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紹安接過來一看,隻覺得有點眼熟,登時就想起來是前段日子在宣府鎮時,紀涼州房間裏他看到的那個木盒。


    他還沒打開,就看到紀涼州略一低眸,淡淡的聲音說道:“你表妹,一直在寫信。”


    藺紹安的手抖了片刻。


    有點震驚,有點意外,甚至是——有點不敢相信。


    還想追問紀涼州:“她給我寫過信?什麽時候?”


    紀涼州的眼中晦暗不明,看不出什麽情緒,他以前都能從旁淡淡地注視別人的動向,譽王不喜歡他這樣對誰都走不進心的感覺,但是此刻,紀涼州仿佛明白了一個叫做“落寞”的詞。


    藺紹安是在手抖的片刻一封封拆開信,裏麵每一封都洋洋灑灑寫了好多字。最老的一封裏麵好像有火燒的痕跡,裏麵的內容也比較單一,隻畫了一個糖葫蘆,旁邊好像有注解,說開春之後全都壞了,沒辦法隻能全部扔了。旁邊還寫著一行小字,讓新老師教她寫的字。


    原來用油紙包著的糖葫蘆,她留了那麽久。


    顧雲瑤正守在藺老太太的身邊,司琴從外麵急急地跑進來,直說不好了。


    顧雲瑤也不知道到底怎麽個不好法,表哥出去了一下,很久都沒見回來,那隻能和他見到的人有關。


    司琴趕緊拉她起來,藺老太太身邊此刻還有好多婆子丫頭陪著,郎中也說暫且沒有生命大礙,倒是不用她多擔心。這兩天陪在她身邊,哪裏也不走,顧雲瑤也是怕藺老太太當真不肯喝藥,用求死之心來成全他們。


    她不喜歡這樣,起碼不能拖累了藺老太太。


    司琴在前麵領著路,兩個人一起出了靜雅堂,出了藺老太太所在的這個北園。一路在走,司琴才告訴她侯府門口究竟發生了什麽,還是別的管事過來告訴她的:“世子爺去了門口,有位公子來找他,姐兒您也認識的,是那位紀大人。”


    顧雲瑤很奇怪,紀涼州這時候怎麽會過來了?


    司琴繼續說:“他們兩人在宣府鎮很久,早就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了,本來是在敘舊呢,也不知道那位紀大人交給世子爺的盒子裏裝著的信裏寫著什麽,世子爺看了以後臉色就變了。”


    根據管事的說法,還從來沒見過一直以笑示人的藺紹安,露出那樣說是震驚也不完全是,說是難以想象也不完全是的神色。好像是驚中帶喜,喜過片刻之後又是內疚,內疚之後又臉帶怒意……總之那個管事從來沒見過藺紹安能真的發出火來。畢竟他就算再怎麽生氣,也隻會微笑。


    顧雲瑤聽到信這個字也有點懵。司琴說紀涼州把一盒信交給了藺紹安,她五年以前就覺得信裏的內容有點古怪,總是長話短說,不是“無妨”就是“一切安好”,是到後來信裏的內容慢慢說多了。


    以前顧雲瑤想過這種解釋,可能是表哥太忙了,畢竟在邊關衛所,平時訓練更要緊。加上她從來沒想過,信可能會被舅舅給截下,最終又被紀涼州先收回這種事。


    才跟著司琴走到附近,就看到兩個人站在朱紅色的大門前,門口掛著的兩盞燈籠在風中搖曳。


    他們兩個人在說話,一個一身玄衣,幾乎融於夜色當中,如同傲雪淩霜的鬆柏,一個一身月白色的錦袍,清風霽月一般。此刻顧雲瑤隻能看到藺紹安的背影。


    因低著眉在和他說話,紀涼州也沒注意到小姑娘正往這裏走來,隻是反複說道:“抱歉,承明兄。抱歉。”


    藺紹安好像是得知了什麽事情,完全不能接受,聽了之後轟然笑出兩聲,再是很憤怒的聲音:“紀景善,連你也騙我!”


    第109章


    顧雲瑤也從來沒見過發這麽大火的表哥, 說實話他的那個樣子把她有點嚇住了。


    司琴也很震驚, 但是兩個人並沒有動手,不遠處還站著一名管事,不敢上前阻撓。


    顧雲瑤注意到, 藺紹安的手裏有一個雕刻蓮花的小木盒, 做工十分精細,好像是親手所刻,她忽而就想起紀涼州曾經送給她的一個木雕小兔子。雖然不知道他送那個的意思是什麽,當時她的外貌還是小孩子,便收下了, 一直放在屋內的多寶閣上頭。有幾次薛媽媽看到了, 還很驚奇, 多寶閣上麵陳設的什麽樣的寶貝都有,還有以前海運來的好珊瑚, 由嘉歡帝賞賜給顧老太爺, 六歲以前的她好像很喜歡那個長相奇怪,像鹿角的玩意兒,顧老太太疼她, 就把這東西送到她房裏去了。


    薛媽媽問過她,那木雕是什麽來頭,顧雲瑤隻說:“是紀大人送的。”


    雕的有點醜,為了彰顯出是兔子的外形, 刻意把兩顆大板牙雕得很清楚。每回顧雲瑤看到以後, 都有點想笑。


    不知怎麽回事, 如今望見那個木雕小盒子,顧雲瑤就會在心底認定是紀涼州手工做的,若當真是,幾年時間不見,他的木雕技藝是長進了不少。


    管事看情況不對,想過來勸阻,顧雲瑤已經先上前走了幾步,示意管事先“按兵不動”,由她來說。


    那管事一看是顧府的二小姐,藺老太太曾經交代過,她不是什麽其他府內的小姐,就要把她當成侯府裏的小姐來看就行。可見藺老太太有多麽寵這個外孫女。她說話有分量,管事自然會退下。


    紀涼州終於看到前來的顧雲瑤。


    藺紹安也順著他的視線,折過身,看到身穿桃紅色褙子,正臉帶笑意的顧雲瑤走來。


    頓時,他的手指有點麻。不確定剛才與紀涼州的對話,顧雲瑤有沒有都聽見。更不確定她是什麽時候過來的。蜷了蜷手指,藺紹安也狀若很輕鬆地提起了笑容:“這位是紀景善,和我在宣府鎮時的好兄弟,他救過我一命。”


    說著說著,忽而又覺得這樣說不對,顧雲瑤明明認識紀涼州,再者成年男子之間互稱表字,紀景善又不是他的本名,一想到五年期間,顧雲瑤給他寄過大大小小二百來封信,他居然一封信都沒有收到,全部被父親給截下了。因為什麽?因為他們家已經向定南侯家提過親,下過聘了?


    當年是紀涼州在北城門送顧雲瑤到他的身邊,不過那時候他先轉身離開了,因為這個原因,所以其實也算是他一手把顧雲瑤推向了紀涼州的身邊?


    侯爺並沒有告訴他,表妹有在寄信,紀涼州也是到如今才告訴他,從先前的信中來看,顧雲瑤根本沒有埋怨他當年的所作所為,還是那個五年前靈動活潑,會繞著他身邊轉的孩子。


    回到京城以後,她就變了,和信裏的反應判若兩人。


    可能也是拜定南侯家的事情所賜。


    因為紀涼州都是以作為表哥的身份來回信,幹脆順水推舟,剛才他們在對話中,紀涼州想讓他假裝這五年期間,和顧雲瑤回信的一直都是他本人。


    如果能做到滴水不漏的話,顧雲瑤完全不會察覺。


    但藺紹安根本不可能這樣做,他假裝不了。甚至是壓抑不住內心的怒火,被兩個最信任的男人背叛,他的父親,還有好兄弟,期限還是五年之久,他言笑中帶著怒意,才說出了那麽一句:“紀景善,連你也騙我!”


    一旦想到五年之間,顧雲瑤回信的對象是紀涼州,將所有的心事都與他傾訴,藺紹安忽然就變得笑不出來了。


    但是紀涼州對他來說,又是救過他命的,值得令人欽佩的小英雄。


    紀涼州的父親是真的英雄,當年的紀廣。


    代他回信的原因,紀涼州雖然沒與他說,但藺紹安也能明白,是怕表妹收不到回信而覺得失望。正是因為明白,心內五味陳雜,心緒有點亂。


    顧雲瑤以為回信的人是他,其實根本不是他!


    想到這裏,藺紹安又笑了兩聲,突然就抓住她的手,抓得緊緊的。顧雲瑤完全沒有防備,就被他牽住手走出很遠。


    紀涼州還待在侯府門口,一個管事還有司琴他們都在這裏,看到藺紹安突然做出這個舉動,完全沒有反過來。


    司琴還想追在他們兩人身後,這是在侯府裏麵,沒其他什麽外人在,至少不會把今日藺紹安對顧雲瑤的所為傳出去。


    可他們兩個人,是表哥和表妹的關係,無論這幾日顧雲瑤怎麽刻意避嫌,做出這種親密的舉動總歸不好。


    何況走在前麵的藺紹安,腳步越來越快,顧雲瑤幾乎跟不上他。司琴已經快被他們遠遠地甩在身後,隻聽到前頭藺紹安傳來的中氣十足的聲音:“都別跟過來,我有話要和她單獨說。”


    看著他們遠走的身影,紀涼州的眉目微微一動。


    司琴追不上他們,實在是沒辦法,隻好重新折回來。這件事她在侯府裏麵做家生子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見到。看藺紹安的樣子,根本就是在生氣了。


    隻能跑回來求助紀涼州,想知道這位紀大人究竟給小世子看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


    顧雲瑤一直被拉著,走到很遠的一個地方,侯府裏麵很大,分東園北園還有西園,北園是藺老太太的住所,靜雅堂就在那裏,以往顧雲瑤回來陪藺老太太住一些時候時,就在靜雅堂的次間裏歇下。養病的那段日子也是如此辦的。


    東園原是給藺月柔和藺月彤姐妹所住,西園才是藺紹安和他的父親的居所。


    此刻他們離方便搭戲台的翠楊園很近,顧雲瑤眼瞅著,竟是快到了西園。


    平日侯府裏麵會有不少護衛巡邏,北園附近最多,但西園已和東園一樣空缺了多年,平時白天隻有一些婆子們會去打掃,一般不會有護衛經過,藺紹安回京才不過短短幾日,雖然重新住回西園,但這裏還是巡邏的守衛們忽視的地方。


    顧雲瑤被他一直拉住手,見情勢好像是要被他拉進屋子裏,在侯府裏麵這麽久,每一花每一木她都很熟悉,唯有西園,是舅舅和表哥住過的地方,為了和男子避嫌,顧雲瑤從來沒有來過。


    把手心用力地從他手裏收回,卻被攥得更緊。顧雲瑤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藺紹安,她倒是不怕,隻是覺得他突然就變了,變得不像他自己。


    一直被他拉進了主屋裏麵,藺紹安折身就先將門關了。


    顧雲瑤也被他拉著坐到椅子上。


    顧雲瑤深吸一口氣,這外邊都沒有一個守門的小丫鬟,裏麵要是發生了什麽情況,誰都不會知道。但她相信表哥不會是做那種事的人,他和杜齊修那種色/欲上身的男人不一樣。


    但是她還是如坐針氈,想要趁早離開這個地方。


    “外祖母那邊,應是需要我回去陪陪了。我該回去了。”


    抬眸看了看藺紹安,他卻把她按了回去。


    雙手還停留在她的肩上,顧雲瑤覺得這樣不妥,從她寫信開始寄給宣府鎮那邊……她就犯了一個大錯。顧老太太說的沒錯,這已經不止關乎女子的名節,還關乎表哥自身的聲譽。


    人總要為自己犯過的錯付出代價,顧雲瑤笑了一笑,終於沒有再避開他的視線了:“表哥,定南侯家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你可以去見見,我聽祖母說,定南侯家的三小姐相貌不錯,為人極好。她等了你五年,無怨無悔,是一個好女子。”


    顧雲瑤自認為,自己背負了太多的東西,起碼不值得藺紹安喜歡。


    他曾經不管說什麽,做什麽,都帶著笑,聲音很輕快爽朗,此刻竟是被她這副樣子傷到,心裏仿佛被紮了一針。


    屋子裏一直燃著燈,藺紹安隻是靜靜地移開目光,看到剛才鉗製住她手腕的地方,已經被掐得一陣通紅了。


    “疼嗎?”


    顧雲瑤搖搖頭,還想繼續剛剛的話題:“表哥,你應該去看看。”


    她前世就看過定南侯家的三小姐,藺紹安當初大婚時見過,前世他十五歲就娶了那三小姐,後麵也沒說夫妻不和之類,很可能和今生一樣,受到父母之命,受到藺老太太的安排,沒有抗拒的意思,隻是娶了當初的妙人。


    至於那定南侯三小姐之後如何了,顧雲瑤不清楚,關於表哥的事卻明白很多。他成了大孟朝百姓心目中的大英雄,曾經舅舅書寫的自沽壩一戰,已經是一個能名留史冊的傳奇,他比他的父親還要厲害,否則也不可能光報了一個名姓,就能讓萬千蠻子軍們聞風喪膽。


    顧雲瑤知道他是以邊關事業為重的人,所以在娶了定南侯家三小姐沒多久之後,他就回宣府鎮從軍中的一個小兵做起了。


    他們這些鎮守河山的邊關將領很不容易,可能打一次仗,一年、三年、五年都回不來,甚至也可能就永遠都回不來了,會死在戰場。


    藺老太太當初的擔心沒有錯,兒子孫子都在外麵,總不能讓她一個白發人去送兩個黑發人。


    再說他本來就應該娶定南侯家的三小姐,前世三小姐是嫁給了他的。


    顧雲瑤說完“你應該去看看”以後,知道藺紹安可能很難接受這種話,她還是得說,一個女人願意等一個男人五年,無論怎麽樣,她都很佩服這個女人的毅力。


    顧雲瑤的手忽然被拉起,陷進一陣溫熱當中,能感受到他有繭的虎口。


    燈光映在他的側臉上,顯得他眉目更俊了。


    她坐著,藺紹安站著。站著和她說話不方便,於是他半蹲下來,揉住她的手心,還是軟軟的,有點小小的,藺紹安忽然笑了片刻,抬眼就想揉著她的腦瓜說話,忽然被她眉眼間的豔色驚到,想起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孩子了,懸在半空中的手終於收回,藺紹安道:“我曾答應過你祖母,要陪你到出嫁的一刻,沒想到你長得這樣快,轉眼就大了,表哥當年的諾言可能沒法兌現了。”


    終於,他說出了埋在他心底的話:“嫁給我不好嗎?”


    第110章


    誰能嫁給他, 當然很好。藺紹安是縱橫沙場的少年英雄, 是將來人人敬重的青年將軍。她也想過要嫁給他,前提是,忠順侯府沒有向定南侯家提親。


    知道將來景旭帝登基以後會發生什麽樣可怕事情的人, 隻有顧雲瑤, 藺紹安根本不會知道景旭帝的手段有多麽可怕,甚至以前的顧崢也沒預料到,所以他的下場很慘,至今顧雲瑤還不知道顧崢如何得罪了景旭帝,隻是有時候夜深人靜的時候, 輾轉反側睡不著, 會回想起前世的種種事情。


    “表哥, 我們兩個根本不可能的。”


    正好在這西園裏麵,沒有其他人經過, 顧雲瑤幹脆把一些話和他全說了。


    “我們兩個人之間, 根本不可能。”


    她重複了一遍。


    藺紹安自然想要知道原因,顧雲瑤望著他,想到多年之前剛見到他時的樣子, 顧老太太把她的手遞交到藺紹安的手裏,她被牽住時,仰著頭去看他,日光從槅扇裏一點點照進來, 照在他的身上, 他的整個側臉好像都熠熠生輝了, 有比女人還要明豔無雙的臉容。


    顧雲瑤沉沉地吸了口氣,想讓自己的心緒更穩一些:“你不該退婚的。”她並不是指責他讓一個女子等了五年之久。感情的事本身就是誰也說不清楚。


    嘉歡年期間,嘉歡帝還看上內閣首輔續弦的夫人,想辦法讓人作偽證,把那內閣首輔給轟下台,落得一個被抄家的下場。又想辦法將他的夫人假死接近宮裏來。有人知道,但是也沒人敢說什麽。皇族的權力目前大於一切。之後的首輔才慢慢是林泰了。然後風水輪流轉,又到了現在的陶維。將來陶維還是得下馬,本來很多人看好內閣裏麵的一幫新人,顧崢也有望進入內閣,他很年輕,不到三十歲就有了那等成就,結果還是慘死在景旭帝的命令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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