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素未見過那男子,卻是一眼便認出了那人的身份。陶令的畫像一年前曾在王城流傳,多得是閨閣小姐或者平民女子傾慕,他曾見過,卻是天人之姿。這時望見了,卻是不停地後撤,直至整個人貼著牆角,手中舉著刀,不停地咽著口水,生怕他一個發怒,自己便是了斷了性命。


    陶令大步走來,自是神色鎮定,唯望見地上的女子時,眉頭皺了皺。他走過去,蹲下身一手將那女子抱起,附在她耳側低低道:“青荷,你要生,還是死?”


    青荷極緩慢地睜開眼,她眸子混沌,這時卻是陡地升起微弱的光芒來。


    站在一側的衙役驚恐之餘滿臉的不解,怎的來救人便是,竟還要送她一程?不過轉念間又是懂了,這女子遭逢這樣的境遇,未必還想活著,死了倒是解脫。


    青荷望了許久,方才看清眼前之人正是心心念念的公子,偏生她一絲力氣都沒有,隻道了聲:“公子……”便又沉沉地闔上了眼睛。


    陶令立時懂了,喂她吃下一粒藥丸,隨後將她放下,這才看向那衙役,食指中指並在一起,以劍氣輕易便震掉了他手中的刀,而後嗓音極是陰沉道:“將她抱起,隨我來。”


    那衙役哪敢不從,縱是心中閃過疑問,為何要他抱著,而不是他自己將人帶走?轉瞬便是利落將那女子抱起,隨他向外走去。及至一路走下去,那衙役才懂了,說什麽牢固的大牢,結果到現在一個人都沒有出來救他一救,這一命啊,多半要折在今日了。


    出了刑部大牢,他隨著陶令一同上了馬車,一路的心驚膽戰,連大口喘息都不敢,唯恐他手指一指他便沒了性命。


    隻是,這馬車的方向,竟似是要趕往林大人的私宅?


    幸得半途在一間衣裳鋪子停下,他方才悄悄喘了口氣。他本就是林大人的手下,若是此番再被迫帶著本該執行死刑的囚犯去了林大人的家中,他便是怎樣都活不成了。


    哪料,陶令命人給這女子梳洗打扮換了新衣裳,這馬車的方向竟是沒變。眼見得前方就是林大人的宅子,他終是小心翼翼開口道:“這位公子,您……”他雙手緊握成拳,偏是一個字都蹦不出來。左右都是個死,他竟還不知道該選哪個死法了?


    陶令沒心思理會他,仍是端坐著,不發一言。


    馬車很快抵達目的地,陶令率先下車,再度旁若無人的邁進林向的私宅,自有那幾個不長眼的前來阻擋,不過均是不能近身便被人身上的氣力震開。那衙役將那女子抱下車,萬般無奈隻能隨著陶令的步子一步步向前,仿佛邁向深淵似的不甘不願。


    林大人很快得知了消息,在陶令走至大廳前便是慌忙走了出來。


    是,林向的確曾細細盤算過討好楚瑾和得罪陶令這其中的利害關係,最終自是選了討好楚瑾,陶令畢竟遠在望岐山,且那蘇夭夭不過一個女子罷了,難不成陶令還能因了一個女子與整個王朝為敵?


    今日瞧見陶令此般明目張膽的出現在他的宅院,方才正經慌了一慌,縱是家丁已然將陶令團團圍住,他仍是沒有那個底氣上前一步質問他一番。


    “林大人……”陶令手執玉蕭輕輕敲打著掌心,長身玉立,端的是一個悠然的姿態,唯目中凜冽方看得出肅殺的氣息。“是你找了幾十個乞丐玷汙了我的婢女?”


    他說得仿佛是雲淡風輕,不過尋常家事一般,林向卻是不自覺後退了些許,但仍強撐著一口氣,不能輕易示了弱,“是又如何,我刑部審問犯人,隻問結果,不問過程。”


    “林大人如此對待女囚,倒似從未有過女兒一般。”


    “你這是何意?”林向陡地上前,險些突破了家丁守護他的圈子。


    他的手段一貫如此,那日也不過是讓人將那女子洗幹淨了,在著人找來了街上最肮髒的乞丐,輪番侍候她。如此一來,再是心智堅定的女子也不會被折磨得沒了精氣神,到時該吐出來的自然就吐出來了。


    陶令冷冷地凝著他,像凝著一個已然死去的人。


    林向愈發挺直了腰板,小眼睛竭力瞪著,大聲道:“這女子早已招供,你望岐山雖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但總是有弱點,再有幾日,你的望岐山便會被攻下,這天下之下,陶令你無處可逃。”


    陶令如聽了天大的笑話一般:“我為何要逃?我今日來索取你的性命,逃了作甚?”


    林向立時撤了回去,但仍咬著牙道:“本官乃朝廷一品大員,豈是你想殺就殺?”說罷,卻是眼睜睜的看著一道白影打眼前閃過,待他回過神,身側所有的家丁竟是一個不落的倒在了地上。


    他手中無刀無劍,當下慌亂地竟是拿出手中的折扇直直的指著他:“你不要亂來啊,殺了我你也逃不出去。”


    陶令凝著他如此慫包的模樣,愈發覺得讓他就此般死了未免太仁慈了些,不由得唇角微勾,冷哼一身道:“林大人也不必擔憂,這些人不過暫時昏厥而已。無辜之人我斷不會取他們的性命,不過林大人你……嘖嘖!”


    “你手上的血債未免太多了些,隻怕閻王爺在地獄已然等不及了。”


    “你敢!”林向慌亂地揮舞著手中未展開的扇子,像個小矮人似的亂跳著。


    “不過……”陶令忽然走近了些,距離他不過幾步遠,“我倒是可以給林大人一個活下來的機會。”


    “什麽機會?”林向哆哆嗦嗦道。


    “聽聞林大人對林夫人敬愛有加,多年婚娶竟是連一個妾侍都沒有納娶,如若林大人願意夫人代你償命,我便可饒你一命。”


    “果真?”林向連一絲猶疑都沒有,立時追問。


    “當然,”陶令晲著他,心下愈發是不屑,“你命如螻蟻,我有必要騙你一二?”


    林向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眼底陡地升起明媚的光芒來,轉而便是衝著遠處的婢女大吼:“還不快去將夫人請過來,快點!”轉而又是衝著陶令頗是諂媚不安道,“您放心,夫人就在家中,稍後便來。”


    陶令瞧著他這偌大的院子,隻沉沉道:“無妨,林大人跟著楚瑾,別的沒學會,誅心這一點倒是學得很好,我不過還之彼身而已。”


    林向嘴角一抽,再是不敢多說一個字。心下也隻得慶幸,陶令並不知他們家中實情。至於夫人,說什麽敬重,不過是她母家勢大他不得不小心伺候著,他在外麵不知偷偷養過多少個女子。


    林夫人很快便在婢女的攙扶下急急走來了,躺了一地的家丁很快就讓她嚇得失了神,但仍顧著林向的安危,這才不敢停歇片刻便是慌忙走來。


    及至走近了陶令方才瞧見林夫人確然是姿態雍容,雖是形容略有些憔悴,但也看得出這些年被小心侍候著。至於麵貌,倒不怎麽相似。


    “林夫人。”陶令見她走至眼前,便是雙手抱拳正經拜了一拜。


    林向見陶令對夫人如此,立時跪在夫人麵前:“求夫人為夫一命。”


    林夫人著實驚了一驚,眼前這青年男子麵容端是絕世無雙,然她終歸從未見過,怎殺了這許多人卻又對她如此恭敬客氣?還有相公,怎會如此?


    “不知我家老爺何處得罪了公子?”她竭力鎮定著。


    陶令這才作出一個“請”的姿勢:“夫人不妨先來看一眼我這位婢女。”


    第37章


    林夫人一怔,到底是緩緩向著陶令身後走去,那位婢女被人打橫抱著,幸而她身子輕盈,那衙役方才沒有體力不支將她丟下。


    林夫人走近後,先是瞧見她的麵容,立時就被嚇了一跳,慌亂著就要逃離一般。陶令走過去,不動聲色的衝她低低道:“林夫人,您看她的小腿。”他的嗓音極低,也就他們三人能夠聽見,至於幾步外跪在地上的林向自是不曾聽聞。


    林夫人大驚,整個人險些站立不穩,幸而陶令手掌運氣將將扶住她,這才又是低聲道:“林夫人,可還記得二十八年前的那個夜晚,發生了何事?”


    林夫人顫抖著掀開青荷的衣裙,果然在她的小腿上瞧見一塊紅色的胎記。這胎記仿似荷花,可她生產後身子虛弱睡了許多天,醒來後林向卻說,孩子身上並未有胎記,連那日的接生的產婆也是如此說,她便想著,多半是她的幻覺,卻不想,果真有這樣一個女孩子,且是一模一樣的胎記。


    她的指甲狠狠地扣入掌心,往昔種種,仿佛突然沒了遮掩。


    當年,嫁予林向,原是她的自作主張,她看中了他的驚世才華,受了蠱惑,偏要嫁給他不可。後來很快有了身孕,臨盆那日,孩子落地很是順暢,隻是不知為何,她竟暈厥多日方才蘇醒。


    林向說,是個兒子。他歡天喜地,他們林家有後了。可她分明記得,是個女兒,且小腿上有個紅色的胎記。然而所有人都說是個兒子,她便漸漸也信了。


    今日女兒突然出現在眼前,擊潰了她往昔的所有自我欺騙。


    兒子並非她的兒子,女兒卻是不知為何竟遭受了這樣的折磨?


    陶令睨一眼那衙役,示意他可以帶青荷出門了。這才衝林夫人低緩道:“林夫人,這些年林向在外有多少的女子,你不是不知。當年懷有身孕的也並非你一個。他忌憚你的家世,但他更想要他的兒子,而不是你所誕下的女兒。”


    “當然,他一開始也沒打算讓青荷死,交由你兒子的親生母親撫養便是。但那女人丟了自己的兒子,且無名無分的被人養著,你以為她會對你的女兒好嗎?”


    “青荷在她手下,幾乎被折磨致死。若非被望岐山先主所救,林夫人這一生大約也認了那個兒子吧!”


    “她叫青荷?”林夫人急切地抓住陶令的手臂,慌亂地向他確認著。


    陶令卻是忽的轉眼看向地上跪著的男子,朗聲道:“夫人可知青荷經曆了什麽?”


    “林大人身居高位仍不滿足,為了討好王上想要更進一步,將青荷關入刑部大牢,鞭笞,上老虎凳,烙鐵打在臉上,再收拾幹淨,從街上找了幾十個乞丐,然後玷汙了她幾個日夜。”


    “你別說了!”林夫人慌亂地大叫,怎麽都無法接受這便是事實?


    陶令冷眼看著這一切,隻覺得可笑,他湊近那林夫人,低低道:“林夫人,這便是你的相公對你的女兒所做之事。”


    “他為了自己的高位,舍棄了她一次還不夠,還要這般折辱要她生不如死。”


    許是人崩潰到極致,反而能夠恢複清醒。


    林夫人踉蹌著跌倒在林向麵前,眼角的淚水未幹,神色竟已恢複了鎮定。


    她深吸一口氣,呼吸不穩道:“告訴我實話,那女子那般模樣,是你做的?”


    林向原本覺得此事不過是件小事而已,隻是偏巧那女子時陶令的婢女,此事才算是個事件。然此番他想扯謊告知夫人,他並非如此陰損手段,但陶令就在眼前,他隻得嚴謹措辭道:“夫人,我受了王命,必要問出望岐山的機關要害,那些……不過是程序罷了。”


    林夫人顫抖著仰起臉,淚水無聲的滑落,林向就跪在她眼前,幾乎能夠看見她的每一根發絲都在微微抖動著。


    他的公事她從未問過,但她怎能想象她的相公竟是如此殘忍之人?且那受害人,還是他們的親生骨肉。


    “她是我們的女兒!”林夫人尖聲吼叫著,抬手便拔了發簪,直直的插入林向的心口。


    林向陷入巨大的震驚,腦海裏百轉千回,最後直直的盯著那衙役抱著女子離去的方向,陡地懂了陶令口中的“誅心”。


    這才是真正的誅心啊!


    當年,他為了自己的兒子能夠認祖歸宗能夠更加體麵的長大,便舍棄了自己的女兒。但當那個女人說女兒走丟的那一刻,他也是難過的,隻是無力改變而已。


    現下,女兒終於再次出現在他的麵前,他卻是最殘忍的那個。如此死了,倒是解脫了。


    林夫人眼睜睜的看著林向直直的倒下,轉過眼看見陶令正要離去,慌忙站起身追上來:“你是……望岐山的陶公子?”她曾偶爾聽過他的名聲,並不好。但他救了她的女兒,並有那望岐山的先主將女兒養大,這份恩情她卻是放在心裏的瀅。


    “林夫人,”陶令姿態雖是恭敬,但口中始終帶著那份疏離冷清,“青荷受此大辱,我便是勉強能夠救活她,想來日後她也不會想要記得從前,您說呢?”


    林夫人顫顫的收回手,良久方才默默低喃道:“也是,也是。”這樣生不如死的苦楚,竟全都來自她的親生父親,還是忘了好。


    她顧自回轉身,一步步向外走著:“不記得了好,不記得了好。”


    然她這一路走出去,身後的婢女慌忙去追,卻是再也沒有回林家的宅院,縱是兒子三番四次去請,也再沒有請回。此後青燈古佛,全是為了女兒多些修行。


    陶令顧自出了林家的院子,便同站在馬車旁的衙役道:“將這一身衣裳換了,送她去江南,找一位黎老先生。”


    “醫仙?”宋萬勇眼見得他分毫沒有殺他的意思,林大人也已然殞命,不由得直了直腰板,多了些底氣。


    “正是。”陶令說著,便取出幾錠銀子交給他,“這是你路上的盤纏。”


    盤纏?宋萬勇看著手上的銀子,夠他好幾年的花銷了。


    陶令凝著他,頓了頓又道:“在王城,你可還有家人?如是有,便一並帶走吧!”他同他兜轉了這麽幾圈,他逃得掉,家人必會受了牽連。


    “我父母早年亡故,我暫未娶親,倒是沒什麽親人了。”宋萬勇收了銀子,徹底放下心來。隻默默琢磨著,都說陶公子殺伐果決陰冷淩厲,他瞧著明明還算是個不錯的人啊!


    “那便好!”陶令沉沉道,“趕忙出城吧,一日不可停歇。”


    “好!”他應下,跳上馬車後到底多嘴道,“那你……”


    “王城出了這麽大的動靜,我一時半刻不能離開。你且送她去吧,到時問黎老先生要十倍的酬勞便可,他若是不肯,他日我再給你。”


    宋萬勇訕訕的笑笑,隨即趕了馬車離去。這陶令倒是眼尖得很,一眼便瞧得出他別無所求,不過想多掙些錢罷了。不過是否還有十倍倒是不要緊了,手上這些錢,也夠他用上幾年了。


    這一路山長水遠,宋萬勇原想著這女子受了如此重傷,萬一撐不到見到那位黎老先生該如何是好,且她一路昏睡著,無法進食,他隻好時不時地喂她喝些水。幸而找到黎老先生那日,她還存了些氣息。


    黎老先生一瞧見那女子的臉,不由自主的就露出來嫌惡的表情:“這丫頭的臉怎麽成了這個樣子?”


    “您認識她?”宋萬勇頗有些激動,原想著將這女子送來是為了救她一命。但若是醫仙本就認識她,這女子活下來的希望不就更大了。


    “不認識。”黎老先生搖搖頭,轉而又是死死地盯著他,“不過我說你小子,這好端端的丫頭落到如此下場,該不會是你做的吧?”


    “不是不是不是!”宋萬勇本是個粗壯的漢子,這會兒被人指摘的連連後退,生怕白擔了罪名,“真的不是我,我也是無意間撞見,是望岐山的陶公子讓我將她送來的。”


    “陶令?”


    “嗯嗯!”宋萬勇重重的點頭,“您認識他?”


    黎老先生重又轉過身:“沒聽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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