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個並肩而立卻思緒南轅北轍,殊不知那無意間亂入人眼的謫仙公子,也同十九和閻溫一樣,心人麵皆是不相符。


    他模樣如何飄渺出塵,實則腦子裏不光盛滿人間煙火,還盛著這世間最最庸俗,最為修道之人不齒的東西——銀錢。


    他名叫星暉,是他師傅取的,連個姓都沒有,隻因為撿到他的那晚漫天星輝。


    而星暉此刻腦子裏麵正天人交戰,他的大徒弟野花兒,念叨這個紅紅的被晶亮的糖包裹的東西已經整整三年。


    可是他這次下山是來修複佩劍,隻帶了兩張毛皮,當的那點銀子又要住店又要抓藥又要修複佩劍,屬實捉襟見肘,根本沒有餘錢。


    他正絞盡腦汁的琢磨著哪能搞到一點銀錢,燈謎他又不會猜,出力倒是能成,可是他這身板問了幾家人,都嫌棄他不肯收……


    眼睛在街上到處亂轉,見一女子一直向他招手,他指了指自己,確信是在叫他,這才邁步朝著女子走去。


    十九看著男子一動,猛的回神,收斂了心中的小畫冊,轉頭正要喊閻溫,正見到閻溫站在自己的身邊。


    她不急著找閻溫,是因為十九並不擔心他,如今天下沒有人能和他作對,丞相的黨羽,被閻溫盡數連根拔起,砍的別提多幹淨,而且兩人出行,十九知道閻溫是帶著一大群死士的。


    最最重要的一點,是她最近並沒有做關於閻溫的噩夢,兩個人整天睡在一處,十九連自己的都沒再做過。


    因此閻溫離開她身邊她才沒那麽急著找,還有功夫胡思亂想。


    不過十九這一轉頭,正對上閻溫的視線。


    她腦中幻想的青梅竹馬被家人抓到棒打鴛鴦,懸崖峭壁上抱在一起訴說天長地久的情緒還沒散去,轉頭看向閻溫時,眼中滿溢的深情還在,這情緒撞入閻溫的眼底,悄無聲息的沉入其中,半點沒翻起水花。


    “我累了,回宮。”閻溫說完,甚至沒有去拉十九,轉頭便朝著人流外擠去,十九手中還拿著河燈,見閻溫很快沒影,趕緊追上去。


    閻溫腳步飛快,他心中此刻大火燎原,可燒的不是十九,是他自己。


    他怨自己輕而易舉的動心,怨自己無法自控,更怨自己明明決定孤注一擲,卻僅僅隻是看到小傀儡多看了別人幾眼,他便退縮回了邁出去的腳。


    十九跟在他的身後,喚了他幾次,他都沒有等人,快步走到馬車旁邊,鑽上去坐了好一會兒,十九才氣喘籲籲的扒到已經掉頭,隨時要走的馬車車轅,趕緊爬上去。


    閻溫在馬車中閉目坐著,十九手中捧著兩個河燈,爬上車後看著閻溫臉色,心頓時一沉。


    閻溫沒有睜眼看十九,敲了敲馬車的車壁,馬車朝著皇宮的方向行駛起來。


    閻溫臉色看上去太嚇人了,十九坐在車壁旁邊有點不敢過去,過了一會兒,試探著問道,“大人剛才去哪了?”是遇到了什麽事麽?


    誰能惹得閻溫這麽不開心?


    十九一頭霧水,閻溫抿著唇,內心糾結了好半晌,開口道,“我哪都沒去。”


    送孩童後很快就回來了,一直站在十九的旁邊,看著十九看別人,直到那人走了,十九才轉頭找他。


    閻溫心中憋悶的發酸,難得說了句實話,可十九卻沒聽懂,以為閻溫說他哪都沒去是不願意與她透露,畢竟閻溫一不見十九就找了,那會兒人確實不在,什麽時候回來的……十九根本沒注意。


    她滿腦子都是和少年閻溫這個那個……


    於是閻溫等十九再說什麽,等的臉色越來越沉,十九卻閉了嘴,見閻溫臉色不好索性不再問,兩人間好容易緩和一點的關係,又恢複到原點。


    閻溫的脊背一直繃著,等到馬車行駛到了定崇門,他才泄氣一樣的靠在了車壁上,伸手掐住眉心,對十九道,“你先回去吧,我今晚……今晚還有些事情要處理。”


    十九愣了一下,心中更確定閻溫這是遇見了什麽事,下車之間,湊到閻溫身邊,親了親他的側臉,軟軟說了句“大人別太幸苦,”就下了馬車,乖乖回鳳棲宮了。


    閻溫哪都沒去,在馬車裏麵愣了很久,最後扶著車轅下車,不許內侍跟著。


    一個人走在因為他長時間居住鳳棲宮,因無人行走,沒有點亮宮燈的黑漆漆小路上,路上太黑了,閻溫整個人被吞沒進去,連影子都映照不出,一如他此刻不見半點光亮的內心。


    十九等到很晚也沒等到閻溫回來,困得實在受不了便睡著了,半夜醒來的時候,她摸被窩空空的,下意識朝著桌案的方向看去,卻沒有看到閻溫在。


    鳳床上隻有自己,守夜的宮女垂頭低首,眼睫下垂看那樣子已經是睡著了。


    十九卻大半夜的坐起來,對著空蕩蕩的屋子,第一次察覺了事態的嚴重性。


    閻溫就算是無數次威脅要回內院,就算無數次對她撒火,和她賭氣鬧別扭,卻並沒有真的回去過。


    忙起來她睡著他才剛上踏,她醒時卻已經不見人影,這十九都已經習慣。


    可是十九也有另一個習慣,那就是半夜的時候都會醒一次,醒這一次大概是心之所向,她都要看著閻溫,有時候看他睡在自己的身邊,有時候看他還在挑燈在燈下寫寫畫畫,但隻要看著他在自己身邊,無論他在幹什麽,十九就能安心的繼續閉眼睡覺。


    可是今夜,這是她與閻溫相好之後,第一次獨守空房。


    十九想起閻溫說,他今晚還有一些事情要處理,勉強壓下心中胡思亂想,這個時辰也不好折騰人去打聽,十九總是給閻溫足夠的耐心和信任,索性躺在鳳床上,等著閻溫,或許他一會兒就回來了。


    可她一直睜眼到天亮,等到日上三竿,也沒見閻溫的蹤影。


    閻溫回到了內院,回到自己的屋子,這裏閻溫住得非常久,按理這裏對於他來說每一處都應該無比熟悉,可是閻溫回到房間點上蠟燭,端著燭台四外看的時候,卻覺得無比的陌生。


    他不許內侍進屋伺候,洗漱好之後便和衣上榻,屋子裏雖然及時點了炭盆,但是床上的被子沒有一丁點的溫度,被窩裏麵也沒有纏著他抱著他的小東西。


    他有種失重感,像是自己正在下墜,底下是萬丈深淵,他伸出手,卻抓不住任何能夠著力的東西,耳邊獵獵寒風,吹透他的身體。


    閻溫將眼睛閉上,可他根本就睡不著,他閉上眼睛全都是小傀儡看著另一個人眼中燦若繁星的畫麵。


    原來她不隻會那樣看著自己,她也會那樣看著別人。


    她太年輕了,年輕總是充滿各種各樣的變數,會帶給他各種新鮮,會義無反顧接近他,但是她也會將對自己的一切好,再給另一個人。


    就像她今天看著別人,根本看不到自己一樣。


    一夜瞪眼到天亮,第二天一整天閻溫都沒有去鳳棲宮,到了晚上派人去傳話,告訴小傀儡他去晉江閣中辦事,夜裏不回宮中,然後夜裏的時候又順著那條漆黑的小路,回到內院獨自呆著。


    十九感覺到不對,所有的地方都不對,可她找不到事情的根結,打聽不到外麵發生的事情,隻能每天等著閻溫派人來傳話。


    一連半月,閻溫夜夜“外宿”,十九想要去找他,可是她根本不知晉江閣在何處,這皇城之中沒人知道晉江閣在何處,就連青山也搖頭歎氣。


    十九心越來越慌,她發現閻溫隻要不來她身邊,她根本就找不到他的蹤跡。


    她因為閻溫答應跟她好,而安定下來的心,現在又懸了起來。


    不知道閻溫是怎麽回事,十九就一直猜不透閻溫的想法,為此已經懊惱了無數次,為何別人兩情相悅都心有靈犀,偏偏她和閻溫,就算麵對麵瞪著眼睛,也猜測不到對方想什麽。


    這宮中沒有人再限製十九的自由,她可以自由出入任何地方,可是她找不到閻溫了。


    沒有閻溫的皇宮,對於十九來說,就是一個牢籠。


    轉眼又是十幾天,這期間十九隻在上朝的時候見過一次閻溫,他神色陰沉,且並不是從禦極殿後殿進殿,而是同大臣們一樣從前殿進入,走的時候也是同大臣一塊走的,十九除了緊緊的盯著他,連同他說一句話的機會都沒有。


    下朝之後準備追出去,卻在宮道上被單懷攔住,告訴她閻溫這兩日便回宮,叫她安心等著。


    再過兩日便是閻溫的生辰,這還是十九從青山口中得知,宮中庫房中的稀罕物件十九挑挑揀揀了無數次,可最後還是覺得哪一種都不合適,這些東西都是閻溫給她的,她自己都不喜歡,又怎麽能夠再送回去。


    她記著市集中有一位巧匠,對於銅器鐵器最為擅長,十九出了兩次宮,為的就是找那個師傅專門打造閻溫的生辰禮物。


    今日便是取禮物的時間,十九一聽單懷這麽說,懸著的心稍稍放下一些。


    等到閻溫回來,她將打造的禮物送上,好好的哄一哄閻溫,無論他要自己做什麽,十九什麽都願意依他,但是見不到他的日子太難熬了,若是閻溫真的忙成這樣,十九願意作為婢女侍奉左右。


    除了閻溫是真的忙,十九實在是想破腦袋也想不通,閻溫為什麽要躲她。


    閻溫的性格十九還是有把握的,他若是想與自己一刀兩斷,煩了膩了,絕不會這樣拖著。


    況且他若對自己半點無喜愛之情,他根本就不會答應自己,老家夥並不是善變薄情之人,兩人一直都好好的,沒理由突然間就躲避著不見她。


    所以十九隻能將這一切歸結為閻溫是真的太忙了,至於他在忙什麽,拖青山到處打聽也沒有打聽到,不過想起閻溫要收拾丞相的時候,也是一樣的密不透風滴水不漏,十九安慰自己,或許這一次又是一件大事吧。


    真的怪不得她這麽想,她連做夢都夢不出別的。


    不過無論閻溫在幹什麽,夢不到閻溫有生命危險,這對十九來說就是最好的消息。


    今日將禮物取回來,等到閻溫生辰的時候,將禮物送閻溫,十九決定,無論閻溫如何不願意,她都得強硬一點,一定要跟這老東西親密到底,將人伺候的舒坦了,舒坦到離不開她是最好。


    否則兩人這個一腿太淺,她真怕閻溫要拔腿就跑!


    白日十九又出了一次宮,去取閻溫生辰禮物,在鋪子裏麵,她又碰到了那個跟閻溫長得相像的人。


    那人又在跟師傅磨蹭什麽,十九來兩次他都是在跟師傅磨。


    這一次走近了,聽起來,兩人還是是在爭辯銀錢的事情,十九跟師傅打了招呼,取了東西便要走,卻在門口時突然被人拽了拽衣袖。


    十九回頭,那個跟閻溫長得像的男人,鬆開她的袖口,淺淺笑了一下。


    十九有些發怔,倒不是因為別的,隻是因為這男人與閻溫長得太像了,而她已經多日沒見閻溫,這就如同餓了多天的人,見到了麵餅包子,知道是假的,也沒法不流口水,不眼直。


    “姑娘身上可有銀錢,能否借……”


    門外青山和三回都等著,十九收回神,聽到他是要借錢,立刻警惕起來打斷他的話,“沒有錢!”


    說完她還摸了摸自己鼓鼓囊囊的荷包,神情奇異的看了男人一眼,轉頭便走了。


    這人怕別是個傻子,不過幾麵之緣,這就敢張口借錢了,仗著自己長得好?


    要不是這個男人同閻溫長得像,十九莫說是看他,根本就不會注意到他。


    星暉一愣,心說這也不對呀,許諾給他錢的那個男人,明明說這女子一定會借錢的給他……


    他那日被一個女子叫到巷子中,然後無緣無故被人捆到陌生府邸,一個肥婆出來非要與他相好,可那肥婆一身肥肉就算了,一身肥肉也遮不住一臉的褶子,真真是……不堪回首。


    星暉是修道之人,雖然他師傅傳的這個道,既不是飛簷走壁,更不是禦劍騰天,他要修複的那一把劍,也是因為在山上劈柴給劈壞了,怕他師傅從墳裏跳出來抽他,這才無奈帶下山來修複。


    而星暉看似仙風道骨,實則手無縛雞之力……


    險些就被那富婆給得逞了,好在關鍵時刻又被另一撥黑衣人劫走,一個與他十分相像的男人找他,許諾了他好多東西,要他勾引一個女子……


    星暉對於自己的容貌從不在意,也是這一次被肥婆給抓了,才覺得是種麻煩,正想設法毀掉,畢竟修道之人,總是遇到這種事情反倒是拖累,想想都後怕,若是被那個肥婆給得手了,師父定要從墳中跳出來抽死他——


    男人找到他,一開始星暉本不同意,可是男人許諾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山上一大群嗷嗷待哺的小崽子,星暉整天漫山遍野打獵,砸鍋賣鐵養孩子,呸,養徒弟,那些孩子都是從各處撿來,有好多先天殘缺要長年累月的吃藥,門派裏能販賣的東西都販賣了,星暉這次下山,除了修複師傅留下的唯一佩劍之外,還要設法尋一條活路,須得先把那一群小崽子養大,才能再想修道的事。


    原本勾引女子這種事情,屬實是師門大忌,他所修是無情道,他師傅若是知道了——必要從墳墓中跳出來抽死他。


    山上慕名而去的小崽子越來越多,星暉一把年紀了,總不能看著他們一個個小不點兒骨瘦如柴連口肉都吃不上……


    索性男人說隻是勾引,並不需負責,星暉一咬牙,這就同意了。


    可是他攏共就見了那女子幾次,他細數了一下,那女子似乎對他容貌並無所動,看他的眼神也奇怪的很,分明是透過他看向另一個人,可是他與找他的男人說了,那男人又不相信。


    隻說今夜是最後一次,事成事敗,許諾他的東西都會給。


    星暉自小斷情絕愛,他看著那女子上馬車的背影,實在是不懂她與的男子之間是何種牽絆。


    十九拿了東西回到鳳棲宮,一路上都在珍而重之的摩挲,這師傅的手藝果然巧,按照她描述的做,成品完全符合她的預期。


    一想到閻溫的生辰,收到這份禮物,不知道那老家夥會不會開心,開心了好與他好好親近一下,她都要想死人了……


    入夜,十九本以為這又是一個沒有閻溫的,冰冷的夜。


    可是三回喜滋滋從外頭跑進來,連禮數都顧不上了,直接衝進了裏間,眼睛瞪得如銅鈴,看樣子比十九還要興奮,嚷嚷道,“大人回來了,正在朝著鳳棲宮過來——”


    十九手中捧著的甜湯都扣在了桌上,聲音輕的發飄,“大人真的回來了嗎?”


    青山也從外間進來,揪著三回的領子朝外拽,“陛下安心,大人即刻便到。”


    十九點了點頭,突然“啊”了一聲,然後趕緊跑到銅鏡跟前,一會兒拿梳子一會兒拿簪子,手忙腳亂,映在銅鏡中的人臉,笑的嘴都要咧到耳根了。


    作者有話要說:  十九:大人你快肥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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