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這是頭衰老的豹子,饑餓的豹子,生命燭火行將熄滅的豹子.古戛納狼群跟蹤這頭老豹子已經整整兩天了。


    一場百年不遇的暴風雪刮得日曲卡山麓天寒地凍。狼群被饑餓催逼著,頂風冒雪,長途跋涉,到古戛納河上遊的溫泉穀去覓食。千辛萬苦來到溫泉穀,卻沒發現食草動物,隻看見這頭老豹子臥在汩汩流淌的泉眼旁,縮蜷著身體烘烤著泉眼裏氤氳的熱霧,模樣就像隻放大了的煨灶貓。狼眼銳利,對生命現像洞如燭火,一眼就看出這頭唇須焦枯眼角布滿濁黃的眼眵糊的老豹子兩隻前爪已跨進地獄門檻了。瞧它那條豹尾,沾滿了樹脂泥漿,肮髒得就像根攪屎棍,毫無生氣地耷落在地上;斑斕豹皮已褪色成模糊的醬黃,金錢環紋被歲月銷蝕得蕩然無存。它不時痛苦地扭動身體,想啃咬自己兩隻前爪掌,但豹嘴裏好像有什麽東西鯁著了,咬不實在,便哼哼唧唧呻吟著。


    有豐富叢林生活經驗的成年狼一瞧就明白,這頭老豹子準是吃了箭豬,剛硬的箭豬毛刺進了前爪掌,或許還刺進了上嘴齶,所以才難受得如坐針氈。箭豬是日曲卡山麓一種行動遲緩肉質鮮美的小動物,但食肉獸即使餓得肚皮貼到脊梁骨,也不敢去逮箭豬;箭豬箭豬,顧名思義,全身的毛猶如鋒利的箭,且含有毒性,在捕捉和噬咬過程中再厲害的食肉獸也難免會被箭豬毛刺傷,而一旦捕食者爪掌或嘴腔裏留下幾根箭豬毛,就會發炎潰爛,痛苦無比,還不易拔除。由此可準確地推斷出,這確確實實是頭在黃泉路上徘徊掙紮的老豹子,因為隻有生命衰微實在逮不到其他食物差不多就要餓死的豹子才會去捉箭豬,而吃了箭豬,又加速了它的死亡過程。


    用人類的飲鴆止渴來比喻,最恰如其分了。


    假如麵對的是頭生命力還很旺盛的豹子,狼是不敢輕舉妄動的。豹體格比狼魁梧得多,力大凶猛,會爬樹會鳧水,奔跑的最高時速可達七十公裏,細長的豹尾可像絞索似的活活把狼絞死,孔武有力的齶部配上那口利齒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把狼的脖頸咬斷。狼雖然具有群體威風,也很難在同一頭正常的豹生死搏殺時占到什麽便宜。而豹畏懼狼前赴後繼的勇猛,也害怕狼群四麵八方的撲咬,一般情況下也不會來襲擊狼。在日曲卡山麓,狼群和豹子是井水不犯河水,誰也招惹不起誰。若硬要將狼群與豹來番較量,很有可能是兩敗俱傷,這當然對誰也沒好處。


    但遇到眼前這麽一頭生命衰微的老豹子,就另當別論了。力量的均衡已經打破,就有可能嬗變為吃和被吃的新型關係。更主要的是,狼群從日曲卡山麓頂風冒雪跋涉兩天來到溫泉穀,沿途幾乎沒吃到什麽東西,當然也就對那身豹肉那腔豹血特別感興趣了。


    但狼群沒有立刻使用暴力。這頭老豹子雖然衰弱不堪,雖然爪掌和唇齶都刺進箭豬毛,但生命的燭火隻是在飄搖曳動而沒熄滅,還餘勇可賈,能迸出最後一把力氣來反抗。要是狼群此刻就撲上去,雖然最終也可能把這老家夥撕成肉塊,但恐怕很難不付出慘重的代價。讓這已被死神召喚的老豹子臨死前弄幾匹狼去墊背,也太不劃算了。最穩妥的辦法是等候老豹子生命燭火自然熄滅;它不能跑不能覓食,離倒斃為時不遠了,頂多一兩天,也許兩三天,不是凍死就會餓死的。狼群隻要耐心地跟蹤在老豹子後麵,瞅著它龐大的身軀在雪地上東搖西晃,四膝發軟咕咚一聲栽倒下去,就立刻蜂擁而上,在老家夥彌留之際用鋒利的犬牙割開豹喉,還能喝到沒來得及冷卻的血漿哩。


    守豹待肉,得來全不費功夫。


    狼群散在離老豹子二三十步遠的地方,沉默地等待著。


    老豹子發現狼群後,顯得煩躁不安,支撐前肢從溫熱的泉眼旁蹲起來,兩隻豹眼竭力瞪圓,嗬嗬唷吼叫了一聲。


    這是色厲內荏的恫嚇,當然嚇不倒狼。


    後來,老豹子站起來走到離泉眼不遠的一棵苦楝樹下,摟抱著樹幹想爬上樹去。狼群緊張了一陣。老豹子爬到樹上,要死絕了才會被風吹落下來,就喝不到豹血了;要是老豹子死在搖籃似的樹丫間,就變成懸掛在半空中的肉,可望而不可即,那才叫倒了血黴呢。幸好是虛驚一場,老豹子爬了幾次都沒能爬上樹去。可以想象,無情的歲月早把尖利的豹爪磨平磨禿了,前爪掌上又刺進箭豬毛,紅腫流膿,使它喪失了爬樹功能。


    再後來,老豹子起身離開溫泉穀,大概是想離狼群遠一點,擺脫不吉利的糾纏。


    狼群自覺地閃開一條道,讓老豹子走。山野白雪皚皚,北風凜洌,老豹子當然也就死得更快些。


    老豹子順著古戛納河穀步履踉蹌地往前走,狼群黑壓壓一片跟在後頭,就像跟著一支奇特的送葬隊伍,一支訓練有素的專業收屍隊。


    老豹子走著走著,冷不防回轉身來,向緊跟在身後差不多快踩著豹尾的大公狼哈鬥和瓢勺反撲過來。遺憾的是,它骨架鬆垮,前肢疼痛,笨拙得還不如熊貓呢,連狼毛都抓不到一根。


    這真是一場生命耐力的競賽。


    兩天一晃就過去了。


    狼群估量得很準,老豹子果然支持不住了。它本來就生命衰微,在雪花淒迷奇冷無比的古戛納河穀不停頓不間歇地奔波了兩天兩夜,已折騰得快衰竭了。瞧四條豹腿,就像是天上的浮雲捏成的,軟綿綿輕飄飄神悠悠搖晃晃,已快支撐不住豹軀的重量。


    雪光把荒野的夜映照得一片慘白。狼群也饑寒交迫,也困頓疲憊。狼酋肉陀把尖吻探進雪層,發出淒厲哀怨的尖嗥,立刻,群狼仿效,狼嗥聲此起彼伏,劃破了黎明前的岑寂。


    那是狼在提前為老豹子開追悼會,念冗長的悼詞。或者說是狼求老豹子速死的祈禱,想盡快喝豹血啖豹肉的心聲。


    豹畢竟是具有頑強生存意誌的猛獸,一息尚存,就不會甘心讓自己變成惡臭難聞的狼糞。它掙紮著走到一叢枯草前,艱難地用前爪摳扒著濕土。顯然,它想找東西吃,哪怕半截腐蛇一窩冰凍鼠崽也好。


    遺憾的是,枯草叢裏除了雪和泥什麽也沒有。


    狼酋肉陀悶聲不響地躥上去,一口咬住已差不多僵硬的豹尾,猛力拉扯。豹尾沒拉斷,拉出一坨豹屎來。老豹子吃力地轉過身來,張嘴噬咬,肉陀隻得悻悻地跳開去。


    老豹子受了咬尾的驚嚇,又未能在枯草叢裏找到可以充饑的食物,真的絕望了。它知道自己已不可能逃脫這群已跟蹤了它兩天的餓狼,出於一種留戀生命的本能,它用最後一點力氣爬上一塊兩米高的緩坡,蹲在一個三角形的石旮旯裏,麵朝狼群,背靠岩壁,負隅頑抗。


    狼群散落在緩坡下,這是最後的等待。


    陰霾的天際有幾絲曙光忽而閃現忽而幻滅。


    老豹子粗壯的脖頸已一點一點往下垂落,兩隻前爪像征性地朝前抓搔著,竭力想證明自己還活著,竭力想阻止貪婪的狼群前來撲咬。


    老豹子不願死,它要堅持到最後一分鍾。


    肉陀跳到石旮旯前,隻等老豹子癱倒在地,四肢抽搐,就率眾撲躍上去。


    就在這時,發生了一樁古戛納狼群和垂死的老豹子都做夢也想不到的事。就在老豹子蹲著的石旮旯裏,藏著一隻雪雉,落著厚厚積雪的亂石把羽毛豔麗的雪雉遮得嚴嚴實實。雪雉的眼睛在黑夜裏看不見,大概以為自己藏得很隱蔽,不會被發現,就沒飛逃。老豹子胡亂地抓搔著前爪,身體搖搖晃晃眼看就要傾倒,不知怎麽的,一隻後爪移動了一下,一腳踩進石堆裏的雪雉窩。咯咯咯咯,岑寂的河穀爆響起一串雪雉的啼鳴。狼群和老豹子都吃了一驚,茫然不知所措。老豹子本能地抬起後爪,熹微晨光中,一隻肥肥胖胖的雪雉噗地一聲從石堆裏躥出來,準確地說應該是從老豹子的爪子底下逃出來;雪雉已受了致命傷,老豹子的後爪踩中了它的脊背,兩根孔雀藍的尾翎下拖著一長條粉紅色的雉腸子。它的翅膀大概也被豹爪踩折了,沒能飛起來,一躥出窠就跌落在地,恰巧跌在老豹子的嘴邊。它掙動翅膀,漫起一團輕煙似的雪塵。


    老豹子不知是受到了希望的鼓舞還是被意外的幸運刺激得回光返照,黯淡的眼神驟然間流光溢彩,綿軟的四肢刹那間堅挺起來,下垂的脖頸也昂然上揚,兩隻前爪按住雪雉,張開血盆大口就要啃咬。


    老狼馬尿泡發出歎息般的長嗥。


    其實不用馬尿泡體現,每一匹成年狼心裏都很明白,古戛納狼群要遭殃了。


    頂著風雪在老豹子屁股後頭跟蹤了兩天兩夜,許多狼早已累得筋疲力竭,歪嘴耷尾,餓得頭暈眼花,四肢發軟,那情景比老豹子也好不了多少。隻是想著很快就能飽餐一頓豹子肉,被美麗的希望激勵著,才堅持下來。盡管這樣,還是有幾匹母狼和幼狼已差不多被饑寒摧垮,在雪地蹣跚,隨時會倒下去再也爬不起來。


    假如能即刻分食了老豹子,沒說的,狼群當然是絕路逢生,枯木逢春。但雪雉已跌進老豹子的懷抱,狼群就麵臨了一場迫在眉睫的生存威脅。說到底,老豹子還沒有老到壽終正寢的程度;叢林裏的食肉猛獸也不可能活到自然善終的年齡,都是進入老境後因捕食困難而餓死在冬天的寒夜。一旦老豹子把雪雉吞進肚去,等於快熄滅的火塘撒進把幹草,生命的火就重新會點燃,寒冷緩解,元氣恢複,虛脫的身體也可能會某種程度地振奮起來,或許再過兩三天也不會倒斃了。而狼群不可能再等兩三天了,即使再等半天,起碼會有一小半狼死於非命。


    狼群也不可能重複或翻版老豹子的幸運,也在雪地裏踩出隻雪雉什麽的來暫且充饑,繼續同老豹子進行比馬拉鬆還馬拉鬆的生命耐力的競賽。


    狼群唯一的選擇,就是誰能撲躥上去,把已被老豹子摟進懷去的雪雉搶奪下來。


    老豹子一旦失去了雪雉,精神和肉體也就都遭到了致命的摧擊,立刻就會奄奄一息。


    肉陀首當其衝,率先撲向蹲在石旮旯裏的老豹子。它是狼酋,它比誰都更清楚局麵的嚴峻與危急。身為狼酋,它有責任使狼群轉危為安。


    肉陀跳到老豹子麵前,張嘴就朝老豹子懷裏還在抽搐的雪雉咬去。老豹子十分清楚這隻五彩繽紛的雪雉關係到自己的身家性命,便將沉重的身體緊緊壓在雪雉上。肉陀隻拔下一嘴雪雉毛,就被老豹子用腦袋頂下坡來。


    老豹子居高臨下,左右和背後都有堅硬的岩壁拱衛,易守難攻。坡雖說不陡,卻很窄,狼群無法施展群體的威力。大公狼隻好依次躥上去格殺。


    哈鬥被豹爪摑歪了臉。瓢勺咬下一嘴豹毛,自己也被撕破了脖子。豁嘴寶鼎咬掉了半隻豹耳朵,卻也讓豹牙咬跛了一條腿。


    老狼、母狼和幼狼齊聲嗥叫著,在坡下助威呐喊。


    灰滿也策動著黃鼬上去。它已經是出類拔萃的大公狼了,危急關頭當然義不容辭。它先來了個再度躥高,跳到了老豹子的背上,可惜,沒等它站穩,豹尾唰地一聲便掄了過來,把它抽落下去。第二次灰滿和黃鼬配合進行立體撲擊,它咬豹臉,黃鼬咬豹爪,可惡的老豹子兩隻前爪左右開弓,一口豹牙朝天噬咬,把它和黃鼬雙雙打下坡去。


    肉陀又連續撲了三次,都沒得手。


    狼群輪番向石旮旯衝擊,連老狼和母狼也加入了戰鬥。沒有間歇,沒有停頓,撲躥得比雨點還密集。每匹狼心裏都很明白,不能給老豹子有喘息的機會,更不能給老豹子有啃吃雪雉的時間。


    天亮了,雪停了,這是一個大雪初霽晴朗的黎明,玫瑰色的朝霞把白雪覆蓋的河穀照耀得金碧輝煌。


    不知是燦爛的陽光給老豹子灌注了活力,還是激烈的廝殺擰緊了老豹子食肉獸的神經,這發豬瘟的老豹子,似乎越鬥越有精神了,兩隻前爪凶猛地撕抓著,豹牙咬得咯嘣咯嘣響,還不時發出一兩聲高亢嘹亮的豹吼。


    真讓狼懷疑這是否真是被死神召喚著的在黃泉路上徘徊的老豹子。


    也許這是生命在死亡壓力下迸發出來的一種潛能,一種奇跡般的生命聚焦。


    肉陀發瘋般地長嗥一聲,全身狼毛聳立,再次勇猛地躥了上去。淩厲的豹爪朝它背上撕下來。它不躲閃,也不退卻,不顧一切地朝豹腹下鑽進去。它要摳出被老豹子壓在身底下的雪雉。它的腦袋已鑽進豹腹了,它的兩隻前爪已攫住雪雉了。老豹子將兩隻豹爪死死按住肉陀的背,竭力不讓它把雪雉摳出來。這時,機靈的哈鬥和瓢勺一陣風似的相繼跳上豹背,在老豹子後腦勺上胡啃亂咬。


    灰滿在坡下看得真切,忍不住在心裏為肉陀喝彩。真棒,這才是狼酋風采,把生死置之度外,豹口奪雉。哈鬥和瓢勺也不賴,配合得恰到好處。看來,狼群穩操勝券了,灰滿想,老豹子後腦勺被咬,免不了會搖晃豹頭騰出豹爪去反擊,底下一鬆動,肉陀就可趁機把雪雉從豹腹下摳出來。一瞬間,灰滿泄氣得近乎失望了,肉陀如此剛勇剽悍,自己要奪回狼酋寶座簡直就是癡心妄想了。狼是崇拜力量的動物,有力量就有地位,看來肉陀比它想象的更有力量。


    灰滿的判斷失誤了。老豹子簡直是魔鬼投的胎,狡猾無比,很懂得輕重緩急的道理,盡管後腦勺被咬得皮開肉綻,露出灰白的頭蓋骨,也不放鬆按住肉陀的兩隻豹爪,張嘴朝肉陀咬下去。幸虧肉陀大半截脖子已鑽進豹腹,要不然的話,不當場嗚呼哀哉,也會變成歪脖狼。老豹子咬中了肉陀背上那隻像瘤牛一樣高聳的肩峰。那坨肉咬起來的感覺一定不錯,眨眼間肉陀肩胛被剖開了,露出白的狼肉紅的狼血。肉陀在豹腹下發出一聲沉悶的慘嗥,拚命掙紮,好不容易才從豹嘴脫身,滾下坡來。


    咬走了肉陀,老豹子後肢立起屁股上翹猛烈一掀,哈鬥和瓢勺被掀到半空,跌進雪地,沾了一身雪,活像兩條白毛喪家犬。


    肉陀滾到坡底,怔怔地望著老豹子,表情沮喪絕望。突然,它長長地哀嗥一聲,轉身發瘋般地向荒野奔去。昔日高聳的肩胛,像被風撕破的葉片,在背上飄零。


    這無疑是一種臨陣脫逃。


    霎時間,灰滿想起了三年前古戛納狼群發生的帳篷慘案。那時古戛納狼群數量幾乎比現在多一倍,有五六十匹,狼酋是身高力猛智慧出眾的大黑。也是連續刮了幾天暴風雪,找不到可以充饑的食物,大黑就率領狼群長途跋涉到日曲卡雪山和尕瑪爾草原交割地帶一條小河邊去襲擊兩頭花奶牛。秋天狼群經過那裏時看見過那兩頭花奶牛,脾氣溫順,犄角很短,極容易捕獲並撕碎。但花奶牛不是野生動物,而是人類豢養的家畜,小河邊支著一頂黑色的帳篷,住著一老一少兩個帶槍的男人,還有一條黃狗。花奶牛圈在緊靠帳篷的牛欄裏。秋天不是饑餓的季節,犯不著到槍口下去冒險,狼群隻是看了看花奶牛,沒有攻擊。現在不同了,與其在暴風雪下凍成餓殍,還不如鋌而走險。狼酋大黑是根據避重就輕的原則決定這次狩獵的。槍彈下損失幾匹狼,總比全體都餓死要好得多。一頂帳篷兩支槍,怎麽說威力也有限,總比到幾十家人家抱成團的村寨去襲擊豬圈馬廄要少擔許多風險,村寨有無數支獵槍和如潑的彈雨。狼群也是頂風冒雪穿山越嶺走得異常艱難,途中餓死了一匹老公狼,還遇到一次雪崩,埋葬了兩匹大公狼。好不容易趕到小河邊,狼們已個個餓得眼珠子發綠。黑色帳篷還支在河灘的草地上,狼群奮不顧身爭先恐後地撲躥上去,全傻了眼,帳篷裏空空蕩蕩,牛欄裏也空空蕩蕩,一無所有,隻有早已熄滅的冰冷的火塘。人、狗和花奶牛去向不明,也許冬天還沒到他們就搬走了。狼群陷入了絕境。突然,幾匹餓瘋了的大公狼撲到大黑身上,窮凶極惡地噬咬起來。你是狼酋,你把狼群領到絕路,你就是滅種滅族的罪魁禍首;你是狼酋,平時讓你享受特權,就指望你用出眾的智慧和力量使種群昌盛,你做不到,隻好請你貢獻出你的血和肉以謝天下!大黑很快被撕成碎片,咬紅了眼的大公狼又轉而撲向老狼和賤狼,母狼之間也內訌迭起,每一匹狼都像得了狂犬病,喪心病狂地朝同伴撲咬,帳篷旁爆發起一場血肉橫飛慘不忍睹的自相殘殺。灰滿、肉陀、寶鼎當時還都是未成年的幼狼,跟著精明的老狼**鑽進小河邊幹枯的蘆葦叢,才幸免於難。帳篷慘案使得興旺的古戛納狼群跌進衰敗的穀底,數量銳減到三分之一,出類拔萃的大公狼幾乎全部死光肉陀一定是覺得老豹子起死回生,狼群吃肉無望,已陷入絕境,它怕瀕臨死亡線的狼群重演帳篷慘案,怕自己成為大黑第二,所以才落荒逃命的。或許,豹牙撕碎了它肩胛上鵝蛋狀的疙瘩肉,銳氣受挫,意誌崩潰,也是它突然轉身朝荒野奔逃的重要原因。


    群狼無首,亂成一團。


    淒涼代替了悲壯,絕望代替了希望。狼酋是狼群的旗幟和靈魂,旗幟倒了,靈魂出竅了,士氣土崩瓦解。母狼曼曼哀嗥著攜帶幼狼阿嚏逃向冰封的古戛納河對岸;老狼馬尿泡和白尾巴朝山崖一片灌木叢鑽去;母狼們紛紛將自己的幼狼藏匿在自己腹下三年前的帳篷慘案記憶猶新,在整個種群都瘋狂時,最易受到傷害的就是老狼、母狼和未成年的幼狼。


    大禍臨頭,各自逃命吧!


    古戛納狼群眼看就要崩潰了。狡猾的老豹子趁著坡下的狼群陷於一片潰亂之際,趕緊從身體底下拖出雪雉來啃咬。


    千鈞一發的關頭,灰滿威嚴地長嗥一聲,那氣勢那風度那臨危不懼的神態立刻把驚慌失措的狼群鎮住了。它不能讓帳篷慘案在古戛納狼群重演。再說,肉陀臨陣脫逃,也等於是把狼酋位置拱手相讓。它灰滿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它灰滿不登天堂誰登天堂。它豁出來了,為了種群,也為了自己!


    老豹子剛要把雪雉塞進嘴,灰滿已策動黃鼬再度躥高撲上石旮旯,凶猛地朝老豹子頸側咬去。老豹子慢了半拍,沒來得及把雪雉囫圇吞下,隻好又把雪雉塞回腹下壓著,來對付灰滿。灰滿是靠再度躥高跳上石旮旯的,黃鼬還在坡下沒上來呢,它長短不一的四肢本來就站立不穩,被一隻強有力的豹爪推搡著,根本無法於老豹子抗衡,眼看就要從結滿冰棱的石旮旯上滾下來,節骨眼上,黃鼬及時趕來鑽到它兩條短爪下,這等於給它鋪墊了一塊跳板,它縱身一躍,嗖地躥向那張醜陋的豹臉,兩隻狼爪狠狠朝那雙豹眼刺去。老豹子本能地舉起兩隻前爪來抵擋,黃鼬從下麵一口咬住老豹子的頸窩。老豹子一爪撕下來,把黃鼬一隻眼睛摳瞎了。與此同時,灰滿兩隻前爪也刺進豹眼。一隻狼眼換兩隻豹眼,還是賺了。老豹子疼痛難忍,又抬起豹爪來對付像螞蝗似的叮在自己臉額部位的灰滿,黃鼬趁機吱溜鑽進老豹子虛開的懷抱,一口叼住雪雉的翅膀,猛力往後一拔,把雪雉從老豹子身體底下整個拖拽出來。老豹子知道,就目前的情景,雪雉比豹眼還重要,它立刻又落下豹爪想要按住雪雉,但已經遲了,黃鼬叼著雪雉已滾下坡去。灰滿也從老豹子眼窩裏抽出爪來,退出石旮旯。


    老豹子算是嚐到了能隨意組合並進行上下立體撲咬的雙體狼的厲害。它兩隻眼眶血肉模糊,顫巍巍站起來,衝著坡下的狼群吼了一聲,做了個向下撲躥的姿勢它也確實從石旮旯下來了,卻不是躥,而是跌。跌下後,豹身側臥在地,四肢不斷抽搐,再也站不起來了。


    它失去了雪雉,等於被抽掉了精神支柱;它的肉體全靠精神支撐著,精神垮了,肉體也完蛋了。


    狼群呼嘯著湧上來,吞食質次但量多的豹子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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