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鑒是北京本地人,知道這座黑山,順嘴搭腔說:“這山邊有很多墳墓,陰氣自然濃鬱。”說完了,他問王遠華:“你還打算把這陰屍運回去嗎?”


    王遠華所說的話,他雖然無法反駁,卻也隻信了五分。他想若是王遠華打算把沈萬三的屍體再埋回萬歲山下去,自己一定要出麵阻攔——如果此陣非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姚少師已經安排了大五行鎮法,這小八臂不要也罷;如果確實是邪陣,斷不能容王遠華重設!


    王遠華想了一想,青臉上露出一絲煞氣:“鎮物雖然都在,但搬動一次,陣法的威力就減了三分,即便搬回去重布此陣,也於事無補了。原本想大明江山……想保江山永固,如此一來,恐怕要少上百餘年的太平。也罷,古來就沒有萬年江山,且盡人事,聽天命吧。”


    他這種反應倒是大大出乎劉鑒的意料,不過正中下懷。於是兩人並著捧燈重新把棺材蓋好,平上土,然後再去詢問袁忠徹是否有了什麽收獲——其實袁忠徹在他們開始蓋棺材的時候就已經停止了舞蹈般地手腳並用,隻是和那番僧臉側臉——不敢臉對臉,番僧的嘴太臭了——地哼哼,好象生怕被劉鑒和王遠華叫走,故意要逃避勞動似的。


    此時聽到劉、王二人的詢問,袁忠徹一臉得色:“這番僧所言,我雖不中,亦不遠矣。看起來他並非惡人,隻是受人所愚。似乎有人告訴他,那些邪物大害民生,必須移出北京城,鎮於此處。他今日午前埋好了棺材,不見那人到來,卻見邪氣四合,無奈之下,隻得以彼國的法術來鎮壓。先前我便在疑惑,那一手捧書,一手潑灑聖水的姿勢,景教僧侶驅邪時常用,卻不象是在施行什麽妖法……”


    王遠華點點頭:“邪氣雖在四周,他自身卻非邪惡之徒,怪不得劉鏡如的五雷咒傷不了他。”


    袁忠徹望望劉鑒,繼續說:“你施咒驅散了邪氣,他本意是心存感激,要與你擁抱——那是番邦禮節——而非撲上來襲擊你。似乎在他們傳說之中,大蒜最能驅邪,故此口嚼大蒜……吃了那麽多蒜,臭至如此,還不燒心病倒,果然蠻子體質異於常人……”


    劉鑒提出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他可曾說過,要他運屍出城的,究竟是什麽人?”


    袁忠徹瞥一眼縮在劉鑒身後的捧燈,輕輕搖頭:“我料迷惑盛價的,也是此人。但可惜得很,這番僧發不準中華姓名之音,那人姓名我聽不出來是什麽。”


    王遠華建議說:“此間事了,邪氣已散,不如綁了這個番僧回城,就景教寺中找個通華語的,細細詢問他吧。”三人商量已畢,正要上路,忽聽不遠處一聲長嘯,隨即一個高大的身影從空而下,正落在王遠華的身前。


    王遠華和袁忠徹都是大吃一驚,劉鑒卻認得來人,不禁喜笑顏開,大聲問:“瑞秋,你怎麽才到?你家小姐呢?”


    來人果然是駱十三娘的貼身丫鬟瑞秋,但見她臉上都是熱汗,神情惶急,跳到劉鑒身前,也不施禮,卻張口大叫:“劉老爺趕快回去,北京城裏鬧了災啦!”


    八寶山


    小說裏提到埋陰屍的黑山,就是現在北京西部、海澱區內的八寶山。按照傳統說法,因為山中盛產馬牙石、白堊、青灰、紅土、坩土、黃漿、板岩和砂岩八種黏土礦物,所以改名為“八寶”。明清兩代的太監多在這裏養老送終,他們還在山上修了一座護國寺,稱永樂年間有位太監大將剛炳安葬與此,這位剛炳乃是在戰場上殉國的,永樂皇帝還賜名為“鋼鐵”――不過翻查《明史》,根本就找不到剛炳或者鋼鐵的影子,料來是太監們為給自己臉上貼金而肆意編造的。


    到了1950年,任弼時同誌因病逝世,下葬在八寶山東部坡頂上,就被稱為“八寶山革命第一墓”。後來張瀾等開國元勳陸續安葬於此,瞿秋白烈士的遺骨也在1955年遷葬過來,逐漸形成了現在的八寶山革命公墓。長眠在革命公墓中的都是對解放事業有所貢獻的人,大多為中共國家領導人及副部級以上幹部、民主黨派領導人、科學家、文學家,等等,是國家公墓中政治規格最高的一處。


    對於八寶山之名的由來,還有另外一種傳說,說是很早以前,這裏居住著一對姓李的老夫婦,靠種絲瓜為生。有一年收成不好,費了很大的力氣,隻長出一架絲瓜,開了一朵花,結出一個上粗下細好象倒掛葫蘆的絲瓜。一天從南方來了一位先生,在附近勘察了半天,要買那個絲瓜,但提出要求說:“瓜不熟不能摘,等熟了我自會來取。”


    當年秋季提早下霜,老夫婦怕把絲瓜凍壞了,就提前摘了下來。等到先生再次來到,聞言不禁跺腳慨歎,說山裏有座寶庫,這絲瓜就是開門鑰匙,還沒熟就摘了下來,恐怕是不管用了。


    先生拿了絲瓜來到山坡前,憑空畫了一個圓圈,就見山坡上打開一道門。老夫婦跟過來一瞧,隻見門內是個山洞,藏了八件寶貝:金牛、金馬、金雞、金碾子、金磨、金豆子、金簸箕和金笸籮。但是因為鑰匙還沒有完全成型,門開得太小,先生無法進入取寶,最後隻得怏怏而退。從此以後,黑山就被叫做八寶山了。


    其實類似傳說在全國各地都有,而八寶山的地名,也並非僅僅京西一處,湖北荊州也有八寶山,貴州雷山也有八寶山,浙江義烏也有八寶山。


    第廿三章 北新橋(1)


    處理完從萬歲山被偷掘到黑山穀內並被掩埋起來的“沈萬三”屍體以後,劉鑒等三人鬆了一口氣,想著總算是塵埃落定了,便收拾番邦和尚駕來的那輛大車,準備載上捧燈和仍然被綁住的番僧回北京城去。


    可惜那匹駕車的騾子因為扛不住之前陰氣的侵擾,一直躺在地上哆嗦,捧燈才過去彎腰扯住它的轡頭,那畜牲突然四蹄一蹬,咽下了最後一口氣,氣得捧燈“孽障、瘟畜”的罵不絕口。


    無奈之下,劉鑒隻好先出穀去把馬牽來,準備以馬駕車。但騾子轅要往馬身上套,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三位老爺、一個書童又從來沒幹過這種粗活,忙活出了一身臭汗才算勉強搞定。於是安排捧燈和劉鑒坐在大車前麵,番僧臉衝後坐在後麵——他實在太臭了,而且還特別的熱情——王遠華和袁忠徹騎馬在前引路。剛出穀口,忽聽不遠處一聲長嘯,三匹馬都“唏溜溜”嘶喊一聲,前腿踢起,差點把在馬上、車上的人掀下地來。隨著嘯聲漸近,一個高大的身影從空中飄然而下,眾人都是一驚。


    “來者何人!”袁忠徹緊緊抓著馬韁繩,帶著顫音第一個喊了出來。


    等眾人穩住馬匹,定睛觀看的時候,隻見來者是一個金發碧眼,身量有一個成年男子高的美貌少女。那少女一臉的熱汗,滿身的汙泥,也不招呼別人,幾步跑到劉鑒身邊嬌聲喊道:“劉老爺趕快回去,北京城裏鬧了災啦!”


    劉鑒和袁忠徹都認得這是十三娘的丫環瑞秋,隻有王遠華,之前不過是在萬歲山上遠遠地見過這麽一個高大的背影,所以並不相識。他看到冷不丁跳出個番邦女子來,還以為是番僧的同夥,不由得警惕起來,駁馬閉氣,就往那番僧身邊靠了過去,同時還一手掐決,一手掏出張定身符來預作防備,隻要那番僧和這個女子有什麽異動,就搶先手把番僧定住了再說。


    話說那番僧陡然間見到瑞秋,原本耷拉著的臉突然象開了朵花兒似的,扯開了嗓子嘰哩哇啦猛說番話,還雙臂一撐車板,打算跳下車去靠近這小姑娘――他可忘了自己腰上、腿上的綁縛還沒鬆呢,才下車,一個狗吃屎就栽倒在地。


    瑞秋打小被十三娘的劍俠師父收養長大,雖然生性活潑好動,可所見所聞全是華人禮俗,驟然間看到個番邦和尚想朝自己撲過來,也不禁嚇了一跳。番人男女之防沒有中華嚴密,男女之間靠近了握手甚至親吻手背都是常見的禮節,而在中華,一個男人想要靠近一個陌生女性,肯定非奸即盜――再說瑞秋也根本聽不懂那番僧在說什麽,那種語言和她的家鄉話全然不同――於是小丫環“刷”地掣出一把寒光凜然的寶劍,不問青紅皂白就往番僧頂門刺了過去。


    番僧嚇得魂都沒了,還好瑞秋並沒有取他性命的意思,劍尖接近腦門就定住了,同時冷哼一聲:“你是什麽東西?要做什麽?”看到此情此景,王遠華才算鬆一口氣,把定身符重新揣回袖中。不過性格使然,他仍然沒有完全放鬆警惕,右手手指還暗暗掐著定身訣不敢大意。


    劉鑒想向瑞秋打聽一下北京城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可匆促間卻找不到機會——瑞秋指定番僧以後,突然瞟見劉鑒身邊的捧燈,不由得大喜過望,什麽都不顧了,收劍回鞘,左腳一踩番僧背脊,風一般就跳上了大車,一把抓住捧燈的手:“捧燈哥,你沒事了?這可太好了!早上到底是怎麽回事?到底是誰抓走你的?”一連串話問個沒完。


    捧燈想把手抽回來,可他又沒有瑞秋勁兒大,小臉憋得通紅,害臊加上手疼搞得他哼哼唧唧的一句話都答不上來。瑞秋問了幾句,突然俏臉一寒,又把寶劍抽了出來,冷冰冰地瞪著她不認識的王遠華和番僧:“說,到底是你們兩人中哪一個抓的捧燈哥?上來和姑娘走幾個回合!”


    劉鑒剛才一直想搶瑞秋的話頭,現在總算抽了個空兒,苦笑著問:“我的小姑奶奶,你到底是幹嘛來的啊?”


    瑞秋一愣,反手把寶劍背在身後,一跺腳:“哎,真是的,差點忘了正事兒!”馬車猛然一晃,捧燈“哎呦”一聲栽到車底下去了……


    原來當日上午瑞秋從柏林寺出來以後,她腳程快,才半刻鍾就回到了鎮水觀音庵,紅著眼睛把劉鑒給的紙條交到了十三娘手上。十三娘拿到紙條一張張仔細翻看,越到後來越是神情嚴肅,一雙柳眉緊緊擰在一起。


    “劉大人這次怕是遇到難事了,”說著話,十三娘放下字條,吩咐瑞秋,“去燒點熱水來,我要沐浴。”


    “哎?”雖然不明白小姐幹嘛看完劉老爺的字條後就要洗澡,但對瑞秋來說,十三娘亦主亦姐,她的話就是命令,於是趕忙去找庵裏的尼姑。正好尼姑們打算做午飯,灶上火頭正旺。瑞秋霸占了最大的灶眼,燒了一大鍋熱水。


    等十三娘沐浴完畢,換了身新衣服,盤好滿頭青絲,坐在庵堂的蒲團上,又讓瑞秋焚上一爐蓬萊香,靜心默坐之後,她拿出幾根蓍草,細細地占卜了一番。占畢輕歎一聲:“劉大人神算,然而這次偏就錯了。邪氣罩在捧燈身上不假,但此番大劫卻是應在了北京城的百姓們身上。”


    瑞秋眉頭一舒:“小姐您是說,這次捧燈哥沒事麽?”


    十三娘輕輕搖搖:“並非無事,隻是相比而言,恐怕城內之禍更應擔憂。劉大人身在事中,故而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哪。”


    瑞秋跺著腳急問:“小姐您平時講話可不是這樣子,您快告訴我該怎麽做吧!”


    十三娘站起身來,緩步朝後堂走去:“瑞秋你不要急,急也無用。先來幫我換身衣服,今天咱們有得忙呢。嗯,過一會便會來人催促。”等瑞秋幫十三娘換好一套緊身劍衣,紮束停當,正好有尼姑來奉上素齋。主仆二人剛抬起筷子,隻見窗外陡然間陰沉了下來,緊接著一個炸雷,震得房簷的瓦片都掉下好幾塊。


    十三娘催促說:“快吃吧,禍事就快到了。”


    瑞秋匆匆幾口扒拉完素齋,看外麵雨下得正急,可十三娘還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隻急得她在屋外回廊上不住地轉圈,一麵還小聲嘟囔:“……哼,說起來,小姐您和劉老爺真是天上一對,地下一雙,遇事兒都這麽不緊不慢的。這回連劉老爺他都上火了,您還這麽悠閑!”一直等到午時,雨散雲收,既沒有劉鑒的消息,也沒見北京城裏真鬧什麽災。瑞秋實在忍不住了,一會兒請示說:“要不我去找找劉老爺?”一會又追著問:“會鬧什麽災,山崩還是地裂?”


    十三娘心裏也急,表麵上卻不動聲色。她並不回答瑞秋,轉身翻牆頭出了觀音庵——她現在束衣配劍,站在庵堂門口太也紮眼——“噌噌噌”三兩下攀上一株高大的楊樹,手搭涼棚,舉目朝四下裏眺望。好在時候不大,宋禮就派人來觀音庵尋找十三娘主仆,尼姑通知瑞秋,瑞秋又告訴十三娘,十三娘這才跳下樹來,會見來人。


    來的是個順天府的衙役,照理說在北京長大也算是見多識廣了,可就從沒見過如此這般形貌奇特的主仆——一位千嬌百媚的小姐,卻不著綾羅,倒穿劍衣,一個金發碧眼的丫鬟,身量竟然比自己還高——一見麵就愣住了,十三娘催促了好幾遍,他才結結巴巴地轉達宋禮的話說:“劉老爺、袁老爺和都水司的王老爺為了追查一個案子,出阜成門往西去了。”


    十三娘一時間沒想起來“都水司的王老爺”是誰,但想既然袁忠徹也和劉鑒在一起,想來他們定能找到捧燈,也不用自己幫忙。她回複那衙役說:“多多拜上宋大人,小女子知道了。”轉過頭來就勸慰躍躍欲試想要直接衝出城去的瑞秋——


    “劉大人關心則亂,因此算不到大難就在北京城中。越是他出城去了,咱們越是不能跟著,得留在城中,防有大變。”


    瑞秋見自家小姐麵色凝重,也隻好從命,於是主仆二人一起上樹觀瞧。十三娘沐浴更衣的虔誠再加上蓍草的功效,果然此卦靈驗非凡,約摸在未時一刻,突然空中烏雲再合,“喀喇喇”響起一個驚雷,隨即東南方向火光衝天。


    兩人見果然有了天災,急忙從樹上一躍而下,飛奔過去。跑不多遠,就看許多百姓、兵丁提桶的提桶,挑擔的挑擔,紛紛往積水潭中來取水。十三娘攔住一個婦人詢問:“哪裏走了水了?”那婦人回答說:“您不見剛才那個雷,好不怕人,喀喇一響擊垮了鑄鍾廠,大火就燒起來了!”


    十三娘曾聽劉鑒說過姚廣孝設計的大五行陣,北有鎮水觀音,南有燕燉,中有萬歲山,東有金絲神木,西方還打算鎮上一口大鍾,正在鑄鍾廠裏鑄造。就在這個節骨眼上,突然天火燒了鍾廠,此事絕非偶然。


    鑄鍾廠在德勝門內,為了便於熔煉之後的退火冷卻,廠址就選擇在積水潭旁邊。十三娘和瑞秋打了幾桶積水潭裏的清水,淋在身上,然後冒煙突火,直衝入鑄鍾廠。隻見鍾廠中到處都是濃煙,火焰翻滾,兩個人在煙火之中邊跑邊尋找是否還有生還的人。跑不多遠,就看到一個漢子背上全都是火,慘嗥著在地上打滾。十三娘使個眼色,瑞秋力氣大,衝上去揪著脖領子把這漢子一把拎了起來,衝出火場,“撲通”一聲把他拋進了積水潭。


    那漢子身上火熄,從水裏濕淋淋地爬出來,倒頭就拜:“小人高亮,多謝兩位小姐救命之恩。”瑞秋聽捧燈提起過高亮的事情,就問:“難道你就是瓦匠高亮?你是在鑄鍾廠裏做工的麽?”高亮點頭。十三娘問他:“天雷擊中了何處,火是怎麽起的,你可曾看見?”高亮臉色煞白:“小人看見了,好不怕人。那天雷正打中熔銅鑄鍾的爐灶,一道白光,爐子就倒了,鐵水橫流,火苗亂躥,廠裏每間房子幾乎都給燎著了……”


    正說著話,突然又聽遠處有人高喊:“不好啦,東直門內發了大水啦!”


    高亮傷勢不重,僅是頭發被火燎去了不少,背上的衣服雖然燒著了,好在沒傷到皮肉。十三娘讓瑞秋帶著高亮去救火,自己則循著喊叫的人聲去打聽東直門內的事情。朝東麵跑了不遠,她揪住一個神情驚慌的老百姓問:“你說東直門內發水?是哪裏來的水?”


    那百姓膝蓋以下全都透濕,驚惶失措地回答說:“誰知道哪兒來的水,好象是從地底下憑空冒出來的……那兒到處都是水,臨街的房子都給淹了!”


    十三娘聞言,不禁眉頭一皺。在北京城住了這些日子,她也不是整天深居簡出,夜靜無人之時,也曾多次帶著瑞秋四處踩探過城內的環境,在記憶裏,東直門內根本就沒有什麽大的水源。城門以內倒是有一條小河,是接著城外護城河的水,真要是水位上漲,也是先淹城外,再灌入城內。此外北居賢坊倒有一片小湖,可就那幾畝地的死水,根本發不了什麽水災。她此刻所聽聞的情況實在是詭異莫名。


    於是等鑄鍾廠這邊的火勢稍緩,十三娘馬上帶著瑞秋向東直門內奔去。高亮也想跟在後麵看個究竟,可明明看著十三娘主仆的動作也不是特別快,自己卻才跑了幾步路就給落下一大截,再抬眼的時候,竟然連她們的背影也看不到了。


    鑄鍾廠在北京城的北部偏西,東直門是在西牆偏北,距離也不算很遠。十三娘和瑞秋一路風馳電掣一般,先順著斜街折向東南,繞過鼓樓就是順天府大街。順天府大街緊接著東直門大街,一路上她們盡看到張皇失措的百姓和跑來奔去的官兵、衙役了。


    經過順天府門前的時候,遠遠的就看到圍著一大群人,跑近一看,隻見一位身穿大紅色袍服的官員――應該就是順天府知府陳諤陳大人了――卻沒有戴烏紗,額頭上紮著一條白布,仿佛大病初愈的樣子,站在剛修繕一新的正門口台階上,有氣無力地發號施令:“各班班頭都帶人去堵……帶咗沙袋……滿城都在建房,乃個撲街佬,搵毋到沙袋……南居賢坊裏都係糧食,如果進咗一滴水,全都枷上三日示眾……大興縣,去大興縣的人歸來毋有?”


    台階下有一個衙役跪下回答:“回大人的話,小人是大興縣衙班頭。我們太爺沒在衙裏,一聽說發水立馬兒就趕了去北新橋,這會子正吆喝人堵漏呢。”


    “很好很好。如能堵上,毋問題呀,我忡有賞賜,去告訴乃們老爺……”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看來發水的地方乃是北新橋,十三娘心裏不由得咯噔一下。她之前和劉鑒閑聊講古的時候,曾經聽劉鑒提起過,北京城北新橋附近有一個海眼,乃是風水要衝所在。現而今北新橋發水,難不成是海眼開了?倘若真是如此,那麻煩可就大了!


    十三娘心中疑惑再加上緊張,不自覺地就把“海眼”一詞嘟噥出來了,雖然聲音不大,旁邊的瑞秋可聽得一清二楚。瑞秋問她:“海眼,那是啥?是什麽東西的眼睛麽?”


    “……且等劉大人回來,你問他吧。”十三娘知道這問題三言兩語解釋不清,隻好隨口敷衍,腳下更是加快了速度。


    北京城的環境從來是“無風三尺土,下雨一街泥”,午前剛下過雨,才停沒多久,此刻的街道上自然是泥濘難行,可奇怪的是,兩人跑了沒多遠,就感覺著從鞋底下泛出水花來了。這不象是下雨之後積的水,更不象是從什麽地方流過來的水,而如同是從泥地裏不停滲出來的一般。


    眼看前麵不多遠就來到了順天府街和集賢街交匯的路口,從這裏再往東就是東直門大街,往北就是劉鑒目前寄居的柏林寺所在,一大片都叫北居賢坊。這個十字路口名叫絨家務角頭,站在這裏朝東一望,十三娘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原本人來人往的繁華大街,如今卻好象河道似的,路麵完全沒在了水下,道兩旁的住戶紛紛用門板、床板什麽的擋住了屋門,拿鍋碗瓢盆往門外舀水――可門外的水麵本就比門檻要高,你舀水又有什麽用呀?


    再往遠瞧,道路上水深已然沒膝,可以看見有不少人挈兒帶女地趟著水往西而來。有幾個不知危險愁苦的小兒,竟然還坐在木盆裏,飄在水麵上“劃船”取樂。東直門大街北側是北居賢坊,南側是南居賢坊,乃是官家倉庫重地,隻見一名綠袍官員站在倉庫旁的民房屋脊上,正手舞足蹈地指揮著大群兵卒、衙役,扛著麻袋堵截水流,在那一側壘起了半人多高的一堵堤壩。


    這水很奇怪,不是那種河水泛濫時候掛著白沫子肆虐橫流的樣子,而是穩穩的不見什麽漣漪,隻是在原地慢慢地上升。如果盯著南麵堤壩邊上的水位看的話,會使人產生一種錯覺,仿佛並非從不知何處湧出來的怪水在淹沒這片街道,而是這一大片街道正在緩慢下沉一般。十三娘沉吟了一下,彎下腰,伸手掬了一捧腳下的渾水,放到嘴邊吐舌頭一嚐,果不其然,味道又苦又澀,就如同海水似的。她不禁低聲驚呼:“糟了,真的是海眼開了!”


    瑞秋也不知道海眼開了會有多糟,小丫鬟站在十字路口左顧右盼。她往右看是呼喊著抗包堵水的官兵,向左瞧到處都是紅著眼奮力往門外舀水的普通百姓,不由得咬碎銀牙,恨聲說道:“小姐,你看這些當官的,隻顧著自己的家財,把街道南邊全給堵了起來,這水就隻能往北邊的民居裏淹。那些百姓多可憐啊,不如我去打散兵卒,扒了他們的堤,放這水流出去好了!”


    十三娘看有些百姓已經放棄了無益的舀水,從屋內抱出老幼婦孺,有些站在水淺的地方,有些幹脆搭梯子上了房,個個滿臉的悲傷,流著眼淚,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大水漫入自己的家,心下也有些不忍。但她最終還是朝瑞秋搖了搖頭:“那些官員、兵卒此舉,也是出於無奈。南麵是官倉,儲著順天府下轄五州二十二縣的所有糧食稅賦,回頭這水要是退了,還得靠著那些糧食賑濟災民,怎麽可以隨便就淹了呢?”


    “那現在咱們怎麽辦哪?”瑞秋撓著頭問。


    正說話間,路北胡同裏一間民房大概原本就不大穩,又被水泡了一泡,經受不住,“轟”的一聲就塌了下來。主仆二人才剛一愣,隻見從路南堵水的人群裏衝出來個二十歲上下的小兵,朝著倒塌的民房哭叫一聲:“娘!”撲通一聲就跪倒在水中。緊接著又跟出一個中年漢子,看打扮隻是個平民,哽咽著喊叫說:“你哭個屁呀,還不趕快回來堵水!”那小兵半個身子都浸泡在水裏,聽了這話沒有回頭,隻是淒厲的喊了一聲:“爹……”


    那漢子抹一把臉上的淚水,凜然說道:“盡忠就不能盡孝,國事家事哪個更大?這後邊兒糧倉關係著北京城裏裏外外幾百萬人的性命。咱房塌了還能再蓋,再說你娘機靈,未必就跑不出來。你跟這兒幹哭有個屁用?還不快給老子回來!”


    那小兵聽了這番話,也隻好抹一把眼淚,站起身來,轉回去繼續扛麻袋堵水了。那綠袍官員――應該就是大興縣令――站得高高的,朝兩人抱拳拱手:“等水退了,給你們請功……不,出官帑給你們重修房舍哪!”


    這一幕都被十三娘主仆看在了眼裏,不等十三娘說話,一道身影瞬間掠起,瑞秋飛身衝入了那條胡同。等十三娘跟進去的時候,瑞秋已經站在了倒塌的廢墟旁,彎腰扒那些碎磚爛木頭。十三娘輕歎一聲,解下了腰間所係的絲絛,一揚手拋起在空中,口中念念有詞。隻見那絲絛宛如白龍相仿,在半空中舒展一下,猛地衝了下來,卷起壓在廢墟上最大的一根房梁,輕輕一甩就拋在了仍在不停上漲的渾水中。


    房子一塌,附近街坊紛紛聚攏過來,看到這主仆二人所為,全都驚歎乍舌不已。有幾個膽大很快回過神來,趕緊衝上前去,幫著一起挖掘。很快,大家就從碎磚堆裏刨出個氣息奄奄的中年婦人來,那婦人滿臉滿身都是灰土汙泥,麵如金紙,氣若遊絲。十三娘用手按住婦人胸口,潛運真氣,清叱一聲,婦人“唉呦……”一聲清醒過來。眾人七手八腳地把她抬出胡同,就有人朝對麵喊:“放心吧,人沒事兒,有個女菩薩救出你娘了!”


    大興縣令急忙招呼:“抬過來,這兒沒水,抬過來讓她歇著。”


    救出了被壓的婦人,十三娘輕輕緩了口氣,轉身吩咐瑞秋說:“你盡快出城去找劉大人,告訴他北京城裏出了大事,請他速速歸來!”


    明朝的京師


    明朝的直轄疆域分為兩京一十三行省,兩京就是京師和南京,十三行省的正式名稱是十三個“承宣布政使司”。


    洪武元年,改元朝的大都路為北平府,隸屬於山東行省,洪武二年獨立出來,到了永樂元年更升格為北京順天府,成為陪都,並在不久後成為正式首都。北京城既然變成了首都,於是就在其上建立行省一級的行政機構,稱為京師,或者叫北直隸。北直隸的管轄範圍很大,包括現在的北京市、天津市和幾乎整個河北省。


    北直隸的中心當然是北京順天府,下轄五州二十二縣。首先說北京城,城池和近郊被東西一分為二:東城歸大興縣管,縣衙在今天的東城區大興胡同,東城區公安局附近;西城歸宛平縣管,縣衙在今天的西城區東官房胡同,齊魯飯店附近。此外的直轄縣還有良鄉、固安、永清、東安和香河。


    還有通州,轄三河、武清、漷縣、寶坻四個縣;霸州,轄文安、大城、保定三個縣;涿州,轄房山縣;昌平州,轄順義、懷柔、密雲三個縣;薊州,轄玉田、豐潤、遵化、平穀四個縣。


    北直隸除了順天府以外,還包括保定府、河間府、真定府、順德府(順德府的治縣就是邢台縣)、廣平府、大名府和永平府。


    第廿四章 東海眼(1)


    十三娘派瑞秋出城來找劉鑒等人,小丫鬟本是劍俠,尋跡追蹤她最拿手,腳程也快,因此沒費什麽功夫就找到了黑山,撞見劉鑒等人綁了番僧,正打算往回折。瑞秋高喊:“北京城裏遭了災了!”劉鑒悚然一驚,出言詢問,於是瑞秋就把這一中午的經曆簡單敘述了一番。


    她才說到天雷擊中了鑄鍾廠,王遠華突然臉色大變,雙手抱拳朝眾人一拱,雙膝一磕馬腹,當先衝了出去。劉鑒高喊一聲:“且慢!”但是王遠華也不搭腔,連頭都沒回,打馬飛奔,眨眼間就看不到人影了。劉鑒知道鑄鍾廠是他正管的差事,出了事幹係很大,現在自然著急,自己攔也攔不住,隻得歎了口氣,轉頭問瑞秋:“然後駱小姐就叫你來找我?”


    瑞秋搖搖頭:“還有呢……”又說北新橋一帶發了大水,劉鑒和袁忠徹聽了對望一眼,兩人臉色也都非常難看。劉鑒本不想和袁忠徹商量,可出了這麽大的事情,王遠華又跑了,他也多少感到有點手足無措,隻好裝模作樣地自言自語:“難道是海眼開了?”


    捧燈猛然想起前兩天那各白胡子老頭說的話,忍不住在旁邊高叫:“奴婢已預知矣,前日見那裏有牆蜿蜒,仿如遊龍之狀,龍首所在,正是北新橋哪!”


    實在是瑞秋報告的事情幹係重大,劉鑒都沒空斥責小書童放屁,袁忠徹也不搭理他,隻把眉頭一擰,問道:“你怎知北新橋那裏是海眼?”他眼睛望著瑞秋,話可明顯是在問劉鑒。劉鑒還沒來得及回答,瑞秋卻一拍巴掌:“沒錯,海眼!我家小姐也是這麽說的。可我說袁大人哪,究竟什麽是海眼啊?”


    劉鑒語調倉促,他不想給袁忠徹解釋,可目前的狀況不解釋又不行:“我就住在柏林寺那邊,周遭地理也都曾簡單勘察過,北新橋有海眼自然是知道的……可問題在於,我看和咱們才剛料理完了的邪陣八成是一碼事兒。這北京城西聚了邪氣,招得天雷打了鑄鍾廠,北新橋海眼也由此而開。要說全都是巧合,也未免太過離奇了。”


    袁忠徹仍然眼望著瑞秋,撇了撇嘴:“廢話,怎可能是巧合?這幾樁事定然互有關聯,而且背後肯定有個妖人在策劃此事。可惜這番僧說不了幾句漢話,不知那幕後主使者究竟是誰。牛祿也已死了,否則從他口中或許還能找到些蛛絲馬跡。”


    這功夫番僧已經灰頭土臉地從地上爬了起來,耳聽得袁忠徹講話,他嘰哩咕嚕地插了好幾句嘴,就不知道在說些什麽。袁忠徹若有所思,轉過頭去看那番僧。劉鑒心下焦急,也顧不得自己和袁忠徹這多年來的無聊恩怨,跳下馬車來對他一抱拳:“我也得趕緊回北京城去,袁大人能否把馬借我一騎?還要煩你駕著車,押這個番邦和尚隨後趕來。”


    袁忠徹和劉鑒素來不對付是沒錯,剛才還用話擠兌他,可是碰上這種大事,也不好故意為難,於是一言不發地跳下馬來,也不說借,也不說不借,隻是轉身揪住番僧,把那家夥重新按到了馬車上。


    劉鑒看他空出馬來,二話不說,翻身跨上,然後轉過身來,向著捧燈垂下一隻手。捧燈會意,牽著劉鑒的手跳上馬背。劉鑒又朝袁忠徹一抱拳,然後催馬朝東方疾馳而去,瑞秋呼哨一聲,撒開兩腿,隨後緊跟——這丫頭身法飛快,毫不吃力的便跟在了馬後。袁忠徹卻不回禮,始終背對著劉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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