的笑意。那張臉很美,白皙皎潔,乍看宛若墨池中探出的一枝皓潔白蓮,但那笑容卻像盤桓在蓮葉下的一尾花斑毒蛇,同樣顏色妖冶身形曼妙,可是暗藏殺機。


    白荷上人是個世間少有的美人,雖然對它的真身——那隻白毛雌狐狸並無好感,但我卻不得不承認它化身時高超的審美。無論變男變女,都有一種攝人心魄的獨特魅力,令人忍不住另眼相看。此番即便是化作偏遠寺院中的年輕住持,也依然風度不減當年。無怪乎這座小廟雖然位於深山,也有香客會不遠千裏慕名而來。


    但是,在這麽個柏油馬路能用來煎雞蛋的天氣裏,老狐狸的姿色還是敗下陣來——今天寺院裏一個香客都沒有,小僧們沒精打采地靠在井欄邊打盹,一邊的水桶裏還浸泡著剛從井裏提上來的西瓜。


    在禪房分主賓坐下後,我顧不上禮儀,端起茶杯就往口中灌去。焦渴難耐的咽喉總算有了聲音,我將杯子往桌上一磕,毫不掩飾不滿之情:“在這種鬼天氣把我叫來,究竟是出了什麽事?”


    “喔呀,你還是這鐵炮脾氣呢,就不能跟我這足不出戶的老人家先寒暄幾句麽?”白荷上人不緊不慢地續上茶,又吩咐小僧切上西瓜,“其實這件事本不是我所關心的,但牽涉到你過去未了的一樁舊賬,所以,想知會你一聲而已。”


    “什麽?舊賬?”我狐疑地掃一眼白藏主那似笑非笑的臉,仔細地回想了一遍上一次下山時所經手的一切事務——答案是肯定的,我應該沒欠過老狐狸什麽足以讓它惦記三十年的人情。


    “還是江戶時候的事情啦。”見我一臉不忿的表情,白荷上人端起茶杯提醒道,“那位太夫和她的三味線1‘若葉’,你還記得嗎?”


    持著茶杯的手一下停在半空,我抬起眼直視白荷上人的笑靨:“你說什麽?”


    “喔呀,似乎還有印象,那樣就省得我交代了。”老狐狸再次發出令人心生嫌惡的輕笑,伸手從懷內掏出一個文件袋,“資料都在裏麵了,要抓緊時間喲,那把三味線又現世了。”


    我接過文件袋打開,剛剛瀏覽了幾頁便驚跳起來,吼道:“為什麽現在才告訴我!”


    “你可看仔細了,這是今天早上的報紙。”白荷上人一臉委屈無辜地望著我,“我這兒可是一點都沒耽擱,要是你覺得這一世趕不上也沒關係,反正它還會繼續輪回的。”


    “可惡!”端著西瓜進來的小僧被我一把撥開,沒來得及消解一下暑熱,我不得不再次衝入令人窒息的熱浪中去——我怕走得慢一些,我會忍不住將剩下的茶水和豆腐統統抹在它那張精致的臉孔上。這原本就是它委托給我的一樁任務,可是因為它,我卻不得不內疚了二百多年!


    回到暫住地的時候已是中午時分,我氣喘籲籲地將文件袋拍在桌上,驚醒尚在打盹的狸貓:“快,立馬收拾行禮!簡單輕便就行,多準備幾套像樣的替換行頭,然後馬上去訂到青森機場的機票!”


    “怎麽了怎麽了?”勘五郎揉著亂蓬蓬的頭發坐起來,一臉睡眼惺忪的模樣,“地震?青森?避難的話應該記得多帶酒和食物才對……”


    “若是今天傍晚之前不能到達青森的話,你就等著被強製戒酒吧!”忍無可忍的一嗓子終於把狸貓徹底吼清醒了,他跳起來撲向衣櫥,一邊從裏往外扔衣服一邊嘟噥:


    “我說小楓,你這是怎麽了?青森出了什麽大危機,值得你這麽火燒火燎的?”


    “沒錯,的確是大危機。”我埋頭從他丟出的衣服中整理出需要的行頭,用和服衣袖匆匆擦掉流入眼睛的汗水,“如果那東西真的在那裏的話……如果我們不能在24小時內找到它,說不定……會再一次見到血流成河的情景!”


    “什麽妖怪,這麽嚴重?”勘五郎停下動作,有些不可思議地望著我,“現在還有這類做事毫無顧忌的品種存在嗎?”


    “那是特殊的,一個由付喪神2、貓的生靈、怨氣和執念混合而成的妖怪,一隻失控的‘三味長老’。”倉促的行動中,文件袋裏的紙張被抖落出來,其中有一張今天的報紙——版麵正中是對一位年輕民樂藝術家的家庭訪談,在那個英俊青年身後的背景中,赫然放著一把古舊的三味線。


    手忙腳亂地上了飛機,我和狸貓終於得以停下喘一口氣。倒在頭等艙舒適的座椅內,勘五郎再也忍不住好奇,轉頭問我:“喂,現在可以告訴我,這個可以讓你雞飛狗跳的失控家夥,到底是什麽來頭了吧?”


    我掃了眼並不空曠的機艙,向乘務員要了杯果汁潤了潤冒煙的喉嚨,才勉強裝出一副天真可愛的嗓音道:“呐,哥哥,昨天我在書上看到了一個很恐怖的故事,好嚇人喲!”


    “什麽故事?”勘五郎會意,往我這邊挪了挪身子道。


    “故事發生在四百多年前的戰國時代,一位城主生養了一個美麗的女兒,公主長大後,有一隻心愛的貓兒做伴,貓的名字叫作‘若葉’,據說是因為貓兒全身雪白,隻在背上有一塊葉子形狀的花斑。公主很疼愛白貓,與它同進同出,幾乎像是姐妹一樣。後來,公主與城主的年輕樂師相愛,可他們的戀情卻遭到了城主的堅決反對。為了打消女兒的念頭,城主將樂師發為普通兵士,派上前線。不久城被敵軍攻破,城主被殺的同時,公主得到了愛人戰死的消息。因為絕望,公主在寫下‘玉蓮自生忘川水,來生當續今生緣’的俳句後,就揮劍自殺了。”


    “公主的愛貓若葉因為感念公主的恩情,暗自發誓要守護好公主與樂師的來世。但貓的壽命並不能守候長久的歲月,於是若葉跑到製作三味線的手工藝人那裏,自願獻出皮子,製作了一把名三味線。據說這把琴因為有貓魂憑依,因此可以發出極為靈動悅耳的聲音來,而因為毛皮上原有的花斑,製作成的三味線上也有一枚葉子一樣的花紋,所以那把三味線的名字也叫作‘若葉’。”


    “可是,這充其量算是個令人悲傷的美麗故事,哪裏恐怖了?”勘五郎打開一罐啤酒,不解地望了我一眼。


    “如果它隻是成為了一把聲音美妙的三味線,那的確是沒什麽可怕的。問題是,即使是變成了器物的若葉,也沒有忘記自己許下的誓願。”我假裝露出害怕的表情,拉著他的衣袖說,“後來,到了兩百多年前的江戶時代,若葉真的等到了公主的轉世——她成了一名藝妓太夫,若葉經過多方輾轉回到了她手中。憑借出色的三味線琴藝,這名太夫成了當時名動一時的花魁,並且被當地一名富商看重,準備替她贖身,納為姬妾。可是在贖身之前,太夫卻等到了樂師轉世——這一世,他變成了一位年輕浪人。兩人一見鍾情,在若葉的蠱惑下,兩人相約私奔。”


    “在逃亡的過程中,太夫和浪人遇到了一名巫女。巫女看出太夫所持的三味線上附有妖靈,原本打算動手驅逐,卻遭到了太夫和浪人的阻攔。在兩人的苦苦哀求下,巫女動了惻隱之心,沒有收服這可能幫助他們得償所願、追求幸福的力量。可是沒想到,兩人的行蹤最終被富商發現,為了使得誓願不被破壞,被若葉控製的浪人用琴弦勒死了愛人,自己則拔刀衝進商人帶來的搜索隊中,與數十人同歸於盡,一時道旁殘肢遍地、血流成河!”


    “……如此說來,是有點可怕。”勘五郎晃了晃手中的啤酒,不由倒抽一口冷氣,“無法理解因果輪回的貓兒化身為三味線,希望向主人報恩的執念曲解了主人本身的意願,甚至已經能控製人類的意識,做出殺人的舉動……如果這樣的樂器真的存在的話,那就太可怕了。”


    “沒錯,而且時隔二百多年後,即使當年的巫女還在世,也不知還能不能降服如今琴上的妖靈呢。”我打開窗簾,透過舷窗望向窗外,重重地歎了口氣——此刻,外邊已是漸漸昏黃的日暮時分,百鬼出沒的逢魔之刻即將開始。


    二


    童年的時候,一直很害怕三味線。


    無論是冬天窩在被爐裏時,電視裏瞬息閃過的演奏會畫麵,還是老家夏天偶爾會經過的流浪藝人,每當耳邊響起那種古樸搖顫的聲音時,我都會下意識捂住耳朵跑開。


    因為那種聲音,是會讓我在夢中被魘魔附體的存在。


    所有的夢,開始都是相似的——仿佛墜入雲霧頂端的深淵,在漂浮的同時,被吸引、卷入、墜落……身邊是無數發光的星團,微光閃爍宛若碎裂的寶石。有雲纏繞著我的身體,輕若蟬翼,一同下墜直到黑暗的盡頭。


    豁然開朗的那一刻,眼前是一扇繪有繁複家紋的和式紙門,打開紙門,是夕陽映照的庭院和爬滿紫藤的深紅色木製長廊。


    那種搖曳著我心靈的聲音,就在那一刻適時而起。


    薄暮的風,搖曳著滿眼葡萄紫色的花朵,花瓣翩然而舞,落在白色貓兒的爪下,也落在遠處宮女們妖嬈豔麗的衣擺上。小扇後年輕而嫵媚的眉眼,都在望著一個方向——紫藤花蔭下,一個唇紅齒白,身穿蒼青色狩衣的少年,正懷抱著一把三味線,信手彈奏著不知名的曲調。


    眼前仿佛起霧了,寬闊的庭院和狹長的回廊,倏忽隻剩下他一人的身影……當那雙深邃如墨的雙眼望向我時,時間,也仿佛隨之靜止了……


    抵達青森市後,我對勘五郎耳語一陣後便開始分頭行動——我負責搜集有關此次行動的資料,阿勘則去會見一位名叫福部昭司的知名樂評人。再度會合的時候,我所見到的是一名頭發花白,身材瘦長,長著一張刻薄臉的老年男子。我走上前去,下意識地聞了聞空氣中的酒味:“已經辦妥了嗎?對行動會不會有影響?”


    “放心,早就灌趴下了,保準明晚以前絕對醒不來。”老者擠眉弄眼地衝我做了個鬼臉,“而且邀請函和名帖也已經到手了。”


    “很好,小心別把尾巴露出來。”我帶著狸貓趕上了通往津輕郡的列車,從現在開始,我和勘五郎有了新的外貌和身份——樂評人福部昭司和他的孫女小梅。


    坐上末班車連夜趕往,終於在黎明前抵達了請柬上的目的地。在津輕綿長的地平線上,赫然矗立著一座哥特式古典尖頂教堂。在這仲夏的季節裏,教堂兩旁的薰衣草田花開正豔。現在雖還是將明未明的晨昏時分,但也能感受到空氣中馥鬱的花香,料想到了白天,這裏的風景一定會讓人心醉神馳。


    再過幾個小時,著名的三味線表演藝術家高橋誠己先生——也就是報紙上刊登的“若葉”的擁有者,將在這裏迎娶舞蹈家青樹翠羽小姐為妻。倘若他們兩人就是公主與樂師的轉世便罷,但倘若不是,那麽這裏,就很有可能變成“三味長老”又一次瘋狂殺戮的舞台。


    我和阿勘走進教堂,裏麵萬籟俱寂,自然是什麽人都沒到。勘五郎無奈地扭頭向我,低聲問道:“喂,資料上就沒有別的地址了嗎?”


    “高橋本家和誠己先生的住址都不在津輕,倉促之間,來不及搜集更多的情報,隻能先趕到這裏再說了。”我搖了搖頭,重新翻閱了一遍文件袋中的資料,“能找到福部昭司也是因為他的知名度,還有他和高橋誠己先生的密切聯係……除此以外,沒有其他更加合適的替身身份了。”


    正說著,教堂另一側的門房內忽然亮起了燈光。勘五郎探頭張望了一會兒,才走向門房,敲響了門上的黃銅門環。裏麵隨即傳來一個蒼老而硬朗的聲音:“這麽一大早的,是哪位啊?”


    “抱歉,我們是來參加今天高橋先生的婚禮的,不巧記錯了時間來得太早,能讓我們爺孫倆先進屋歇歇腳嗎?”勘五郎也裝出一副畢恭畢敬的老人聲調回答,全然不似平日裏油腔滑調的模樣——都說狸貓是天生的偽裝大師,看來果然不假。


    “喔呀,記錯時間了嗎?那可是有些錯得離譜了喲。”門“吱呀”一聲打開,應門的是個有些謝頂的幹癟老頭,但麵容還算幹淨整潔,笑容也很有親和力,“二位先請進吧,婚禮還得等上老半天呢。”


    我們走進房內,老者從鬆木長桌下抽出兩張凳子,殷勤地招呼我們坐下。我舉目四顧,這是座非常簡陋的小屋,所有的家具都油漆斑駁,石灰塗抹的牆壁已然看不出原來的顏色,被各種貼畫、過期報紙、汙跡和黴漬占據。一個鬆鬆垮垮的碗櫥將我們所在的前廳和主人的臥室相隔,門房老人從中拿出一罐大麥,哼著津輕小調為我們泡起茶來。


    “喂,從這屋子來看,這教堂和您老人家的年紀都不小了吧?”勘五郎一邊捶著腿一邊向對方搭話,“請問先生該怎麽稱呼?”


    “先生可不敢當,我隻是個在這裏看門打雜的鄉下老頭子而已。我叫田中造,你們和神父一樣,管我叫阿造就行。”看門的老人也頗為健談,在勘五郎的邀請下,他也坐到桌邊,就著麥茶與我們攀談起來,“這位一看就是城裏來的先生才是,請問該怎麽稱呼?這是您的孫女嗎?長得真是可愛呢!”


    “鄙人名叫福部昭司,這是我的孫女小梅。鄙人算是個二流作曲家和樂評人吧,和高橋先生也算是忘年交。前幾日終於得知他決定踏進婚姻的殿堂,實在是讓人感到放心不少呢。”勘五郎拍著膝蓋煞有其事地誇誇其談,天知道他昨天晚上才剛聽說了高橋誠己這個名字,“不過話說回來,新娘青樹小姐真是個標致的美人啊!”


    “是啊是啊,如此華美的婚禮和如此美麗的新娘,真是讓人期待呢!高橋先生也真是位慷慨的人。為了在這兒舉辦婚禮,之前他曾經出資翻蓋教堂,連施工都一起包攬了,真是為主和這裏的居民們做了件大好事啊!”


    “喔,是這樣的嗎?”狸貓向我使了個眼色,向阿造請求道,“勞駕,能不能先帶我們進去參觀一下?”


    “當然可以,來,這就去吧。”阿造提著手電帶我們走出門房,推開教堂的正門,“呐,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設計呢,很驚訝是吧?多虧了高橋先生,這種小地方才會有如此美妙的建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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