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她環視大廚房一圈,指著旁邊桌案上放著的新鮮食材,說:“這些輔料,是不是可以隨便用?”


    執事點了點頭,不無擔心地說:“不過,小姑娘,你可千萬記著別喧賓奪主才是。”


    阿俏聽說,臉上登時露出些笑模樣,對那執事點了點頭,稱謝道:“多謝執事!謝謝您的提點。”


    她又轉過臉來,對圍著她灶台的旁人說:“各位姐姐妹妹,這裏的事幹擾到大家了,真是對不住。”


    旁人見她謙和而有禮,確實有些大家風範,不由得心中暗自後悔,覺得此前說阿俏的話太過刻薄了些。


    “這裏的考核自有規矩,我是來應試的,就該接受這裏的規矩,無論是發生了什麽‘意外’。請各位姐姐妹妹也遵守一下大廚房裏的紀律,免得執事先生為難。”


    阿俏這一開腔,說的幾句話,竟然沒有一句是有關薑曼容的。薑曼容兀自楚楚可憐地半坐在地上,望著地麵,胸口卻漸漸開始一起一伏她可沒想到,阿俏這個死對頭,竟然能這樣藐視她。


    說話間,眾人都想起自己手頭還有活計要忙,紛紛散去。用於考核的大廚房裏又漸漸安靜下來。各處重又響起“咚咚咚”切配的聲音,大家已經各歸各位,開始忙碌。


    考場的執事匆匆衝阿俏點了點頭,然後疾步出去,大約是向主考報告此間的一點小風波去了。


    薑曼容兀自半坐在地上,隻見到阿俏穿著棉布鞋的一雙腳在自己麵前稍許立了一會兒,就無聲無息地走開了。


    薑曼容氣得不輕:她原本算準了阿俏材料已壞,肯定會答應和自己換材料,那她薑曼容就可以憑借一道起死回生的章魚菜大放異彩;無奈考場規矩不允許,這倒也罷了,可是阿俏……阿俏竟然一個字都沒對她說過,自始至終都拿她當空氣。


    薑曼容外表柔弱,內裏則心高氣傲,阿俏對她這般理也不理,實在是比狠狠踩了她,還要令她難受。


    可是到了這個地步,薑曼容也隻能緩緩地爬起身。她自己這樣一摔,安然無恙,隻有身上潔白的素服沾了些塵土。她故意裝作一瘸一瘸的樣子,緩步往自己的灶台挪過去。隻可惜大家都已經開始全神貫注地忙碌,無人在意她這一番做作。


    薑曼容來到自己的灶台上,抬眼往阿俏那個方向看去。隻見阿俏正扯了一條幹淨的棉布,自己咬著布頭,另一隻手將手臂上的傷處嚴密地包起來。


    薑曼容望著自己砧板上放著的牛腩,心裏也覺得自己運氣好極了牛腩入菜,實在是太容易做,而且太容易出彩了。


    她這麽想著,阿俏那邊已經包好了傷口,自行走到放著配料輔料的地方去選材料。隻見阿俏一伸手,就取了兩隻洗剝幹淨的新鮮三黃雞,然後又伸手去抓了一大把江瑤柱。


    薑曼容的臉色就有點兒發黑,她看了阿俏的行動,就知道剛才那一出小小的詭計,壓根兒沒有影響到阿俏她知道怎麽處理煮過了頭了的章魚肉,阿俏也同樣知道。


    薑曼容小時候聽父親說過,天下有才智的人,哪怕如周瑜那樣聰明倜儻的,也會有諸葛亮那樣的宿敵。這個哪裏都能遇上,又始終處處壓她一頭的阮三小姐,應該就是她的一生之敵了。


    阿俏抱了一大籮輔料回到自己的灶台跟前。她的行動頗引人矚目,旁人大多回過頭去看她。寇珍也在一旁,擔心地望著阿俏。


    阿俏衝寇珍笑笑,示意沒事的,隨後她提起自己用慣了的那柄廚刀,三下兩下,已經將兩隻事先已經洗剝好的三黃雞剁成大塊。隨即阿俏就開始煲水熬湯,旁人都在案上開始忙碌的時候,阿俏已經在旁邊找了一隻凳子,坐下來休息了。


    這時候寇珍總算將遼參一點點地洗去泥沙,然後開始煮肉湯,準備用肉湯來滾遼參。她看見阿俏如此輕鬆,忍不住給阿俏送了個鬼臉。


    阿俏也回贈她一個鬼臉,隨即又好整以暇,施施然地等著她熬的高湯到火候。


    待到高湯熬得差不多了,阿俏這才一躍而起,將早先過了火候,又硬又沒有彈性的章魚肉放進高湯,讓章魚在濃厚的高湯裏慢慢地煨著,然後她竟然又坐了回去。


    這時候已經有好多人將菜式做完,趁著菜式新鮮出鍋,火候和味道都在最好的時候,趕緊將菜式捧起,送到主考官那裏去。連薑曼容也捧著一缽紅彤彤、香噴噴的紅燜牛腩出去了。


    大廚房裏隻剩下阿俏和寇珍等寥寥數人。


    寇珍用肉湯將遼參滾了三滾,然後再用文火慢慢地煨著。她本是個急性子,可是到了這時候,也知道遼參根本急不來,隻能慢慢地一點一點地煨,才能讓其入味。


    阿俏見到寇珍這樣耐得下性子,忍不住伸手朝朋友豎一豎拇指。寇珍衝她無奈地笑了笑,卻見阿俏突然站了起來,打開用來煨章魚的大鍋,用筷子戳了戳裏麵的章魚肉。


    終於起“死”回生了!阿俏心想,臉上忍不住浮現出笑容。


    章魚肉就是這樣神奇的食材,用滾水飛快地白灼,固然能令魚肉滑嫩鮮美,然而用上等高湯長時間地煨煮,卻能讓已經變硬的魚肉重新恢複彈性。雖然不似汆燙過的魚肉那樣滑彈,但是煨過的魚肉吸收了高湯精華,會變得無比酥軟而柔滑,叫人一口下去唇齒皆是濃鬱的香氣,這卻又是白灼章魚片無可比擬的。


    到了這時,阿俏終於不再懶洋洋地等在一旁了。她從椅上一躍而起,飛快地開始準備上菜。她取了一個巨大的湯盤,先燙了兩棵翠綠的上海青放在湯盤中,然後將煨好的章魚片擺在湯盤中,隨即澆上金色濃厚的高湯。


    可這還沒完,阿俏轉身又去取了一隻與湯盤同色同等質地的小盅,擦幹淨之後徑直放在了湯盤裏。


    她隨即回過身,加大火力,讓鍋裏還剩下的高湯沸騰起來。


    阿俏的材料簍裏,還有些邊角料。隻見她運刀如飛,將這些材料全部片成小片,然後送入高湯裏汆燙這時候沒有人再幹擾,阿俏對火候的控製完全精準無誤。


    片刻後汆燙過的章魚片全部出鍋,被阿俏盛在那隻小盅裏。阿俏再往小盅裏澆上重新熬熱的蔥油,隻聽動人的滋滋聲響起。


    成了!阿俏手中捧著一盤“章魚兩吃”。


    若不是因為薑曼容這一鬧,她還想不起來要做這樣一道菜。


    第54章


    阿俏手中托著她已經做成了的“章魚兩吃”,回頭給寇珍送去了個鼓勵的眼神。寇珍則苦笑一下,她的遼參還未煨入味,恐怕真的要熬到晚上十點。


    阿俏則捧著手中的大湯盤往主考官所在的屋子走過去,到得門前,自然有人給她掀了簾子,阿俏一看,見是那位執事。


    她低頭謝過,隨即進屋,將手中的大湯盤放在桌麵上,抬起頭,衝座中的幾名“主考官”點頭行禮。


    “乙未號,”一名胖胖的、富紳模樣的人對照手中的冊子,點了點頭,說:“材料對上啦!”


    另外一名中年瘦子則伸出筷頭,在空中點了點,好奇地問:“這叫什麽?”


    阿俏老老實實地回答:“這叫‘章魚兩吃’。”她將章魚的兩種做法解釋了一遍,說話時她的態度裏不帶半點花俏,隻見誠懇,自然很容易得人好感。


    “是不錯,遇到了突發的困難,卻能自己想出辦法冷靜應對。小姑娘,你的事兒執事都跟我們說啦,剛才執事還替你擔心來著。”那名富紳笑著開口。


    阿俏趕緊又回頭衝那名執事點頭相謝,心裏明白,剛才她不哭不鬧不為難旁人,這執事的確是領她的情了。


    “張老板這是題外的話,”剛才說話的那名中年瘦子板著一張臉,筷頭幾乎快要戳到盤子裏了,“到最後我們的評價還是要看味道。到目前為止,還是早先那道牛腩味道最妙,若是味道不行,管你‘兩吃’、‘三吃’、‘五吃’……都是通不過的。”


    阿俏聽見,隻乖巧地點點頭,沒說話。她的態度不卑不亢,讓那中年瘦子也覺得頗為滿意,當下筷頭就伸出去……


    “李善人且稍等片刻,我想來看一眼這菜肴的色相。”


    沒有半點征兆,簾外突然響起一聲低沉的女聲。聽見這話,屋裏坐著的幾名考官竟然全都站了起來。


    阿俏也側過身,她聽到這個聲音,就知道是靜觀大師回來了。


    進來的人果然是靜觀師太。她隻穿著尋常僧尼的短袍子和褲子,腿上紮著綁腿,腳上蹬著僧鞋。今天靜觀師太沒有戴帽子,露著青色的頭皮,和頭上的九個戒疤。


    靜觀進來,見到眾人,先自躬身行禮,口中道:“善哉,善哉!”


    早先已經起身的考官們也衝著靜觀還禮下去,那姓李的中年瘦子趕緊道:“大師請便。”


    靜觀就快步上前,往阿俏呈上來的那隻大大的湯盤裏瞅了一眼。


    阿俏這盤菜整體頗具美感,她做的“章魚兩吃”並不是像上次的“鰱魚五吃”那樣分開呈上的,而是在大湯盤裏套小瓷盅,瓷盅裏的灼章魚片是一個顏色,上麵撒了一點點翠綠的蔥花做裝飾,大湯盤裏則又是另一個顏色,金湯裏浸著玉色的章魚片。


    此外,阿俏在大湯盤裏放上了兩朵碧綠碧綠的上海青,點綴在盤中,令整個菜色顏色鮮亮,頗有“亮眼”的作用,而且與小瓷盅裏星星點點的蔥綠色相映成趣。


    可饒是如此,阿俏心裏還是大叫後悔:早知道她這道菜有機會能入靜觀的眼,她應該在裝飾上更多用心一些。


    靜觀見了她的菜,笑容淡淡,合什躬身道:“女施主,有勞你了。”


    阿俏趕緊也回禮,靜觀什麽也沒說,就轉身出去了。


    “小姑娘,恭喜你!”這屋裏的張老板和李善人等人相視而笑,那執事也連連點頭。“靜觀大師什麽都沒說,這就是挺滿意的啦!”


    話不多說,屋裏的考官嚐過阿俏這一份“章魚兩吃”,都是讚不絕口,大方地給了通過。張老板也點頭說:“到目前為止,味道最好的,除了先前那一盤紅燜牛腩之外,就要屬這道了。不過要論起菜的品相,這道要高出一籌。”


    李善人,就是那個姓李的瘦子,卻還是牛腩的忠實擁躉,推了推身邊的富紳,說:“話說回來,我們可隻管評味道。至於‘雲林菜’需要什麽樣的品相,自然要靠靜觀大師她老人家來判斷。”


    大家聽說到這裏,都點頭稱是。阿俏見沒她的事了,便向眾人鞠了一躬,道了聲謝,轉身出門。


    而寇珍真如阿俏所預料的那樣,晚間十點之後才回到了寢室。正巧阿俏打了熱水過來,就全讓給寇珍先用了。


    “通過了!”寇珍一麵洗臉,一麵疲憊地說,“我聽說,連你我在內,總共通過了八個人。”


    阿俏點了點頭,說:“明天就是靜觀大師親自考核了。”


    寇珍聽了,將毛巾丟回到臉盆裏,歎了一口氣說:“唉,也不曉得大師會考校什麽。”


    阿俏有點出神,她其實心裏也沒底上輩子的事,到了這一世,有好多細節都發生了變化,比如她這次就沒抽到牛腩,牛腩這件人見人愛的食材,竟被薑曼容給抽去了。


    那麽,靜觀大師的考題,會不會也發生變化呢?


    她不由凝神想了起來:上輩子也是這樣,大概有七八個女孩子一起通過了前頭幾輪考核。第二天便是由靜觀師太直接考驗,那時的考題是冷淘素麵。


    上輩子,阿俏就是在這一環輸給薑曼容的。她錯就錯在,借了一部分材料給薑曼容。


    那時候薑曼容也是這樣楚楚可憐,戴著孝來到惠山,她的嬌弱與眼淚贏得了所有人的同情。後來薑曼容聲稱自己丟了材料,哭得肝腸寸斷,最後她們所有人都從自己手上的材料裏勻了一小部分出來,借給了薑曼容。


    可最後取勝的,卻是薑曼容。


    阿俏她們還親自去嚐了薑曼容做的冷淘麵的味道,覺得那湯汁鮮美,冷麵精到,味道無可挑剔。


    可直到阿俏離開惠山,才有一名同樣被淘汰的小廚娘告訴大家,她看見薑曼容並沒有丟材料,而是自己私藏起來最後那道冷淘麵湯汁的美味,與薑曼容用了比旁人更多更好的材料,有很大的關係。


    阿俏想,她上輩子確實是錯了,是輸了,她錯是錯在敞開了懷去捂那凍僵了的蛇,然而她的輸……現在阿俏回想,她當年輸了就是輸了,不該去給自己找任何借口上輩子她那時候確實還不大會做冷淘麵,倒是靜觀師太的指點曾讓她受益匪淺。


    那麽,這一輩子,如果靜觀師太還是讓大家做冷淘麵的話……


    阿俏想到這裏,寇珍已經洗漱完畢,拎著水壺要去打水,阿俏連忙把她按住:“你累了一天,還不好好歇著?”


    寇珍卻關切地問:“阿俏,你手臂上的傷口好些了麽?”


    阿俏點點頭,說:“沒事兒,後來我已經將傷口洗幹淨了,過兩天就自己結痂了。”


    寇珍鬱悶地說:“那個薑姑娘,看起來真不是個省油的燈。如果明天她再出什麽幺蛾子,我肯定一口就把她嗆回去,看她還能來打你材料的主意不!”


    阿俏聽了寇珍的話,精神不由得一振,她想:是啊!今天薑曼容這樣一鬧,其實就給了阿俏一個最好的借口,如果明天薑曼容還要借食材,阿俏就可以借今天發生的齟齬毫不猶豫拒絕她。


    想到這裏,阿俏心裏就有了底。


    第二天一清早,通過頭天考核的八名年輕姑娘都起了個大早,一起從山下的大宅院出發,往後山半山腰的西林館趕過去。


    秋天的清晨,在山上趕路的時候已經能覺出一陣淺薄的寒意,然而阿俏她們幾個都趕路趕得麵色通紅,心頭都是激動不已前麵就是西林館,她們離成為靜觀大師的弟子,隻有一步之遙了。


    可是,靜觀早先的通告上說的明白,她們當中,隻有一個人,能成為靜觀的弟子,“雲林菜”的傳人。據說是靜觀說她自己年紀已長,教的徒弟多了,太耗費心血精力;但也有傳說,說“雲林菜”自有傳承規矩,菜式教四裏八鄉的人學去沒事兒,但是真正的“傳人”,隻能有一個。


    西林館,雖然名曰“館”,其實是一間尼庵,靜觀師太在此清修。


    阿俏她們趕到的時候,不過一大清早,可是西林館的山門已經大開了。一行人走進山門,隻見一名身穿普通僧尼袍服的老尼正在灑掃庭院。


    大家都在猶豫的時候,阿俏先出了聲:“見過靜觀大師!”她本就認得靜觀,更何況,昨天又見過了一麵,更加不可能認錯。


    果然靜觀轉過身來,點頭衝八個姑娘笑了笑。


    薑曼容這時一個箭步搶上前,要從靜觀手中奪過掃帚,幫靜觀灑掃。“靜觀大師,怎麽能煩勞您做這個,還是讓我們來吧!”


    旁人也生出過想要幫這位大師一把的念頭,可是大家反應都沒有那麽快。


    隻見靜觀聞言一笑,順勢就將掃帚遞到了薑曼容手中,微笑著對她說:“那感情好,你先掃著。我先帶她們進去,講講今兒個要做的冷淘麵怎麽做。”


    第55章


    薑曼容確實是討好賣乖使心機,可是她一聽靜觀師太說要帶旁人先進去解說,登時就傻眼了。寇珍一扭頭,看見薑曼容這副樣子,險些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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