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平瀾溫言道:“我辭了差事,這次不走了。”


    明月腳下被氈毯一絆,險些摔倒,“哎呀”了一聲,謝平瀾眼疾手快,往上一提,扶她站穩了,隨即放開手:“小心。”


    屋裏兩個女人不由地站了起來。


    謝平瀾過來一一見禮,還特別鄭重地向江氏自我介紹道:“晚輩便是上次請媒人登門提親,想求您將令嬡千金予我為妻的謝平瀾。”


    不同於曹氏一臉慈愛不住打量,江氏瞳孔微縮直視謝平瀾,這目光仿佛穿越經年,回到了丁酉年六月的武平壩。


    血影刀光都在眼前,耳畔恍惚還有那些賊人張狂的笑聲。


    過了好一會兒,她深吸了口氣,道:“你既然同月兒有這麽深的緣分,以後要好好待她。我的女兒是在山野長大,不像京裏官宦人家的姑娘,有做的不對的地方,是我們做父母的沒有教到,你不要因此而看低她。”


    謝平瀾隱約覺著江氏這態度以及看他的眼神都有些怪,不及多想,連忙恭聲道:“您放心,晚輩必盡己所能,愛護她,敬重她。而且晚輩亦從來不覺著,同旁人不一樣便是錯的。”


    江氏被他這番回答說得有些怔忡。


    明月猶自歪著頭問他:“你真留下來不走了?真向杜昭辭了差事?”


    “是啊。”


    江氏有些受不了他倆當著自己和老娘的麵眉來眼去,突道:“謝公子,做父母的都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好,月兒她爹之前回絕了巫老爺子,委實有些欠考慮,這樣吧,麻煩你再找個媒人來,我給月兒做這個主。”


    帳篷裏頓時為之一淨。


    還是謝平瀾先反應過來:“多謝太太成全。晚輩一定好好待明月,不會叫您失望。”


    曹氏看看女兒,再看看謝平瀾,忍不住露出擔心之色:女兒越過女婿做這麽大的主,能行麽?


    江氏勉強一笑:“好,謝公子你出去吧,我同月兒說幾句話。”


    謝平瀾前腳出了帳篷,明月歡呼一聲,撲到娘親懷裏,抱了她的腰仰著臉笑道:“娘,您真好。”


    江氏見女兒這般由衷喜悅,不由也跟著放鬆了心情,捏了捏她的麵頰:“好了,快起來,沒羞沒臊。”她抬眼看了看帳篷門的方向,壓低了聲音又道:“人家還沒走遠呢,聽到你這裏大呼小叫像什麽樣子。”


    明月嘻嘻一笑,她才不怕謝平瀾聽到呢。


    江氏道:“先把親訂下來,你還小,等商量一下謝公子,看能不能晚兩年再成親。”


    謝平瀾年紀可不小了,與他同齡的那些公子王孫有不少長子都七八歲了。


    江氏說這話心裏不是很有底,明月點了點頭,知道她娘做主到這份上已經是極限了,安慰她道:“都聽您的。”


    第148章 桃源


    隋鳳不在場的情況下, 明月由母親做主, 同謝平瀾訂了親。


    王橋卿做了謝平瀾和明月的媒人。


    小漁村裏雖然不方便采買東西,謝平瀾還是往江氏那邊送了不少禮物。


    不知謝平瀾同杜昭怎麽說的, 當真撒手不管外間風雲變幻,就在這小漁村住了下來。


    王橋卿和明月隔段時間會派人去山去買些必需品,順便打聽一下最近各州都發生了哪些大事。


    不覺間冬去春來, 天氣漸暖。


    小漁村新蓋了不少房舍, 村口山崖上每天放哨的人也多了起來,比起外頭幹戈不息,今天開戰明天議和, 這塊地方真是世外桃源。


    村子裏喜事不斷,有謝平瀾和明月帶頭,姑娘小夥成了好幾對。


    王橋卿的一個親兵相中了鈴鐺,央了媒人上門說合, 鈴鐺有些猶豫,她今年已經十八了,是該定門親事, 而且對方條件也不差,若不是大家都呆在這小漁村裏, 見麵的時候多,還未必有這麽個機緣。


    巫曉元不知從哪裏聽到風聲, 厚著臉皮來找明月:“大小姐,你一定要幫我。”


    明月眨眨眼睛,半晌才反應過來他什麽意思, 不免恨鐵不成鋼:“你說你,有這番心意為什麽不早說,還叫別人占了先機?”


    巫曉元忐忑道:“我原想著先同家裏打個招呼,現在不晚吧?鈴鐺是不是還沒答應他?”


    明月想想也覺著有戲,之前去密州那回,鈴鐺在路上生了病,多虧了巫曉元施以援手,鈴鐺病好之後還幫巫曉元補過衣裳來著。


    鈴鐺心裏若是風過了無痕,怎麽會一直遲疑到現在,還沒給那人一個準信兒。


    雖然王橋卿的親兵也不錯,畢竟沒有巫曉元知悉根底,明月樂見其成,道:“巫大哥,這事你得自己去找鈴鐺說,拿出誠意來,我就是再想鈴鐺嫁給你,也不好越俎代庖啊。”


    不知道巫曉元怎麽表達的“誠意”,反正隔天鈴鐺就婉拒了親兵那邊的求親。


    巫曉元得意地同大夥講,他和鈴鐺已經約好了,隻等他同家裏人說一聲,便娶鈴鐺過門。


    明月和謝平瀾少不得要恭喜二人,明月還特意叮囑程猴兒他們出去打探消息的時候多買些首飾布匹回來,好幫鈴鐺準備嫁妝。


    一年多下來,王橋卿也有了些打聽消息的渠道,加上明月和謝平瀾的人手,大家雖然躲在小漁村裏,不至於變成聾子瞎子。


    這幾個月,各方都有不少動作。


    明月最為關心的自然是鄴州的現狀,那裏不但有費長雍,還有她的父親隋鳳,有金湯寨那麽多老小。


    費長雍已將整個鄴州完全納入掌控,並且成功安撫住了彰州的民亂,就在前不久,他親自帶兵在白州邊境同陳豐瑞對峙。


    據說陳豐瑞坐著輪椅被抬上戰場,凶悍更勝未受傷之時,令費長雍十分被動。


    仗打得十分慘烈,兩下激戰兩天一夜,費長雍詐敗退兵,陳豐瑞自後頭窮追不舍,被引離了駐紮的城池,白州原有人馬趁機奪城響應費長雍,陳豐瑞腹背受敵,隻得讓出白州大片地盤,收攏忠於他父子的一幹餘部龜縮於白州西部,暫避鋒芒。


    經此一役,天下人才知道原來費長雍不但擅長內政,帶兵打仗竟然也十分在行。


    更為可怕的是他那過人的精力。


    一邊打著仗,一邊尚在對鄴、彰二州的大事小情做著種種部署,間或調解商家的紛爭,任命地方官,下令抄某人的家,如此種種,哪一樣單獨拿出來都叫人焦頭爛額,偏他麵不改色一個人就忙完了。


    金湯寨還是老樣子,隋鳳做為費長雍的得力幫手自彰州回來之後,沒怎麽歇氣,帶著萬餘兵馬氣勢洶洶直奔開州而來。


    趁著開州戰後兵力空虛,幫費長雍搶地盤是一個方麵,明月猜想父親這次必定氣得不輕,查到她帶著娘親和弟弟往開州來了,打算挖地三尺,抓她們回去算賬。


    哼哼,有本事來抓呀。


    就算真把村子圍了,王橋卿也早有準備,船隻都是現成的,大不了出海躲避。


    不過這地方不存在於任何輿圖上,沒有當地人引路很難發現,湯嘯都一年多了尚且未找到,她爹會找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開州海邊的春季頗長,都六月份了早晚猶有寒意。


    這前後水溫適宜,垂釣收獲頗豐,極有樂趣。


    自從謝平瀾來後,王橋卿主動把“垂釣聖地”讓了出來,謝平瀾耐得住性子,當初在京城他那個圈子裏就薄有釣名。王橋卿談不上愛好,不過是閑來無事消磨時間,與他相比實在是自取其辱。


    過端午節村裏殺了幾隻雞,謝平瀾叫把內髒都留下來,約了明月去崖上釣魚釣海蝦。


    明月隻在一旁看著謝平瀾釣魚,順便同他閑聊。


    “皇帝和文武百官逃到永州之後,感覺連平南王在內都沒什麽鬥誌啊。”


    謝平瀾正在將魚餌掛鉤,嗬嗬一笑,問她:“此話怎講?”


    “景國公李韶安上了你的大當,被騙開平豫關,以至密州軍長驅直入,做為丟失京城的罪魁禍首,竟然隻是降了爵位,仍然大權在握。他和平南王都主張招安費長雍,全力對付杜昭,好生古怪,我才不信費長雍那小子會接受招安。”


    “我也不信。招安說起來好聽,其實是天下三分,朝廷擔心另外兩家聯合,搶先籠絡住長雍,想聯手先解決杜昭這個心腹大患。”


    他右手揮杆,左手將線墜拋出,漁線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誘餌落入崖下水中。


    稍停,他坐下來接道:“長雍現在身處風口浪尖,使出渾身解數,走一看三顯然不夠,至少要走一步看十步。平南王司徒翰這個人我和他多有接觸,你不要覺著他隻會打打殺殺,有消息說他奏請皇帝派了戶、金、倉諸部十餘名主事專門負責同鄴州打交道,個個都是財政收支上的老手,我估計著司徒翰是想借這些人的經驗,找到長雍在內政上的破綻,等需要的時候好對他施以致命一擊。”


    若沒有費長雍橫插進來,向她求親那回事,明月會疑惑謝平瀾和費長雍明明是朋友,為什麽不幫一幫他,而是選擇袖手旁觀。


    現在她有點不好開口,暗自尋思大約他們“天行”做事就是這樣吧,謝平瀾當初在那艘遊船上曾說過,大家隻要初衷不變,各憑本事,或許那時候他和費長雍就已經有了分歧。


    “你其實還是看好杜昭,認為費長雍不會成功是不是?”


    “長雍若是能成事,我自然會支持他,但現在看來,成功的可能性不大,相比之下,杜昭那邊就要容易的多。”


    “怎麽說?”


    謝平瀾一挑眉:“有魚上鉤了,等我一下。”


    起杆釣上來一條黑色小魚,謝平瀾一看就樂了:“鱸魚啊,人生貴在適誌,遠離是非之地,好應景。回頭我們也做菰菜羹﹑鱸魚膾。”


    明月應了聲好,催道:“快說快說。”


    謝平瀾把魚收了,釣杆放到一旁,洗淨了手,將明月攬入懷中,撫著她的秀發:“說什麽,你何時能洗手作羹湯給我嚐嚐?”


    兩人都知道,他這“洗手作羹湯”另有深意。


    明月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將麵頰貼在他胸腹間,嘻嘻笑道:“這個呀,我說了不算,要不先做一半,另一半欠著。”


    謝平瀾怔了怔,反應過來她那意思是先“洗手”,將“作羹湯”欠著,心中柔情湧動,湊過去親了親她的耳朵:“再等下去,我都老了。”


    明月嫌癢,把腦袋往他懷中拱了拱。


    謝平瀾失笑,說回原來的話題:“長雍太激進了,天行是柄雙刃劍,用得不好傷人傷己,我不看好他的原因大致有三,一,他根基太淺,誌向卻太大,憑借一己之力要徹底推翻舊有的格局,傷筋動骨不說,也沒有那麽多的時間。二,一旦開戰,他要兵沒兵要將沒將,勢必要加重賦稅,全州征兵,鄴州本不富庶,上次能安然度過糧荒已經不易,他再有本事,也難為無米之炊。還有第三點,就是他同馬康才那些人的矛盾。要照他的《肅貪核贓廿九條》,他手下那些官兒無人不該殺,你說誰會真心實意為他做事,不過是形勢所迫罷了。”


    明月仔細想了想,覺著謝平瀾所言頗有道理。


    等她和謝平瀾消磨大半日,提了釣杆木桶相攜自崖上下來,便聽到來自京裏最新的消息:原密州通判宦成私下同朝廷方麵一直有書信往來,被湯嘯查獲,稟明杜昭之後緝拿下獄。


    外邊如此動蕩不安,不知道他們藏身於這小漁村,還能逍遙多久。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休息~


    第149章 出山


    密州通判宦成下獄這事叫謝平瀾呆怔了一瞬。


    明月去過密州, 對密州知府姚鴻煊和通判宦成都有所耳聞, 這兩個都是所謂的京城派。


    密州是杜昭的龍興之地,姚、宦二人幾乎算是他麾下數得著的文臣。


    宦成以通敵下獄, 姚鴻煊就算能摘得幹淨,也肯定會受到影響。湯嘯這是打算趁著謝平瀾不在,大肆排除異己, 將同朝廷沾親帶故的那些官員全都除掉麽?


    明月估計不到謝平瀾會有什麽反應, 看他很快就恢複如常,沒事人一樣同身邊人有說有笑,不禁倍感詫異。


    她心裏藏不住事, 在謝平瀾身邊轉了一圈,覺著若不問明白了,今晚怕是睡不著覺。


    “喂,宦成被湯嘯抓起來了。”


    謝平瀾循聲望來, 見她兩手叉腰俏生生而立,不由笑了笑:“我又不聾,聽到了。”


    “你就不準備給湯嘯點顏色看看?不像你謝平瀾啊。”明月麵露狐疑。


    謝平瀾成竹在胸:“我猜杜昭也是這樣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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