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清貞站起來躬身揖手:“祖父在時長誇舅父學問通達,外甥想隨舅父家去,一邊侍奉舅父左右,一邊跟舅父求學。”


    ‘嘁’白敬文輕嗤:“小小蒙童不知天高地厚,馮秀才學問紮實文風倜儻,給你開蒙綽綽有餘。”


    “馮先生走了”


    “以你們周家的財力,難道還請不來一個秀才教學?眼高手低,不過啟蒙就要舉人來教,回去好好自省。”


    “舅老爺,跟你去求學是一麵,主要三少爺在周家日子不好過……”春花急忙開口卻被打斷。


    白敬文冷哼一聲上下打量:“穿著上好的夏布,出門有仆從車馬還要怎樣?”


    “沒有車馬我們一路跑來的,還差點被狗咬。”


    “嗬,黃口小兒當白某不曾經事,衣衫整潔發絲不亂,像是趕路來的?”白敬文神色一直淡淡。


    春花從腰裏拿出梳子給白敬文看:“就是怕頭發亂失禮,特意準備了梳子。”


    “君子儀容整潔不錯,可過於修飾便流於浮誇,少了君子的坦蕩磊落。”


    “舅老爺,您不知道錢氏怎麽折騰三少爺,她說三少爺刑克骨肉,命帶穢氣……”春花見白舉人總不說正事,有些著急把周府的事說給白敬文聽。


    “這也算百年詩書傳家?”白敬文聽完輕蔑的冷哼“周家如此苛待我白家外甥,當我白某人是擺設?”


    兩個孩子心裏一喜,終於有人為他們出頭不必再煎熬,周清貞看著白舉人的眼裏多了些孺慕。


    白敬文接著對周清貞說:“我親筆寫一封信你帶回周家,諒他們以後不敢再輕慢於你。”


    兩個孩子愣住了,不帶走嗎?


    “舅老爺奴婢說了這麽多,您都不能帶三少爺去省城嗎?他乖巧聰慧吃穿花不了多少,您是他舅舅,除了你他沒人可靠。”春花滿臉急色。


    “他自有親爹在,白某插手豈不讓人說我越俎代庖。”白敬文氣定神閑,一副儒人雅士的做派。


    “可二老爺自來就不喜歡阿貞……”


    “阿貞?你一個奴婢竟敢直呼少爺名諱,周家所謂的規矩門風真是徒有其表。”白敬文的臉上浮現出不過如此的輕蔑。


    “舅老爺!”春花還要再說什麽,被周清貞拉住,小孩臉色黯淡“算了,姐姐咱們回吧。”


    “冒昧打擾舅父,清貞告辭。”


    春花定定的站著,做最後的爭取:“任由阿貞在周府呆下去,他這一輩子都沒有指望,隻能窩囊的當個任人搓扁揉圓廢物!”


    “你是他舅舅,占了他娘那麽多娉禮,多養一個他能花費幾個錢?”


    “放肆!”春花的話讓白敬文,像一隻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炸開“你一個丫頭知道什麽,當年周府看我前程可期,花費錢財求我富貴莫相忘。”


    “等我放棄科考立時變了嘴臉,什麽詩書人家,一群市儈小人!”氣呼呼吼完一大段,白敬文覺得有辱斯文,又恢複表麵風輕雲淡,對周清貞說:


    “我讓阿旺送你回去,順道給周府老夫人捎話,就說錢氏苛待與你,讓她管管,再有這丫頭粗陋不堪,讓她給你換一個。”


    “我們是偷跑出來的,要是被祖母知道,清貞來找舅父說繼母的那些事,清貞以後在周府如何自處。”小孩頓了頓揖手“多謝舅父好意,不必送了,清貞告辭。”


    “你們周府上下沒有尊卑規矩,我白氏卻不同。”白敬文慢條斯理的說。


    “舅父,清貞求你了,隻當清貞今日沒來過好嗎?”小孩眼裏急出淚花。


    “來了就是來了如何當做沒來過?君子坦蕩,小人戚戚,你開蒙兩年到底是如何修習的。你們來求我,我若不出麵,倒叫周家以為我白氏怕他”


    “話說的那麽好聽,其實隻顧你自己的體麵,根本不顧念阿貞的死活,你!”春花焦怒中想氣周清貞說過的一個詞“沽名釣譽!”


    ‘啪’一巴掌,春花被白敬文打翻在地,臉上瞬間浮上紅痕。


    “姐姐!”周清貞連忙撲過去,扶住春花。


    白舉人握緊發麻的手掌收回身後:“一個低賤的奴婢也敢大放厥詞,阿旺拿馬鞭來,教教這不知上下尊卑的野丫頭。”


    “舅父!”周清貞撲到白敬文腳前“姐……春花隻是……”隻是什麽,隻是一心護我,這話這會不能說“她隻是……隻是……”


    小孩眼裏流下淚:“她隻是……傻丫頭,求舅父不要跟她計較。”眼淚怎麽也止不住,一行行流下來。


    “阿貞!阿貞……”那一巴掌沒有哭,可是跪在地上的小孩,讓春花淚水湧出眼眶“阿貞……都是姐姐害了你。”


    外邊有村人時不時偷偷觀望,白舉人怒火過後也不想鬧得難看,讓阿旺駕著馬車把兩個小孩送回周府。


    搖搖晃晃的馬車裏光線暗淡,兩個小小的孩子一個臉色紅腫,一個滿臉淚痕塵土,衝天辮沒了精神,嶄新的衣褲沾染了塵埃。


    周府迎接他們的會是什麽?


    第26章 罪責


    “駕~”


    馬車外阿旺響亮的聲音, 驚醒了惶恐發懵的倆姐弟,春花抬頭看向呆滯的周清貞:“阿貞別怕,回去以後姐姐把所有罪名都擔下來,大不了一頓板子趕走,你還要在周府過下去。”


    周清貞怎麽也沒想到,最糟糕的不是他舅舅不帶他走, 而是舅舅送他回去把這事說穿。


    小孩迷茫的眼睛無意識的轉向春花,在有些暗淡的車廂裏看到姐姐紅腫的臉頰,愣了愣仿佛有一桶冰水從頭潑下‘刷拉拉’涼徹心扉,周清貞清醒過來。


    “姐姐,我隻有你了”馬車搖搖晃晃,小孩靠到春花懷裏抱著她的腰“回去後你別說話, 所有罪名我來擔, 在怎樣我也是周家少爺,總不能打死我。”


    春花想要說什麽,卻被周清貞胳膊用裏抱緊:“姐姐, 你聰明有注意, 該知道這樣是最好的……”


    周清貞眼眶酸澀:“姐姐, 這世上我隻有你,隻有你肯拚盡氣力護著我,姐姐……”我不能離開你。


    馬車在顛簸的土路上‘咣當咣當’, 車簾抖抖索索不時漏進一絲陽光, 掠過依偎在一起的姐弟。他們瘦小的身軀, 在昏暗裏隨著顛簸搖搖晃晃。


    “姐姐, 答應我。”周清貞仰起淚痕和灰塵交縱的小臉,淚水衝刷過得眼睛在幽暗裏,閃出星星祈求和期盼。


    春花心裏堵得很,她受不了委曲求全,可是小孩細瘦溫熱的身體,全部依賴在她懷裏。


    “姐姐……”


    半晌,春花回抱住小孩,抱得緊緊的,放心我會看著你長大。


    周府每月十五和月底,都會聚在老夫人院裏一起用午飯,今天也不例外,吃完飯眾人移到大堂說閑話。


    老夫人的屋子三正兩耳,是周府最高大開闊的屋舍。為著今天人多四下裏都堆著冰山,桌上零散放著些冰碗果盤,有西瓜冰、綠豆冰、紅櫻桃、還有極稀罕的芒果冰。


    周清玉端著芒果冰吃的不亦樂乎,黃氏不許多吃,周清玉端著碗躲到老夫人身後:“這裏奶奶最大,娘不疼我,奶奶心疼。”說完示威般挖了一勺到嘴裏,得意洋洋的看著他娘。


    老夫人聽的高興,笑著把周清玉從身後拉到懷裏百般愛惜:“臭小子,倒是知道奶奶心疼你。”


    “孫兒也心疼奶奶”周清玉一邊撒嬌一邊舀了一勺,送到老夫人嘴邊“芒果柔潤可口,奶奶也吃。”


    黃氏看了連忙阻止:“可別,老夫人年齡大,不能吃寒涼的東西。”


    旁邊坐的錢氏看似惋惜的摸著肚子說:“玉哥兒吃的真香讓人眼饞,可惜我和婆婆一樣不能吃寒涼的。”


    “二嬸不用眼饞,等五弟出生後,想吃多少都有”周清玉快言快語的接話。


    這話接到了錢氏的心裏,她心心念念拜佛求神就希望一舉得男,因此臉上露出真心實意的笑容:“借玉哥兒吉言,真是五少爺二嬸給你封大紅包。”


    “好啊,謝謝二嬸。”周清玉笑的見牙不見眼。


    一家人和睦老夫人也高興:“芒果雖是稀罕物,咱們周府也不是吃不起,明個兒讓管事的去給你采買些回來,隻是不能吃冰的。”


    “謝謝婆婆”錢氏嬌笑著起來福禮。


    一家人和樂融融,外邊忽然有小丫鬟通傳:“白舉人派下人把三少爺送回來了。”


    和樂的氣氛一凝,錢氏姑侄相互一視有些疑惑:周清貞怎麽會和白舉人在一起?


    阿旺跟著白舉人,見得從來都是捧著禮金上門求學的富戶,或者左鄰右舍的白丁,又或者是鄉下的村人,久而久之養成了一副目下無塵的毛病。


    周府雖然是他沒見過的富豪,但到底也沒有一個進學的,因此鼻孔衝天對錢老夫人一通傳話,不外乎是錢氏不賢,周府圖有虛名之類,臨最後交代一句:


    “那個丫頭粗野不知禮數,我們老爺交代趕緊換一個溫順知禮的。”說完向上一拱手仰著鼻孔來,仰著鼻孔去,對屋裏其他周府的大小主子視若無睹。


    被一個粗魯的下人當麵指責,錢老夫人一生也沒受過這樣的羞辱,氣的臉色發青,渾身顫抖的指著揚長而去的馬夫。


    周清貞臉色煞白神情漠然的跪在地上,等待即將到來的厄運,春花握緊拳頭垂目跪在後邊。


    到底礙著白舉人的身份,老夫人眼睜睜看著人走了,回過頭看到跪在地上的周清貞,眼裏能噴出火來。錢氏立刻哀哀婉婉的起來告罪:“都怪玲兒年輕又有身孕,一時委屈了三少爺讓周府蒙羞。”


    老夫人氣呼呼的說:“這與你何幹”說完轉向周清貞咬牙“不過和白家人一樣,都是養不熟的白眼狼!去叫刑房的人來”


    “是”冬青領命,走過周清貞時腳步頓了頓,這次得脫層皮了。


    黃氏走到老夫人身旁幫她順氣,溫和的說:“不過是小孩子一時氣性不知輕重,婆婆吃過的鹽比他吃過的米都多,何必跟他計較。”


    聽到黃氏的話,錢氏捂嘴嬌笑一聲:“大嫂這話安的什麽心,三少爺是我們二房的長子,倘若養歪了我們二房將來靠誰?都知道我是後娘不好狠管,難的婆婆今日願意替我做主,大嫂巴巴的求情……”


    “老大家的不必求情,我今日必要好好教他懂事”老夫人推開黃氏給自己順氣的手,還是氣怒不已“把這孽畜重責三十,扔到祠堂反省!”


    三十!扔到祠堂!這是要周清貞的命嗎?春花渾身冰涼,她跪著膝行上前。原本一直漠然的周清貞看到春花要說話,連忙開口:“清貞一定牢記祖母教誨,在祠堂好好反省。”


    姐姐,別出頭不會有任何用處,還會連累你。


    不,主意是我出的,我不能看著你送死。


    春花懇切向上稟報“老夫人,少爺一步踏錯是奴婢不能勸諫,都是奴婢的錯,奴婢願意替他受三十板子。隻求老夫人念在他大病初愈的份上,饒過他這一回,少爺以後必不敢再犯。”


    屋裏雖然清涼,可是擋不住老夫人心火旺盛,她揮退圍繞在自己身邊的丫鬟,對春花冷冷的說道:“放心你的板子也不會少。”


    說完對堂下拿著板子的王媽媽開口:“這個丫頭二十板子,趕到廚房去燒火。”


    周清貞驀然抬頭:“祖母都是清貞任性不懂事,春花她做事勤懇對清貞照顧妥帖,上次不是她清貞恐怕凶多吉少,求祖母留下她。”說完把頭磕在地上。


    不能再求更多,否則隻能引起老夫人反感,他把額頭緊緊抵在冰涼的青石地上,撐著地的雙手因為太過用力,十個指甲白中泛出血色。


    上次確實多虧春花,老夫人心裏猶豫了一下,自己才獎賞過她是忠心護主的丫頭,轉眼給罰到廚房是有些不太好。


    “求祖母留下春花”上邊的人沒有反應,周清貞又磕了一個頭,然後不知為什麽磕的停不下來。


    “求祖母”


    “求求祖母”


    “求祖母留下春花”


    錢氏安坐在一旁嘴角露出鄙夷,竟然對一個鄉下野丫頭這麽上心。不過反過來又有些高興,就讓野丫頭帶著你瘋吧,嗬,這次去找白敬文十有八九就是那丫頭的主意。


    一屋子的人靜寂下來,隻聽見小孩‘砰砰砰’的磕頭聲。


    春花急紅了眼,忽然心裏一動對著錢氏磕頭:“當日夫人抬愛,奴婢一直都很用心,可是今天卻給夫人摸黑了,求夫人在給奴婢一個機會,奴婢一定盯住三少爺,求夫人。”


    “求夫人”善惡到頭終有報。


    “求求夫人”不信看蒼天。


    “求夫人”到頭饒過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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