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裸露著蒼白的後背,一隻手臂無力地向前伸著,不知死活。


    周曉曉心裏咯噔一聲,快步跑上前去,小心地將人翻轉過來,隻見俞行知麵如金紙,牙關緊咬,一摸額頭,滾燙得嚇人。


    周曉曉心裏終於湧起十二分的內疚。


    她責備自己,你怎麽就變得這麽狠心,人家在冰天雪地裏都沒有棄你於不顧,你卻把這麽重的傷員一個人丟在山洞裏自生自滅。


    一邊譴責自己,一邊快速行動起來。


    重新燃起篝火,把帶來的鋪蓋鋪上,內服的草藥加入瓦罐裏煮著,外用的傷藥調理好,給病人的外傷重新處理了上藥包紮。另還要掩蓋洞口,安置雪橇犬。正好一通忙亂中。突然聽見一聲低低的呻|吟響起。


    周曉曉急忙來到俞行知身旁。


    “你醒了?”


    一摸他的額頭,依舊燒得厲害。


    “混……混賬。”他開始斷斷續續地夢囈,“住……住手……放開我。”


    燒得這麽厲害,都說起胡話了,周曉曉急了。


    “是我。我回來了。”她隻能輕聲安慰他。


    將消炎止痛的草藥煎好,周曉曉扶起虛弱的病人,小心翼翼的灌了下去。


    喂完藥,剛剛轉過身。


    身後傳來含糊的聲音。


    “別……別走,別丟下我。”


    周曉曉覺得心有些酸。


    她坐在俞行知的身邊,握住他的手,輕聲說:“我不走了,你別怕。”


    然而那人燒得迷迷糊糊,聽不見外音,隻不時發出幾聲低沉的,意義不明的喉音。


    周曉曉在心裏想,如果之前我走的時候你這樣求我,我可能就不忍心走了。


    偏偏你要斯斯文文的道別,讓我都說不出反悔的話來。此刻發燒得這麽厲害,再說出來又有什麽用。


    她心內有愧,是以加倍細致地照顧俞行知,用涼水不停地擦拭他的脖頸,腋下,四肢及手腳心。額頭的冰帕換了一條又一條。直至他高溫終於降下來,緩緩醒過來。


    俞行知睜開眼,看見周曉曉,一時眼中宛若星辰晃動,似有萬語千言卻出不了口,最終隻露出一個虛弱的笑來,就這一個淺淺的笑容,讓周曉曉覺得自己冰封的心湖,隨著這一笑啪嗒一聲,裂出一條縫,從縫中鑽出幾片綠色的嫩芽來。


    俞行知的傷勢反複。燒退了又燒,燒了又退,反反複複。


    人時而清醒時而昏迷。昏迷時,他總能感到一個溫暖的身體在他身邊握住他的手,輕聲細語鼓勵著他。


    清醒的時候總能看到一個忙忙碌碌的身影喂食換藥,便溺相援,毫不避諱。一雙圓溜溜亮晶晶的眼睛,在看到自己望過來時總是露出坦蕩爽朗的笑容來。


    她這般不避嫌的照顧於我。


    若是……能有幸撿回這條命,我必定求娶於這位姑娘,方才能不損她的名節。他有些昏昏沉沉地想著。


    當他在又一次高熱退去後緩緩醒來。


    俞行知看見周曉曉正在收拾洞內的東西,那少女身手敏捷地把皮毛都堆上雪橇車,麻利地給一條條雪橇犬套上韁繩。


    她又要走了,意識到這一點,俞行知覺得自己的心沉入了一片黑暗中,他很想開口挽留一下這位杜鵑姑娘,請她留下來陪伴自己,不要讓自己一個人在這又黑又冷的山洞裏受病痛的煎熬直至死去。


    然而良好的教養讓他開不了口,他不願也不能拖累一個素未平生的姑娘陷入危險的境地。於是他很快勉強自己控製好情緒。準備好再次平靜的道別。


    周曉曉套好雪橇犬,一回頭,看到俞行知英俊的臉上露出一種傷心難過的表情來,可是這種表情很快消失了,他換上一副平靜的麵孔,甚至還勉強自己擺出一點點的笑意。周曉曉走了過來,把俞行知連人帶被子一起卷了起來,安置在雪橇車上。


    俞行知大吃一驚:“你……是要帶我一起走?”


    “我帶你去找大夫。”周曉曉把自己的狗皮帽子罩在他頭上,係緊束帶,“你不能死。”


    俞行知覺得心似在溫暖的泉中滾了一滾,同時他知道這樣的行動太危險了,會連累這位姑娘,應速速拒絕。


    然而當周曉曉圓溜溜的眼睛貼近他的臉,衝他笑一笑,伸手給他地壓緊身上的皮毛被褥時,他感到一股讓人眷念不舍的溫暖,出於對這份溫暖的貪戀,出於對生的渴望,他最終沒有將拒絕的話說出口。


    當雪橇啟動,一路下山的時候,俞行知道隻覺自己的心髒一半浸泡在被拯救的幸福感中,一半浸泡在對於自己自私的深深譴責感中,酸楚自知,難以言喻。


    兩人抵達李家屯,正是傍晚時分。周曉曉徑直來到之前的醫館,先前那位少年正在落門板,看到他們,連忙放下手頭的活計,幫忙把病人一起抬進內院。那位老大夫檢查了俞行知的傷勢,捋著胡須露出凝重的表情。周曉曉悄悄反手握住別在後腰的一柄解腕刀,如果情況不對,她不惜動用武力強迫他為俞行知治療。


    “孩兒,去將門板落了,前院的火燭都熄了,關好房門。”大夫對那個少年說道,“速去,速去。再燒些熱水備用。”


    他又對周曉曉道:“還要小哥來給老朽幫忙。”


    周曉曉慢慢放開背後握刀的手,口中道:“多謝先生。”一麵保持著警惕,一麵上前給他打下手。


    俞行知性格堅韌,即使療傷過程十分痛苦,他也一聲不吭,隻是咬緊牙關別過臉去.


    如果不是那緊拽拳頭的手不住顫抖,甚至讓人以為醫生手下處理著的猙獰傷口,不是在他身上一樣。直到大夫給他接上腿骨的那一瞬間,他才終於忍不住悶哼了一聲,滿頭虛汗,麵白如紙的昏迷了過去。


    便是見多了傷患的醫者都忍不住歎息:“唉,這個林府恁得如此霸道。將人這般的往死裏折辱。”


    正給俞行知擦汗的周曉曉聽得這話,心裏一驚,轉過頭來警惕地看著他。


    第5章


    “小哥你休要如此看著老夫。”


    那老者道:“好教你知曉,老朽早聽得林府丟了一個要緊的逃奴,午間鎮上有衙役持那海捕文書挨家挨戶通告過,但有舉發者獎十金。那逃奴的相貌特征和這位躺著的是一模一樣。”


    大夫不住搖頭歎息,“我知那林府二位大爺素來霸道,這位小哥又傷得如此模樣,醫者仁心,卻是不忍將你二人解告上去。隻是今日已有林府仆役在鎮上來回搜索了兩遍。我這裏卻也不敢留你們,現家裏有驢車一輛,可贈與你二人代步,你速速帶著他趁夜離去吧。”


    周曉曉有些羞愧,她以歹人之心度人,卻沒想到遇到良善之家。她掏出金銀相贈,這位老者推辭不受,後推卻不過,隻取了少許醫藥資費。


    周曉曉把俞行知抱進驢車,蓋上厚實的被褥,把山上帶下來的皮毛和雪橇犬留在院中。


    那少年看著那張虎皮很不好意思地摸摸頭道:“阿爹,我駕車送他們到村口吧。”


    老者道:“也好,若有人問起,你就說張家村的王大癲癇發作,請我過去看看。”


    少年一直把他們送出小鎮外很遠,周曉曉在古道上和他告別。


    駕著驢車回首一看,濃厚的夜色中依然看見那十二三歲的少年笑著揮手,露出一口大白牙來。


    驢車緩緩地在幽暗的古道上走了一夜,依舊是寒冷而靜寂的暗夜,因著有人同行就顯得不再那麽寂寞。


    周曉曉坐在車頭,時而回頭掀開簾子張望車廂內的情況。


    俞行知若是醒著,總是用那雙盛滿星辰的眼眸凝望著她。


    周曉曉也就不自覺地笑了,她摸摸一直背在身上裝滿珍寶的包袱,想想車內傷情穩定的俞行知,感覺緊張的心情逐漸放鬆下來。


    她輕輕地哼著歌,看著東方漸漸泛白,朝霞的光華在大地上鋪展開來。


    “前方不遠就是邛城,林家的祖屋在那裏,他家在城中勢力龐大。我們可不能進城,得繞路過去,今晚上隻怕還得露宿郊外。”驢車走上了官道,周曉曉看著遙遙在望的城池說道。


    這時身後隱隱傳來密集的馬蹄聲,周曉曉回頭一看,身後遠處道路上揚起大量煙塵,一簇人馬直追而來。


    這些人是衝著她們而來!


    周曉曉大驚,鞭策驢車急行,然而驢車怎麽比得上快馬,少頃已能隱約聽見傳來“站住!休跑!”的呼喝聲。她心中無比焦慮,卻不知如何是好,隻能拚命抽打驢背。


    這時身後的車簾掀開,伸出一隻蒼白卻骨節分明男性的手來,那手接過韁繩。


    在周曉曉錯愕之間,俞行知一手接過韁繩,一手抓住她的衣領將她提起,把她拋過路邊的灌木叢去。


    周曉曉隻覺一陣天旋地轉。


    她順著官道邊土坡一路咕嚕咕嚕滾下坡道,摔得七暈八素。


    等她緩過神來,聽得一片嘈雜的人馬聲越過她的頭頂,向前而去。


    那些追兵或許是因為之前間隔尚遠,沒發現駕車的人中途換了一個,甚至沒有留意到半途被拋下來的她。


    她急忙連滾帶爬地爬上坡道,看到不遠的前方驢車翻在地上,周邊數十匹駿馬圍著打轉。


    周曉曉隱身在路邊的灌木叢後,悄摸摸地靠近過去。


    透過草木的間隙一看,那簇人馬當中捧著一人。


    那人騎著高頭大馬,身著紫秀團雲紋肩袍,一雙吊梢眉,眼下兩團烏青,耳後簪花一朵。正是林家行二的林秉直。


    周曉曉一看到他,整個人如墜冰窟,在周杜鵑這副身體的記憶裏,這個林府二公子是一位□□擄掠,無惡不做的惡霸,他不僅男女通吃,而且性格扭曲,手段殘酷,每年被他虐待折磨至死的少年少女不知何幾。


    此刻他正得意洋洋地看著隨從將俞行知捆翻在地。


    周曉曉趴在樹叢後,一動不敢動,她既害怕得全身顫抖又揪心得難受。


    卻見那對李家屯的醫生父子,被反剪著雙手,從人群中推出跪在地上,林秉直來到那少年身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雁翎刀,嘩得一聲洞穿了少年的身體。


    那昨日還笑著揮手的鄉間少年,哼了一聲倒在地上,掙得幾下,不再動彈。


    周曉曉猛得一下捂住了自己嘴巴,巨大的恐懼和憤怒衝上腦門,她死死控製住自己,才沒有叫出聲來。


    那老醫生撲在兒子身上,失聲痛哭,破口大罵:“畜生!恁得如此狠毒!你說尋到此人,便饒我和我兒性命,我已昧著良心引你等前來。誰料你這天殺的惡魔,竟害我兒性命!”


    話未說完,隻聽刀韌破風一響,老者的脖頸處裂開一個巨大的口子,鮮血噴薄而出,他欲再罵,卻隻能從喉嚨發出嗬嗬的聲響。


    最終倒在了兒子的屍身上。


    那林秉直饒有興趣地看著倒在血泊中的兩具身體,滿不在乎地說了聲走。


    一眾從人將俞行知攜上馬背,向著邛城的方向揚長而去。


    等人群走遠,周曉曉從樹叢後慢慢爬了出來。


    她扶起還有一口氣的老醫生。


    那老者看見是她,眼中垂淚,嘶啞著說了一句:“對……對不住。我也是沒奈何,他們發現你二人的痕跡,用娃子的性命威脅我。”說完就閉上了眼睛。


    也許極致的憤怒,會讓人出離了恐懼,周曉曉周身的顫抖漸漸停了,她甚至感到自己前所未有的鎮定了下來。


    她從破敗的車箱裏找了塊布料,蓋住醫生父子倆的屍身。


    “你父子二人,因我無辜受累,還請一路走好。這個仇,就由我來報。”


    她跪下磕了三個響頭,將車廂內能用的藥品物資打一個包袱背在背上,發足向邛城一路奔去。


    進了城內,依靠這副身體幼時在林府生活的記憶,周曉曉很快找到林府所在地,繞著圍牆細細勘查一番。


    此刻若有人,會看見林府圍牆外一角的竹林中。


    一個少女蹲在沙地上用一根竹枝正勾勒著一份地圖,她心中仿佛默默推演著什麽,用那一條細枝在沙地上輕輕點頓。


    執枝的少女雖年幼,卻散發出一股和年紀不相符的森冷氣勢,她冷冷的目光時而看向前方,似乎能穿透圍牆,進入那深深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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