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小觀細思部屬所言,路過溫厚,“臨死”也不要人時時在跟前侍奉,的確有時間暗動手腳。想來他們這位師兄,應該有八成的可能已經脫身離去了。


    沉吟良久,齊小觀低歎道:“也好,也好……”


    他並未明言,十一已明了他的意思。


    不論路過因何背叛十一,哪怕隻為給韓天遙一個交待,十一也必須對他有所處置。可從情感上講,除了這事,路過向來是他們合格的師兄,跟他們一起長大的兄長,真的處置起來,輕不得,重不得,著實棘手


    。可如果路過“死去”,他背叛十一的原因雖然存疑,卻也免了十一等為難。


    十一眼前依然似有大團謎霧籠罩,靜默良久方道:“嗯,我也不信他真的死去。咱們還是得想法子將他找出來。”


    雖說宋與泓再三說明,路過應該是因為他才對付韓天遙。但事先不曾和宋與泓商量,後來的失蹤也不曾和宋與泓聯係,似乎不是路過向來穩重的行.事風格。


    齊小觀便道:“那麽,咱們留一部分人馬在北境繼續打探,看能不能找出些線索吧!咱們自己還是盡快回京好。師兄前來北境之前的幾個月都不曾離開過杭都,便不是為宋與泓,也該在為京城的其他什麽人辦事,多半會回京。”


    提到回京,他的麵容立時明朗起來,即便在迷朦朧月夜下,也似敷了層煦暖陽光。


    十一便由不得撫額,“你是記掛著小瓏兒吧?罷了,我也記掛著父皇,也不知道近日病得怎樣。且在這裏住一晚,明日我寫信給韓天遙說一聲,咱們盡快回京吧!”


    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親。


    把正難分難舍的戀人生生拆開這麽久,著實是她這師姐或姐姐太不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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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原跟在路過身邊的鳳衛隱約聽到些消息,將信將疑之際,原來彌漫的悲痛氣氛不知不覺便散開許多。


    真.相未明,十一也不肯多說,先和齊小觀去拜見莫劍師。


    好在十一尊貴,此來北境雖然匆促,隨身尚帶了些珍貴物事,更有原來預備韓天遙可能要用到的數百年人參茯苓等物,都是尋常人有錢都未必買得到的好東西。莫劍師纏.綿病榻已久,正需要這些藥材,見了那邊呈上,渾濁眼底已是亮了一亮。再看眼前兩名晚輩執禮甚恭,毫無貴家子弟的驕嬌之氣,更多了幾分喜歡。


    他歎道:“當年你們師父帶你們過來時,過兒還罷了,你們兩個卻還小著呢,我手一個就能把你們抱起,一口氣把你們從這邊抱到湖邊……一轉眼,你們大了,清江走了,我也……”


    他看向自己骨瘦如柴的手,憶起壯年時親自鑄劍時的強.健有力、意氣風發,神色愈見悵惘。


    齊小觀忙笑道:“莫伯伯雖病著,但瞧著氣色還好,何況又有兒孫承歡膝下,又有山水怡情,看著就是福澤深厚之相,隻要放寬心胸養著,想來很快便能複原。”


    莫劍師聞言眉眼便也舒展了許多,笑道:“我平生最欽佩的,就是你們師父那樣才氣汪洋恣肆的當世豪雄,那樣的見識武藝,我等凡人望塵莫及,隻有俯首膜拜的份兒啊!可要論起一家和樂、心安度日,他卻遠不如我。算來他與我差不多年歲,且自幼習武,本該比尋常人長壽才對,卻連你們兩個都未長成便撒手西去,可見是平時太過愁鬱,生生將自己逼出病了!”


    十一、齊小觀不由麵麵相覷。師父愁鬱嗎?酈清江個性清高卻並不絕俗,待人處事妥貼有禮,待三個徒兒亦極溫和。十一記事起,酈清江便已不再年輕,但負手遠眺清淡而笑的風姿,大約隻有後來的寧獻太子可以趕得上。


    莫劍師見狀,便道:“你們不信?咳!於公,他記掛著北方不寧,故鄉依然淪於靺鞨人鐵蹄中;於私,他費了十多年才找到心心念念記掛的小.姐姐,卻發現她已是皇上寵妃,後來更是母儀天下的皇後,偏還越來越丟不開手。其實以他才識武藝,帝後多有倚重,縱然鴛夢難偕,他想在杭都長伴美人卻也不難。可惜心上人和他誌不同道不合,他苦勸不來,隻得遠離京城,以免爭執是非。可惜避開又如何?你們看他那麽多年何曾放開過一日?心事比誰都重,又怎得長壽?”


    十一這才知曉師父對母後竟有這麽一段心思。


    酈清江不肯和雲皇後正麵衝突,卻也見不得她陷害忠良,這才一意救下柳家遺腹女,並全力將她教導成他心中的正直之人,——讓雲皇後認柳氏遺孤為義女,想來是認定雲皇後行.事不正,讓她借此彌補柳家,同時以母女情分牽製雲皇後,便是日後郡主意見相左,所謂虎毒不食兒,雲皇後也不至於去傷她。


    應該說,酈清江的計劃相當周詳。


    若非楚帝自己大意說出,剛硬好強時常與母後衝突的朝顏郡主依然是雲皇後頭疼卻愛惜著的寶貝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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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閱讀愉快!後天見!


    偕流光畫影(二)


    若酈清江在世,朝顏郡主將是他用以影響帝後決斷的最有力武器。


    而從十一未出世就已開始的針對心上人的籌謀,到底耗去了他多少的心力?


    最後身心交瘁、藥石難醫便是意料中事了……


    齊小觀心思玲瓏,見十一麵色不對,立時也想通了其中原因,同樣心中苦澀,歎道:“如此想著……果然是活得簡單些更好。窀”


    十一望向守在莫劍師身畔一臉安詳寧和的莫老夫人,以及坐在床邊替祖父捶腿的莫家小孫兒,許久方道:“嗯,果然……活得簡單些更好。”


    她自負有才,但論起才識武藝,比之酈清江卻萬萬不及。


    連師父那樣的驚才絕豔,尚不能力挽狂瀾,她不過罪臣之女,頂著個郡主的名號又能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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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許趕著煎上的參湯的確有效,午飯時莫劍師精神已好了許多,讓仆役們預備了飯菜款待十一和齊小觀,親自過去作陪。


    他的眼神不複銳利,卻也習慣性地往他們佩劍上瞧,又索來觀看。


    齊小觀所用的溯雪劍也是莫劍師當年所鑄。


    他平日雖漫不經心,可劍客的本能,對寶劍保養得還不錯。


    十一臨行將純鈞劍給了宋昀,目前所用的卻是府中隨手找出來的一把劍,雖比尋常刀劍鋒利名貴鋒利,但比起純鈞那些古劍名劍卻差得遠,當然更難入莫劍師這等大家法眼。


    莫劍師顯然有些不滿,“小觀的劍倒還罷了,顏兒你怎會用這樣的劍?平時在家掛著玩的吧?劍柄上鑲的珠子倒是比劍貴重。那時你師父不是從我這邊帶走了一把風佩寶劍,說留給你長大用?”


    十一撫向指節間用風佩練劍時留下的薄繭,黯然一歎,“莫伯伯,當年我遭遇強敵伏擊,差點送命,那風佩劍……便斷了。”


    莫劍師點頭,“難怪,難怪……”


    他轉頭吩咐兒子,“鈞兒,去把我那對流光畫影劍取來。”


    莫鈞聞言,忙親自走出去,半晌,捧回一對寶劍來奉與父親。


    莫劍師執劍在手中,愛惜地撫摩片刻,方遞與十一,“也難得來一回,沒別的給你,就給你這對劍吧!聽聞你這些年也出息,武藝才識是師兄弟三人中最出挑的,跟了你,也算不辱沒了它們。”


    十一見他鄭重,忙躬了身雙手接過,退後兩步細細察看時,卻見這對寶劍雖未錯金鑲寶,但形製古雅,雕琢精致。輕輕拔劍,劍身寒冽若水,幽幽含光;隨手揮動,便見得水色流光若銀河星舞,縹緲如畫中仙影,燦亮卻沉靜,有種極罕見的內斂風華,雖不張揚,竟能於無聲處攝人心魄。


    劍身近柄把處刻著古篆文,一為“流光”,一為“畫影”,便是劍名了。


    十一拈過一根黑發置於劍鋒前,輕輕一吹,發已斷作兩截。


    果然是吹毛立斷、削鐵如泥的絕佳寶劍,怪不得莫劍師有意贈劍,卻又戀戀不舍。


    十一早已愛不釋手,一雙清亮眼眸熠熠閃亮,竟比那劍芒更要璀璨幾分。她笑道:“既是長者之賜,朝顏卻之不恭,便厚顏收了!聞得宮中尚藏著兩塊上好的千年玄鐵,等回京後我便去找父皇要過來,叫人快馬送給莫伯伯鑄劍吧!”


    莫劍師一生嗜劍,但記掛著逝去故友的情分,又收了十一的厚禮,才稟著寶劍贈英雄的念頭贈劍,心下卻有些悵然。待聞得十一願贈以絕好的鑄劍材料,哪怕他已老病得無法親自鑄劍,都已不勝歡喜,笑道:“那敢情好!鈞兒於鑄劍一道也已登堂入室,正缺頂尖的材料。若能親眼瞧他鑄成一把絕世好劍,小老兒便是即刻死去也可以瞑目了!”


    莫老夫人已忍不住瞪他,“這身體明明一日好似一日,怎的又說這晦氣話?”


    莫鈞亦急急出言安慰,小孫子小孫女則蹭到祖父懷裏,撒嬌撒癡地要祖父活上一百歲。


    眼見得眼前一門大小和樂,莫劍師已是眉眼俱開,笑意朗朗,那身病仿佛又被甩落幾分,指不定真能慢慢複原,活成百來歲的人瑞。


    十一少時心心念念記著國仇家恨,待後來察覺自己身世,才知自己活成了一場笑話。如今看著莫家安居於這麽個與世隔絕的小小島嶼,上下和睦,其樂融融,忽覺這樣的生活,才像有血有肉的正常人的生活。


    平凡,安靜,卻幸福,滿足。


    而世間多的是心比天高之人。比如柳翰舟,比如酈清江,再比如昔日的朝顏郡主……


    便是終於從兩年醉夢裏走出的十一,依然固執地堅持著自己的願望。


    可再怎麽驚才絕豔,終隻是落得青史留春.夢,黃泉葬奇才,何曾有一日能像這個老邁重病的老劍師自在開懷?


    對深杯酒滿,看小園花開,無拘無束無礙,竟是最本原的幸福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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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十一等便帶了鳳衛,攜了那個不知裝著誰骨灰的陶壇,辭別莫劍師,離開那連名字都沒有的天鏡湖小島。


    十一料得路過應已離開,再不會無謂地傷心,坐於船艙賞著流光劍和畫影劍,已是心情大好。


    她翻出一枚鴉青色的半舊劍穗,小心扣到流光劍的劍柄上,將劍執於掌中,揮舞出片片清光,微笑著問向齊小觀道:“你瞧瞧這劍,比之我當年所用的風佩如何?”


    齊小觀認出那劍穗正是韓天遙當日遺落於在柱子家的,笑道:“嗯,應該比那把風佩劍好,也比我現在用的溯雪強。話說你又不能用雙劍的,有畫影也就夠了,就把這把流光給我吧!”


    十一將劍一收,慍道:“韓天遙的龍淵劍丟了,如今身在戰場,正需要兵器,你那溯雪用了這麽多年,多順手,好端端的換什麽?”


    齊小觀道:“便是我不用,也可以給小瓏兒用。師姐不是說要讓她習武嗎?”


    “……”


    十一轉頭瞪他,卻見齊小觀正笑得促狹,才知他有意打趣,遂向後一靠,冷眼睨著他,懶懶道:“嗯,待她習成和你一樣的高手才許成親!回頭依然送回韓府去,省得你居心不.良,一天到晚想著占她便宜!”


    齊小觀聽得要將小瓏兒送回韓府,頓時連連叫屈,“師姐你說反了吧?明明是你教出個小色.女天天想著占我便宜,怎麽就成我占她便宜了?不過也不妨,她便是回了韓府,必定還會偷偷找我……隻是把你小師侄生在韓府,不知道南安侯會不會惱火……”


    十一鄙夷地瞅著他,一時無言以對。


    齊小觀卻已轉憂為喜,笑嘻嘻道:“嗯,也未必會惱火。若南安侯回京,第一件事必是想著娶你。等他娶了你,小瓏兒把你小師侄生在瓊華園或生在韓府,應該也沒啥區別。隻是若不讓我娶她,便得煩請師姐代為照料他們母子了……”


    想著師姐可能自己還沒來得及生子,便替他養育兒女,齊小觀越想越妙,樂得擊掌道:“這主意真不錯,可省我的事兒了!”


    十一提起流光劍,連劍鞘“唰”地甩過去。


    齊小觀早有防備,飛快躍身而起,人已輕.盈如燕,眼見便要棲身到船艙之上。


    十一忽道:“接劍!”


    她揚手,流光劍再次連劍鞘飛旋過去,卻是——直擊向齊小觀即將落地的腳踝。


    齊小觀不想腳踝被擊到,隻得半空中匆忙翻了個身,才要落地時,他們的船隻行得快捷,已然將他撇下。


    “撲通!”


    事實證明,他這師弟永遠是打不贏師姐。


    再次跌落湖水中時,流光劍已打了個旋回到十一手中。


    她正若無其事地把.玩著劍穗上的合.歡花,“這劍穗編得不錯,回頭我也叫人編個去。嗯……這劍讓誰送到安縣去妥當?”


    “考驗我泳技呢!”


    齊小觀憤憤地遊向他們的船時,遠方的漁夫正將漁網撒下粼光耀金的湖麵,逍遙地唱著歌謠。


    “寒來暑往幾時休,光陰逐水流。浮雲身世兩悠悠,何勞身外求?”


    “天上月,水邊樓,須將一醉酬。陶然無喜亦無憂,人生且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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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的歡樂。明天見!


    偕流光畫影(三)


    依稀記得去年若耶湖畔回絕宋昀時,十一也曾聽漁夫唱過這支曲子,當時聽來隻覺一襟荒涼,滿懷滄桑;如今同樣的小曲,她一邊和師弟玩笑,一邊側耳聽著,竟聽出幾分春日裏的明媚歡悅妲。


    再晦暗的往事,再深重的情傷,終於也有漸漸痊愈的時候。


    因齊小觀記掛著小瓏兒,一心回京,而天鏡湖與韓天遙所在的安縣隔得又遠,十一便打算給韓天遙去封信說明路過之事,令人和流光劍一起送過去,自己便和齊小觀回杭都。


    但到岸上不久,那邊便有留在湖畔的鳳衛領了一名斥候來見,遞上韓天遙的親筆信。


    她和韓天遙已另約了一套暗記,分開這十天左右一直有聯絡。韓天遙顯然十分關注她的行蹤,幾乎每兩三天便有一封信來,不過寥寥數語,或說廊下花開,或言溪中魚躍,偶爾問聲寒溫,疏朗間自有柔情。


    十一看似漫不經心,每次拆信觀閱時,麵龐上卻總浮著杏花盛綻般的淺淺粉.白窀。


    此時見又有信來,十一雖靜靜而立,已笑道:“正想著找人送信去,偏巧他又有信來。恰巧可以將我的信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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