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捍衛所有正在受到侵略威脅的弱小民族的事業。曾經對我做出的諾言現在變成了什麽?我將給人民什麽樣的答複?……上帝和曆史將會記住你們的判斷!今天是我們,明天就可能輪到你們!”


    我記得海爾·塞拉西皇帝。中國上了些年紀的人,多半會記得這個皇帝。


    在西藏阿裏高原滴水成冰的操場上,作為普通一兵,我用自己的背包當座椅,正在看電影。


    在正片開演之前,會先放加片——《新聞簡報》,它是整個酷寒夜晚的精華所在。正片是放過無數遍的《地道戰》啊,地雷戰啊,銀幕上的角色說了上句,所有的觀眾都會異口同聲地說下句,尤其愛接反麵人物的話茬兒。政治部門不得不發出相關指示,要求觀影時全場保持肅靜,不許出聲。命令生效,場內是悄無聲息了,但迷離光影中,可以看到眾多嘴唇兔子似的整齊蠕動,無聲地續著下文。


    加片則基本上都是比較新的,那是孤寂的士兵們通往外界的一道縫隙。我第一次看到了西哈努克親王的妻子莫尼克公主穿得那麽講究,懂得了什麽叫“雍容華貴”。第一次看到中國有那麽多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比身旁銀白的雪世界豔美很多。第一次看到我們的朋友遍天下,一會兒是越南人來,一會兒是黑人來,一會兒是斯諾來了,一會兒是……皇帝來了!


    1971年10月6日至13日,埃塞俄比亞皇帝海爾·塞拉西一世訪問中國,10月8日,毛澤東主席會見了他。《新聞簡報》裏這樣說,並播映出相關影像。我第一次見到了一個活皇帝的模樣。在此之前,我以為所有的皇帝都躺十三陵或類似的地場了。我對此皇帝的相貌大感失望,他沒有穿宮裏五顏六色的衣服,而是著西裝。他一點兒也不高大,和身材魁梧的毛澤東主席相比,體量似乎隻及偉人的一半。再者我對毛主席肯接見一個皇帝,深感困惑。皇帝不是反動派嗎?辛亥革命最偉大的貢獻,不就是把皇帝趕走了嗎?為什麽中國的皇帝是反動派,外國的皇帝就成了座上賓?難道隻有中國的皇帝壞,外國的皇帝就是好的嗎?


    這些問題縈繞在一個十幾歲的女兵頭腦中,一團亂麻。散場的時候,我們拎著自己沾滿土的背包。(不許在背包下墊紙,要隨時保持背上拉出去打仗的戰備姿勢。)往回走,趁著月黑風高,我問一個老兵,你說加片裏的皇帝是真的嗎?


    老兵在星光下翻著白眼說,當然是真的。《人民日報》登過這消息,那能是假的嗎?


    我說,可皇帝是封建統治階級,是被打倒的壞人。


    老兵說,毛主席見的人能是壞人嗎?別瞎說!


    我說,劉少奇什麽的,毛主席以前也是天天見的。(那時候,劉少奇是壞人之首。請原諒我。)


    老兵口氣有些森嚴地說,我看你有點兒反動。


    我嚇得緘口不言,隻是糊塗得更深了。


    從此,我記住了這個皇帝,連同我的恐懼和惶惑。40多年過去了,恐懼不在了,恍惚不在了,但疑惑仍然在。這個皇帝究竟是何許人也?我對他的認知比我年輕時一點兒沒見増多。人到老年,是一個心理還債的年紀。這個債,就是我們年輕時的好奇與不解。如果把它們搞清楚了,便化為了見識,心安。如果還頑固地在那裏懸吊著,就成了風幹的葡萄。狐狸哪怕老了,也很想嚐一嚐。


    我在埃塞俄比亞的聖城拉利貝拉,參觀完了岩石教堂,從深陷地下的教堂甬道往上爬,突然看到一個白色的身影,依靠著一座磚紅色的碉堡樣建築物,凝神在看一本書。


    我問聖袍男,這是個什麽人?苦修者嗎?


    聖袍男的敬業精神非常好,他一時也拿不準這個人的身份,就走過去熱情地打了個招呼,欲同那人攀談。那人似乎不喜歡自己的清修被攪擾,簡單回複著,明顯露出無意深談之態。聖袍男禮貌地同那人告辭,回到我身旁,但也無語。


    待走出了一段路程,出了那人視野,聖袍男對我說,他是在憑吊。


    我說,憑吊誰?


    聖袍男低聲說,海爾·塞拉西皇帝。


    我說,為什麽在這兒?


    聖袍男說,這裏是皇帝的家族墓地。埋著他的祖先。


    我回頭張望,那棟磚紅色的建築顯得很魁偉,莊嚴肅穆。


    我說,海爾·塞拉西皇帝也埋在這裏嗎?


    聖袍男說,不。他安葬在首都亞的斯亞貝巴的大教堂裏。


    我說,埃塞俄比亞民眾如何看待這位皇帝?


    聖袍男說,別人怎樣看,我不能說。但我……他頓了一下,哽咽說,我認為他是一個好皇帝。


    說這話的時候,正好一束陽光打在他的臉上,我看到他的眼眶裏有淚水,被夕陽染紅,眼白有血絲纏繞。


    我對這位皇帝的生平頓時生出了濃厚的興趣,他在位44年,與埃塞俄比亞的近代史密不可分。在他逝世幾十年之後,還有普通民眾為之含淚,不可不查。


    請容我稍微把話題扯遠一點兒。


    《聖經·舊約》和《古蘭經》都提到示巴女王對所羅門王的訪問,埃塞俄比亞人堅定地認為,示巴女王就是他們的馬克達女王。埃塞俄比亞王朝的神話裏說,馬克達女王拜見所羅門王之後回國,生下了一個兒子,名叫麥納克裏,意為“智慧之子”,是所羅門王的血脈。這兒子後來成為孟尼利克一世,去耶路撒冷朝覲過他的父親,並帶回了約櫃。


    所羅門王朝在埃塞俄比亞的統治延續了五個世紀,經曆了58個“所羅門血統”的皇帝。所羅門王朝的正式國名是阿比西尼亞,一般認為這個名字來源於阿拉伯語,意為“混血”,其意不言而喻。


    海爾·塞拉西一世出生於1892年7月23日,那時他的名字叫塔法裏。塔法裏的父親是馬康南公爵,為當時埃塞俄比亞皇帝孟尼利克二世的侄子,官職是某省的總督。塔法裏幼年喪母,個子矮小,性格剛強機智,智商高,聰慧過人。且軍事技術高超,善於騎射,深得父親寵愛。他的記憶力也極好,跟隨法國傳教士學會了法語。由於出眾的才能,他21歲時被皇帝召入宮中,成了王儲埃雅蘇的伴讀。


    1911年,年方19歲的塔法裏,就被任命為哈拉爾省總督。1916年政變後,他擁護孟尼利克二世的女兒佐迪圖擔任女王,並擔當起了皇儲兼攝政王的重任。這時意氣風發、年輕才俊的塔法裏認定為了埃塞俄比亞的發展,需要有一場歐洲式的進步運動。他決意親身周遊列國,以了解歐洲方方麵麵的經驗。1924年4月,塔法裏出發了。他的遊曆可謂不同凡響,除了龐大的侍從,還牽著自己的寵物——斑馬和獅子,實在讓人驚歎。他乘坐火車,用了兩年的時間,遊曆了歐洲。訪問了民主也門、巴勒斯坦、埃及、法國、比利時、荷蘭、瑞典、意大利、英國、瑞士和希臘等十多個國家和地區,細致考察了各國的政治、經濟和社會生活等方麵,下決心要在埃塞俄比亞搞一場變革。歐洲的繁榮和發達,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試圖引導埃塞俄比亞這個有著3000年曆史的非洲古國,走向現代化的曆程。在他的努力下,埃塞俄比亞帝國加入了國際聯盟(就是聯合國的前身)。


    1928年,作為王儲,他粉碎了得到佐迪圖女王暗中支持的兩次叛亂。1930年,他又用武力平息了佐迪圖前夫古格薩在北方發動的叛亂。當這些障礙一一清除之後,1930年11月2日,塔法裏舉行了盛大的加冕典禮,登基當皇帝了。


    據說當時城市為了迎接這隆重的慶典到處粉飾一新,新建了若幹條硬瀝青馬路,連警察都發了新製服。平日在亞德斯亞貝巴街頭隨處可見的乞丐和麻風病人都被收容藏匿起來,一個都不見了。這還不算,為了保持市容整潔,駱駝商隊也被禁止進入首都。貧民窟外,臨時矗立起高大的遮蔽物,讓外國記者看不到頹敗的市容,他們的鏡頭就拍不到“汙蔑帝國尊嚴”的圖片。政府還從德國買來了前德皇威廉二世的禦用四輪大馬車,以壯行色。


    一切準備就緒,亞德斯亞貝巴的聖喬治大教堂,包繞在乳香和沒藥的香薰之霧中。身穿華麗東正教長袍的教士們吟誦聖典,通宵守夜。1930年11月2日上午9點,海爾·塞拉西在聖喬治教堂大門外接受了皇帝的全部儀仗:帶有十字架的純金寶球、金銀絲細工鏤嵌的兩支長矛、一枚鑲有巨大鑽石的戒指、金馬刺、禦劍和皇帝的禦服。行完塗油禮後,大主教手捧金皮《聖經》,引導皇帝宣誓永遠服從東正教會。最後,由大主教為新皇戴上了鑲滿翡翠和紅寶石的三重黃金皇冠。禮炮轟鳴101響之後,上帝的使者、猶太族的雄獅、萬王之王海爾·塞拉西一世陛下正式登基。


    海爾·塞拉西稱帝後,於1931年頒布了埃塞俄比亞有史以來的第一部憲法——《1931年憲法》。該憲法開章明義地宣布海爾·塞拉西神聖家族是埃塞俄比亞唯一合法的皇族。——“不間斷地傳自耶路撒冷的所羅門王和埃塞俄比亞的示巴女王的兒子孟尼利克一世的朝代”“他的尊嚴不容侵犯,他的權力不容爭議”。(血統論啊!)


    這部憲法還規定皇帝握有立法、統率軍隊、任免官員、宣戰、簽訂條約等一係列大權,此外還身兼最高法院大法官。憲法規定建立議會製度,設立參議院和眾議院。不過,參議院議員要經皇帝提名從“替帝國效勞的”貴族中任命。議會的唯一工作就是聆聽皇帝的訓渝和做筆記。


    海爾·塞拉西把維護自己的君主權力,以法律的形式固定了下來。


    海爾·塞拉西同時開始了解放奴隸的改革,規定凡是繼續從事奴隸買賣的人將受到嚴厲懲處。他還著力發展教育事業,設置教育部,創辦國立小學,除使用當地語言外,還學習英語或法語。鼓勵發展報刊新聞事業,廢除了中世紀遺留下來的習慣法,頒布了《懲治犯罪條例》,依靠法製來穩定社會秩序。對農民實行放寬政策,降低農業稅和商業稅。他還設立了國家銀行,發行國家貨幣。


    埃塞俄比亞礦產豐富,又是個農業大國,借著地利之便,意大利殖民主義者早就垂涎三尺。1935年10月3日清晨,意軍大舉發動戰爭,入侵了埃塞俄比亞國土。五個小時後,海爾·塞拉西發表廣播講話,要求人民緊急行動起來,拿起武器,去打倒侵略者!他慷慨激昂地說:“為了埃塞俄比亞的獨立,我將毫不猶豫地灑盡我的鮮血!”。講話贏得了全國各階層的廣泛支持,群眾們紛紛參加誌願軍。


    海爾·塞拉西來到前線。意大利戰機低空掃射,皇帝不顧衛兵勸告,英勇上陣,端起機槍就對著低飛的意機開火,極大地鼓舞了士氣。1936年3月在梅丘戰役中,他指揮作戰,幹脆俯臥在潮濕陰冷的壕溝裏,掃射敵軍,被人們激動地稱為“戰士皇帝”。


    盡管海爾·塞拉西親上戰場,但形勢很不樂觀。埃軍戰死者達9000多人,皇家近衛軍幾乎全軍覆沒,戰局急轉直下。在危急時刻,海爾·塞拉西計劃遷都西部地區的戈雷繼續戰鬥,不料意軍挺進十分迅速,該計劃難以實施。在大臣會議上,最後以21票對3票通過,讚成海爾·塞拉西立即攜帶家眷,離開埃塞俄比亞。1936年5月2日清晨,皇帝登上專列火車前往吉布提,開始了長達四年的海外流亡生活。三天後,也就是1936年5月5日,意大利軍隊攻占了埃塞俄比亞首都。5月9日,墨索裏尼宣布吞並了埃塞俄比亞。


    海爾·塞拉西流亡海外後的處境十分艱難。他先是到了耶路撒冷,然後在倫敦組織流亡政府。他在英國期間,處處受到冷落甚至歧視。英國政府對他拒不以國賓相待,英王和首相拒絕同他見麵,政界勸告海爾·塞拉西索性退位了事。法國政府也不承認海爾·塞拉西是埃塞俄比亞的國家元首,稱其為“下了台的皇帝”。


    不過這絲毫不影響他堅持反對意大利法西斯的鬥爭決心。海爾·塞拉西針對英、法等西方盟國的背叛,采取了激烈抗議。他於1936年6月、1938年5月先後兩次前往日內瓦參加國際聯盟大會,發表慷慨激昂的演說。他會說流利的法語和英語,不過,海爾·塞拉西還是選擇用祖國的阿姆哈拉語發表講話。他回顧了戰爭爆發的過程,敘述了意大利敵國的無區別轟炸和毒氣襲擊,回顧了國聯所作的裁決。在結尾時,他向全世界發出質問:“我是在捍衛所有正在受到侵略威脅的弱小民族的事業。曾經對我做出的諾言現在變成了什麽?我將給人民什麽樣的答複?……上帝和曆史將會記住你們的判斷!今天是我們,明天就可能輪到你們!”


    演說的效果很棒,海爾·塞拉西在全世界麵前展示了埃塞俄比亞人民抗擊侵略者的決心。他人雖在國外,但不斷同國內抗戰領導人聯係,鼓勵他們堅持鬥爭,表示他一定會回國領導抗戰。他同流亡的愛國者也保持非常密切的來往,並在物質上給與大力資助。在倫敦,埃塞俄比亞愛國者創辦的報紙《新時代與埃塞俄比亞新聞》連續刊登了海爾·塞拉西的講話和文章。報紙用阿姆哈拉語出版,秘密運回國內,在抗意官兵中廣為流傳,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皇帝還將身邊的王子一個接著一個地派回國參加遊擊戰爭。王子們盡忠職守,在和意軍的戰鬥中全部壯烈殉國。


    我特別想查到海爾·塞拉西皇帝究竟把幾位王子派回國參戰並殉職,可惜沒有查到。迫切希望有人能予以指教。


    1941年1月下旬,海爾·塞拉西率軍進入埃塞俄比亞境內全力抗擊意軍,形勢慢慢開始好轉。英軍出兵,埃塞俄比亞終於擊敗了意大利,複國成功。從此,埃國人民稱海爾·塞拉西為“埃塞俄比亞之父”。


    戰後初期,開始一係列的重建工作。海爾·塞拉西繼續實行改革措施。他先是徹底廢除了盛行千年的奴隸製,然後發展文化教育,創辦了各種學校。埃塞俄比亞的第一所大學,就是在海爾·塞拉西創辦的。整個國家療愈戰爭創傷,得到了迅速的恢複。


    說到這裏,我要插入一段埃塞俄比亞和新中國的宿怨——我們是打過仗的。


    1950年6月25日,朝鮮戰爭爆發。美國總統杜魯門於6月27日、30日,宣布派海、空軍和陸軍參戰。緊接著又在蘇聯代表缺席的情況下,美國以“緊急援助”南朝鮮李承晚為名,操縱聯合國安理會通過了決議,組建所謂的“聯合國軍”。


    聯合國軍朝鮮戰爭的消息傳來後,海爾·塞拉西皇帝立刻決定參加聯合國軍。1951年3月,埃塞俄比亞挑選精銳士兵,組成“卡格紐部隊”參戰。卡格紐的意思為“征服者”。它的建製說起來是個營,但兵員有1200人。這個營真夠大的。


    此營被分編在美國陸軍第七步兵師。臨出發時,埃塞俄比亞參戰的軍官居然把這場戰爭看成是一次“愜意的東方之旅”,是一次“勝利大進軍”。埃塞俄比亞有些輿論竟然認為——埃塞俄比亞的軍事實力有多強,等他們凱旋後就知道了!


    當時出兵的“聯合國軍”都是由哪些國家組成的呢?有美國、英國、加拿大、澳大利亞、新西蘭、荷蘭、法國、土耳其、泰國、菲律賓、希臘、比利時、哥倫比亞、埃塞俄比亞、南非、盧森堡共16個國家的軍隊。


    埃塞俄比亞營於1951年7月抵達朝鮮,此後一年多時間裏,他們一直沒有直接參加戰鬥。1952年,“中國人民誌願軍”和聯合國軍在朝鮮戰場上進入膠著狀態。美軍決定發起上甘嶺戰役,以奪取戰場的主動權。為集中兵力,埃塞俄比亞營終於被派上了戰場。1952年10月31日,聯合國軍指揮部指派韓軍一個團和埃塞俄比亞營,聯合向上甘嶺發起攻擊。


    在朝鮮“賦閑”了一年多的埃塞俄比亞軍官們興奮不已,總算等到了上戰場一展身手的機會。他們不知深淺地摩拳擦掌,準備在上甘嶺戰役中建立功勳。


    拂曉時分,韓軍和埃塞俄比亞營開始向中國人民誌願軍的陣地發起進攻。出乎埃塞爾比亞人的意料,進攻遭到了誌願軍的強力反擊。驕傲自大、戰爭經驗匱乏的埃塞俄比亞營頓時蒙掉。他們本以為被“聯合國軍”飛機、大炮狂轟濫炸數小時後,誌願軍應該潰不成軍,他們可如探囊索物一般贏得勝利,卻不料大敗而歸。經過整整七個小時的交鋒,埃塞俄比亞營共有122人死亡、566人受傷。傷亡總人數占到全營兵員一半以上。


    當殘兵敗將從朝鮮回國後,整個埃塞俄比亞都陷入了思考。中國和埃塞俄比亞,一個是亞洲國家,一個是非洲國家,隔著萬水千山,曆史上無冤無仇。在意大利入侵埃塞俄比亞時,中國還曾給予埃國以支援。塞拉西皇帝帶頭做了檢討,認為自己的行動過於草率,未能了解並認真分析形勢,對自己聽信美國的教唆而出兵表示後悔不已。


    海爾·塞拉西皇帝此刻騰出手來,進一步加強皇權專製。1955年,他舉行了紀念自己稱帝25周年的盛大慶典。同時頒布了一部新憲法,幾乎所有條款都是在確立皇權的絕對權威。除了皇帝的世襲製度,還將全國最大的金礦變為皇帝的私人財產,用以滿足自身奢華的生活。這部憲法甚至明文規定皇室開支占全國預算的比例。那麽,當時的皇室開支是多少呢?它已經達到了政府對農業投資的四倍。


    這時的海爾·塞拉西享有很高的國際聲譽,1963年5月,30個獨立的非洲國家代表在亞的斯亞貝巴舉行會議,建立非洲統一組織,海爾·塞拉西當選為名譽主席。


    海爾·塞拉西的國內政策漸漸積聚起了社會的不滿情緒,動亂不斷發生。1960年12月,趁他出訪巴西,皇家警衛隊司令發動了軍事政變,逮捕了皇太子。海爾·塞拉西忙不迭地從國外趕回,靠著美國的幫助和支持他的陸軍部隊總算平息了這次政變。從此他在全國範圍內實行了更加嚴厲的打擊和鎮壓政策。隨著經濟的不斷惡化,民怨沸騰。


    真是禍不單行,1962年2月16日,陪伴了海爾·塞拉西皇帝51年的孟倫皇後患病去世了。這位皇後非常賢惠,和海爾·塞拉西伉儷情深。海爾·塞拉西悲痛欲絕,從此變得孤僻多疑,更加一意孤行。這時,天災又連續降臨。從1972年開始,埃塞俄比亞不斷遭受特大旱災。缺水、饑餓和瘟疫疊加起來,全國死亡了30多萬人。1973年,石油輸出國組織提高油價,埃塞俄比亞物價飛漲,局勢進一步惡化。


    海爾·塞拉西皇帝曾經如同一根老繩,把古老的埃塞俄比亞帝國捆綁起來。但腐朽的封建君主獨裁製度,日趨腐敗,經濟停滯,貧富差距日趨加大。1974年2月,埃塞俄比亞爆發了內亂。學生罷課,工人罷工,軍隊也參加進來,發生了大規模的兵變。


    混亂愈演愈烈。1974年9月11日是埃塞俄比亞新年,大主教對全國發表傳統的新年講話,破天荒第一次沒有祝福皇帝和他的家人,而是祝願軍事委員會取得成功。接下來的電視節目播出了埃塞俄比亞的全國大饑荒的情景。節目加以精心剪輯,在餓殍滿地觸目驚心的畫麵後,一下切入了皇帝80歲誕辰時的豪華慶典,皇帝及仆人端著銀盤子用鮮肉飼喂他的寵物——獵豹和小狗……


    人民憤怒了,軍人們帶著武器開上了街頭。


    9月12日早上,10名軍官前往坦克和機槍重重把守的金皇宮,通知在位44年的海爾·塞拉西一世皇帝,他已經被軍事委員會廢黜,被指控濫用權力、年邁、缺乏管理能力和盜用人民的財富。


    老皇帝麵無表情地坐在椅子上,軍人們開始反複追問:你在瑞士銀行的200億美元存款藏在哪裏?


    海爾·塞拉西在位的44年間,埃塞俄比亞全部國民生產總值為20億美元。據說老皇帝對軍官說:“你的數學學得多麽可怕啊!”


    老皇帝手上的一枚刻有聖喬治屠龍圖案的戒指被搜走,戒指裏有個機關,打開之後發現裏麵藏著一枚小鑰匙。軍事委員會非常興奮地宣布——發現了皇帝在瑞士存錢的保險箱鑰匙,並聘請密碼學家來“破譯”戒指圖案的含義。不過後來遺憾地發現,這個鑰匙的作用隻是用來打開國務大臣送來的公文箱。


    海爾·塞拉西從此便被政變頭領門格斯圖軟禁在皇宮裏,秘不示人。世界上的很多組織與個人都曾設法營救海爾·塞拉西,均未成功。1975年8月28日,埃塞俄比亞軍事委員會向全國宣布,83歲的海爾·塞拉西一世皇帝,頭一天晚上“因病”在睡夢中去世。


    這是真的嗎?


    這是謊言。海爾·塞拉西是被軍人們用毛毯悶死的,門格斯圖上校和他的幾個親信,站在一旁不動聲色地觀看了這出慘劇。為什麽要用毛毯呢?因為他們害怕這個自稱是所羅門和示巴女王嫡親血脈的老皇帝,真的具有刀槍不入的護身法術。


    老皇帝雖然年邁,但是力量驚人。他在三名身強力壯的士兵手下掙紮了大約20分鍾,最後高喊了一聲“聖靈啊!”,才一動不動了。門格斯圖認真地查看了皇帝的屍體,摘下了他右手上的所羅門王戒指,把它戴到自己手上,然後讓士兵用毯子將老皇帝卷起來,外麵用繩子捆牢,埋到皇宮院外的一個深坑中。根據門格斯圖的命令,在屍體上蓋了一個廁所。


    1992年,海爾·塞拉西的遺骨被人從門格斯圖所建的廁所下麵小心翼翼地發掘出來。2000年11月5日,在亞的斯亞貝巴的聖三位一體大教堂,為這位所羅門王後裔、最後一位在位的埃塞俄比亞皇帝,舉行了盛大而隆重的葬禮。


    當皇帝的棺木在主教和教士們的簇擁下緩緩地經過10公裏的亞的斯亞貝巴大街時,很多人放聲慟哭。保羅斯大主教舉行了東正教的慰靈儀式,海爾·塞拉西皇帝和從教堂地下墓穴中移出來的孟倫皇後遺體,安放在大理石棺裏,合葬。


    門格斯圖上校何許人也?他的父親是奴隸,他的膚色比一般埃塞俄比亞人要黑得多。他自幼便為自己的皮膚黑而自卑,埋下了複仇的種子。他曾說過:“在這個國家,一些貴族把黑皮膚、厚嘴唇、卷曲頭發的人說成是奴隸……現在,我讓每個人都清楚,我很快就要把這些無知的人打倒,讓他們粉身碎骨!”。


    門格斯圖掌握實權後,於1974年12月宣布埃塞俄比亞成為“社會主義國家”,實行土地、金融財政機構和工業的全麵“國有化”。1977年2月3日,在臨時軍事行政委員會的一次常務委員會會議上,門格斯圖槍殺了塔法裏·本提,自任軍事委員會主席和國家元首。從此,他在埃塞俄比亞實行軍事化極權統治,大量屠殺異己。


    1991年5月,“埃塞俄比亞人民革命民主陣線”對門格斯圖政權發動了最後攻擊。5月28日,門格斯圖帶著50名親信逃到津巴布韋避難。1994年,埃塞俄比亞一法院開始審理對門格斯圖政治集體謀殺罪的控訴,起訴書和證據材料厚達8000多頁。2008年5月26日,門格斯圖和他的18名高級官員被判處死刑。


    我問聖袍男,可以到海爾·塞拉西一世皇帝的家族墓地看一下嗎?


    聖袍男說,不可以。它並不是一個遊覽地,而是家族的聖地。


    我說,您會懷念他嗎?


    他非常肯定地說,是的。海爾·塞拉西一世皇帝反抗法西斯、爭取獨立、試圖消滅封建製度、引進西方民主體製……他受到了人民的尊敬和紀念。


    在本文的寫作中,我參考了若幹相關文獻,在此向原作者表示深深感謝。如有不確之處懇請指教,不勝感激。


    最後,用一篇有關埃塞俄比亞的故事來做結尾。


    兩個歐洲人來到埃塞俄比亞。他們到處奔走,繪製地圖。歐洲人工作結束了。埃塞俄比亞的皇帝在皇宮宴請他們,並贈送了貴重的禮物,最後皇帝派人送歐洲人乘船回國。歐洲人正要上船,送行的埃塞俄比亞人請他們停下來,脫下鞋子。歐洲人脫了鞋,送行的主人仔細地抖著他們的鞋子,還刮下粘在鞋底上的泥土,然後把鞋子還給歐洲人。


    你們這是做什麽?歐洲人問。


    主人回答:皇帝要我祝你們一路平安,還要我轉告——你們來自遠方的強國,親眼看到了我們美麗富饒的土地。埃塞俄比亞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國家,她的泥土是我們最珍貴的主人。我們在泥土裏下種,埋葬死者;我們幹活累了在泥土上休息;我們在長滿青草的土地上放牧牲口。你們在我們的國土上翻山越嶺,穿森林,過草地,所走過的路都是我們祖先的腳在泥土上踩出來的。埃塞俄比亞的泥土比我們的父母、兄弟還要親。我們款待你們,贈送了貴重禮物,但泥土是埃塞俄比亞最珍貴、最神聖的東西,我們不能給你們,一點兒也不給。”


    我以前聽過這個故事,對裏麵出現的皇帝沒有太在意,故事中也沒有明確說明到底是誰,我覺得這很可能是一個傳說。現在我覺得,這個皇帝,或許就是海爾·塞拉西一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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