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翰德深吸了口氣,筷子向著眼前一碟醬肘子伸去,就聽蔡九公冷冷地道:“不想加重你的青盲眼障,就少吃這些油膩的東西。”


    賀翰德臉上一黑,筷子頓了頓,高亮機智地接上話茬兒:“那老賀多吃涼拌白菜,這個素。”


    哪知蔡九公又道:“辛辣之物助熱生火,也需忌口。”


    “……”高亮實在是沒招了,這大冬天的,多虧了年根兒底下送禮的多,山寨裏比往年富足,飯桌上除了大塊的肉就是各種頭蹄下水。


    賀翰德充耳不聞,夾了塊肘子送入嘴裏大嚼,咽下去後把筷子往桌上一丟,拿起杯來:“高亮,咱們喝酒。”


    蔡九公見賀翰德不聽勸,抬頭瞥了他一眼,目光涼颼颼的。


    兩人一上來就鬧得這麽僵,高亮想想明月的囑托,覺著是時候該自己出馬轉移一下話題了,同賀翰德碰了下杯,笑對蔡九公道:“蔡老,您是天下知名的神醫,怎麽也會跟著商隊出遠門?別的不說,這跋山涉水的,一走就是成個月在路上,您這樣的年紀哪吃得消,再說眼下這路途上也不安全啊。”


    蔡九公對高亮沒什麽意見,態度和緩了不少:“這就說來話長了。”


    高亮見套話如此容易,心中一喜:“那您慢慢說。”


    蔡九公忙到現在真有些餓了,拿起個饃饃邊吃邊道:“我們這些懸壺行醫的總希望自己什麽病都能治,越是疑難雜症,越是想要弄個明白。”


    高亮連連點頭,這是人之常情啊,換他和蔡九公易地而處,多半也希望挑戰一下那些沒人能治的怪病,以便留名醫史。


    “以前我有什麽地方搞不懂,便去義莊,在死人身上開刀求解。這段時間我在研究人的腦袋,”蔡九公指了指自己的頭,“此一處乃中樞髓海,最是複雜,很多病症針藥難達,唯有開顱一途。死人終是不成,最好多找幾個頭部受到重創的病人,讓我用鋸子在頭頂開一個半寸大小的洞,引出鮮血腦髓。在家時我聽說鄴州這邊正打仗,就想著來碰碰運氣……”


    蔡九公講他此行如何不順利,鄴州全不像之前想得那樣亂,逼得他無法,隻能先拿牲畜鳥獸練手,又說開顱其實並不可怕,腦殼揭開後,腦髓看著就像豆腐一樣。那豆腐腦的叫法,大約就是這麽來的。


    高亮一臉木然地聽著,對了一桌子飯菜胃口全無,一陣陣地犯惡心。


    “哈哈。”明月聽著鈴鐺講完,雖覺稍嫌不厚道,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


    鈴鐺眨巴著眼睛神色有些無辜,道:“我看賀老和高亮叔對上這位蔡神醫,不用吃就飽了,勉強撐到這會兒,實在是礙於小姐你的托付,太不容易了。”


    明月擺了擺手,笑道:“那就早早散了吧,今天這事是我考慮不周,一會兒你去廚房給賀老弄個解酒湯,再拿些素菜一起送過去。蔡老神醫的話還是要聽的。”


    酒席草草結束。


    明月親自把蔡九公送回去,順便細問了一番賀翰德眼疾的情況,請他給開了方子,又安排人照方抓藥,盯著賀翰德按時煎服,這件事才算告一段落。


    到不是明月自此對蔡九公變得敬而遠之了,而是轉天就是臘月二十九,大年初一眼看就到了。


    按規矩臘月二十九這天清早要上墳請祖宗,隋鳳既是在金湯寨占山為王,早就將祖墳遷了過來,不獨是他,金湯寨家家戶戶盡皆如此。


    這個年尾大家都感覺到了時局在變,對前途充滿了希望,上墳時免不了要多磕幾個頭敬幾炷香,祈求祖宗保佑來年走鴻運。


    整個金湯寨張燈結彩,氣氛熱烈。


    因為提前知道了陳佐芝要攻打大化,隋鳳隻放開臘月二十九到初一的三天,允許寨子裏的人肆意狂歡。


    聚事廳擺下流水席,三當家於澤親自操持,除了當值的弟兄,其他人都可以盡情飲酒玩鬧。


    到了大年三十晚上,明月和母親弟弟守夜,隋鳳在聚事廳由幾位當家的陪著,喝了個通宵。


    從天一擦黑開始,爆竹聲便未停過。


    寨子裏篝火到處可見,歌舞笑鬧,吵嚷喧騰,大青嶺高似天然屏障,煙塵飄散如雲靄,幾多星星點綴其中,美得不似人間。


    仿佛預兆著一個美好的開始。


    初一一大早,明月便和弟弟明城換了新衣裳,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門去拜年。


    全山寨走一遍,連宋安如、蔡九公這些客人們那裏都沒有漏掉,等拜完年已經快中午了,太陽升起老高,姐弟兩個都收到不少壓歲錢和糖果。


    演武場那邊不知有什麽熱鬧,離遠就聽鑼鼓震天響,隱約夾雜著起哄叫好聲。


    明城早就想著撒歡兒野去了,仰著頭央告:“姐姐,咱們去那邊玩吧。”


    明月停下來幫他整了整衣襟:“好,玩一會兒。你仔細些別弄髒了新衣裳。”


    “知道了。”明城笑嘻嘻地答應,一馬當先,連蹦帶跳往演武場方向跑去。


    金湯寨的演武場建在山寨東邊,再往東便是高高的石頭牆以及兩座箭台,四周是青石鋪就的馬道,可容兩三匹馬並行。


    突然間,明月聽到了一聲馬嘶。


    她循聲扭頭,就見數百步開外,一匹黑鬃馬脫離了馬道,正箭一般疾馳而來。


    這匹馬戴著轡頭,背上坐著個紅衣騎手,明月顧不得再細看,隻是一眨眼的工夫,那匹馬又接近了十餘丈,離著明城已經不遠了。


    天,這誰的馬驚了?


    明月勃然變色,大叫了一聲:“小心!”


    她叫明城小心,自己卻猛地奔跑起來,跑了兩步嫌裙子礙事,一手提著裙裾,快步往前衝。


    “明城,快躲開!”兩下裏動作都快,明月驚慌之下迸發出了巨大的潛力,竟然趕在驚馬前頭一把攬住明城,將他拉向了路旁。


    馬匹嘶鳴,身側刮起凜冽的寒風。


    明月護住弟弟退出幾步堪堪站穩,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那匹“驚馬”竟然停住了。


    “哈哈,痛快!”


    黑鬃馬的兩隻前蹄高高揚起,幾如人立,馬上少年手帶韁繩身軀後仰,動作瀟灑自如,顯是騎術頗佳。


    他仰天笑罷,居高臨下歪著頭瞧向姐弟二人:“嘖,就這麽害怕?放心,本少爺的馬蹄底下向來有數!”


    第11章 教做人


    敢情不是馬驚了,而是這廝有意縱容賣弄。


    對方十分眼生,看上去差不多有十七八歲,身穿絳紅色勁裝,衣襟袖口以金絲繡著大片的祥雲,打扮得很是鮮光華麗,顯是山外頭來的客人。


    但管他什麽貴客,也沒有欺負到主人頭上的道理。


    明月怒氣上湧,見弟弟嚇得要哭不哭的模樣,後怕之下手微微顫抖,恨不得將這混賬自馬上揪下來,狠狠踹上兩腳。


    那人打過招呼,眼珠滴溜溜轉了一圈,將姐弟倆從頭打量到腳,大約見明月是個比自己小不了幾歲的姑娘,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時間格外長些,俯身趴在馬背上,探頭過去嬉皮笑臉道:“是我不對,大過年的叫你們受驚了。要不然給個機會讓我將功補過?”


    明月咬著牙,笑盈盈地反問:“將功補過?”


    她適才又氣又急,臉都漲紅了,那人卻覺著這小姑娘羞惱之下玉容升紅霞,說不出得動人,連聲音都那麽清脆悅耳,忍不住又問:“對了,還不知道姑娘你姓什麽?”


    明月真正氣樂了,扭頭四望。


    這麽一耽擱的工夫,遠遠的過來幾個金湯寨的寨丁,明月就衝他們幾個招了一下手。


    幾人認得明月明城,紛紛打招呼問好,又把好奇的目光投向馬背上那年輕人。


    那人聽到寨丁們喊明月明城“大小姐”“少當家”,眉毛不由一挑,臉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這麽巧?我當是誰,原來是隋大當家的千金和少爺。真是唐突了,不過相信我,本少爺適才真的沒有惡意,”他拍了拍黑鬃馬的脖頸,“看見沒,我這可是匹難得的好馬,單論馬術,整個金湯寨除了隋大當家,可沒人能叫我說個服字。哈哈,說這麽多隋姑娘還不知道我是哪個吧?”


    明月不等他自報家門,對著幾個圍上來的寨丁道:“教教這小子怎麽在山寨裏騎馬,大過年的,別打殘了!”


    幾名寨丁哄然答應,湊到了那人跟前。


    這小子雖然看上去不像個繡花枕頭,可金湯寨的人更不是省油的燈。至於是不是貴客得罪不起,出了事這不是有大小姐兜著麽?


    寨丁裏一個叫山柱的最是魁梧,呲著牙笑道:“哎呦,小子,你這馬不錯呀。”話音未落,缽大的拳頭已經到了那年輕人眼前。


    其他幾個一齊動手,有去拽衣領抓脖子的,有想拉著腿把人從馬上拖下來的,更有人打那匹馬的主意,掏出短刀便向馬屁股紮去。


    那年輕人沒料到金湯寨的嘍囉們如此野蠻不給麵子,說動手就動手,饒是他變應極快,身手不俗,也隻避開了山柱的拳頭和刺向他馬屁股的刀,跟著就被扯下馬去,幾個人滾作了一團。


    就聽著拳拳到肉的聲音裏夾雜著諸如“哎呦,打著我了”、“點子紮手”以及各種汙言穢語,真正亂作了一團。


    明月拉著弟弟的手在旁看熱鬧,口裏教訓道:“你看,是不是要好好練武?”


    明誠深以為然,重重點頭,“嗯”了一聲。


    那年輕人在地上滾了幾滾,硬挨了兩拳,才掙紮著叫道:“奶奶的,別打了,我伯父是陳佐芝,誰再動手老子和他沒完!”


    此言一出,除了山柱反應慢些,猶自罵罵咧咧一拳打過去:“我管你是誰!”其他幾個麵麵相覷,不知該不該信他。


    不要說金湯寨的寨丁,隨便在鄴州找個老百姓問一問,或許不知道皇帝是哪個,卻不可能沒聽說土匪頭子陳佐芝。


    更重要的是眼下陳佐芝和隋鳳還是盟友,若這年輕人真是陳佐芝的侄子,到確實有囂張的資本。


    那年輕人這才擺脫了糾纏,跳出戰團。


    就見他發帶也斷了,袖子也被扯爛了,披頭散發,敞著領口,身上蹭得到處是泥土,真是說不出的狼狽。


    他臉色變了幾變,強壓住火氣,看向罪魁禍首。


    明月勉強收了收幸災樂禍的笑容,板起臉來故作懷疑:“竟敢假冒陳大當家的家人,好大的膽子!”


    話雖這麽說,她心裏卻跟明鏡一樣:她爹隋鳳幾次去與陳佐芝見麵,八成見過陳佐芝的侄子,若這小子真是冒牌貨,絕無可能叫他進山寨,還放任他這般張狂。


    那年輕人原本氣得夠嗆,可見明月目光閃爍,嘴角使勁抿著,生怕一不留神就翹起來的小模樣,剛挨了拳頭的地方突覺不那麽疼了。


    他抬手抹了兩下頭發,深吸一口氣,指點幾個寨丁:“你們幾個,給我等著!”撂完狠話,抓過韁繩重新上馬,將扯開的領口往一起拉了拉,回頭衝著明月露出邪氣十足的笑容,“隋姑娘,我叫陳豐羽,是不是假冒的,你大可去問令尊。”


    不知道是不是害怕再被拉下來打一頓,說完這番話,他毫不遲疑,催動黑鬃馬調頭往回跑去,一溜煙上了馬道,很快去得遠了。


    幾名寨丁見陳豐羽這般有恃無恐,不由心中打鼓,望向明月不知如何是好。


    鬧成這樣,明月肯定是要想辦法護住幾人不被姓陳的報複,隻能去找她爹隋鳳了。


    雖然橫生枝節,令她不怎麽開心,明月還是露出了輕鬆的笑容,同幾人道謝:“還好你們及時出手,不然明城就叫那混蛋的馬踩到了。”


    幾名寨丁聽大小姐這麽說,盡皆喜笑顏開。


    明月叫他們幾個帶著明城先去演武場玩,她獨自往聚事廳方向去尋隋鳳。


    金湯寨這幾年發展的越來越好,山寨的聚事廳也幾經重建,現在這個建於前年,位於靠南的緩坡上,寬敞明亮,從外邊看著也氣派,隋鳳把它視作臉麵,平時不管議事還是待客都安排在那裏。


    這會兒因為來了貴客,隋鳳把尚在山寨的幾位當家全都叫在了聚事廳相陪。


    這貴客不是旁人,正是陳佐芝的胞弟陳信芝。


    隋鳳雖然先前給陳佐芝回信,邀他弟弟帶著兒子到金湯寨來玩幾天,卻也未料到陳信芝父子竟到得這樣快。上午聽人報說陳氏父子帶著人已經到了山下,既意外又覺有麵子。


    這麽急著趕來,說明了陳佐芝對這門親事十分重視,把拉攏金湯寨當成頭等大事。


    既然如此,隋鳳也給足了對方臉麵,親自前往迎接,接回山寨之後隆重招待,見陳豐羽年輕不耐煩聚事廳裏受拘束,放任他自行跑馬找樂子。


    他還不知道陳豐羽和明月已經見了麵,並且鬧得十分不愉快,正大馬金刀坐在正中主位,與旁邊的陳信芝談笑風聲。


    陳信芝這人隋鳳以前打過幾次交道,對他評價一般,既不及其兄陳佐芝精明,也沒有孟黑的狠辣,屬於有心無膽,誌大才疏的一類,不過這都不算什麽致命的弱點,眼下這種形勢,作個親家還算可以接受。


    相比之下,隋鳳倒是對陳豐羽更加看好一些,這年輕人除了說話辦事有些輕浮跳脫之外,明顯受伯父陳佐芝的影響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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