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鑒心裏計算路程遠近、道路狀況,最後決定不由來路回城,而是折向東北,從西直門進入北京城,然後一路向東,經鑄鍾廠和順天府直奔北新橋。快馬加鞭,沒多少時候就進了城門。天雷加上大水,此時的北京城裏已經亂作了一團,街上到處都是驚惶失措的老百姓,就連西直門這邊也是三五成群地議論紛紛,站在街上往東眺望著。劉鑒怕馬蹄踢到了人,進城以後就逐漸放慢了前進的速度,等經過鼓樓的時候,已將近酉時了,太陽西斜,恐怕很快就會落下山去。


    越接近鼓樓人跡便越稀少,馬也能小跑起來了。劉鑒正打馬向前的時候,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不是旁人,正是先一步回了城的王遠華,也正騎著馬朝東邊走,速度卻不快。劉鑒暗自忖度,算起來鑄鍾廠就在鍾樓北方不遠,大約王遠華趕到鑄鍾廠,一看大火已被救滅,而同時聽聞北新橋出了事,這才轉而向東的吧。


    劉鑒胯下使勁,催動坐騎趕上王遠華,頷首問道:“鍾廠怎樣了?”王遠華轉過頭來,目光中隱約露出一線光芒,好象因為幫手到了而感到欣慰,但他的臉色仍然是青如蟹蓋,不帶一絲笑意,隻是揚揚鞭子算作答禮:“大鍾已毀,必須從頭來過,這倒不必贅述。然而此刻最緊急之處是在北新橋。”


    劉鑒點點頭,表示自己也已經聽說了北新橋發大水的事情。他問王遠華:“可是海眼開了嗎?這事兒跟黑山穀裏之事是否有所關聯?”王遠華惡狠狠地一咬牙,回答說:“妖氛邪氣衝天,天雷故此劈了大鍾,還可說相互關聯。上天有好生之德,就算妖氣再加一倍,這海眼如何驟然能開?此必有人暗中搗鬼,我料定是那盜屍布陣的惡徒!”


    劉鑒點頭稱是,他路上也一直在想這海眼的事情。北京周邊這塊地方,古稱苦海幽州,地底下本有數股潛流,這些潛流故老相傳直通著東海龍宮,所以北京城的根基其實不穩,曆朝曆代都少不了施加種種鎮禳的法子,才能使得城池不陷。可是這些海眼本身也是此城水脈所在,鎮住了海眼,就等於斷了北京的水源,偌大的北京城要是沒水也不好辦,實在是個兩難的困局。為此郭守敬當年才要費盡心機,給忽必烈上疏水利十一條,引來白浮泉水,注入北京城,算是勉強解決了問題……


    等到明朝建立,先是劉伯溫,後有姚廣孝,也在此事上花了不少心思,一是要斷了有益元朝氣運的白浮泉,二是要重新勘察海眼,找那容易鬧災的鎮住,找那危險性小的就不妨略微放開一點,一直忙活了好幾十年,也沒能最終完成。現在永樂皇帝打算遷都北京,要翻蓋重修,找海眼的任務就變得異常迫切。劉鑒閑來在北京城裏亂轉的時節,也曾經嚐試勘察過,讓他察出北新橋那裏有一口井,直通著海眼。因為它通著海眼,裏麵出來的水又苦又澀,但周邊百姓洗衣服、澆菜園子還用得著,苦澀的水煮沸了也還勉強可以入口,要驟然填了的話,那幾個街坊內百姓的生活可就太不方便了。


    當時劉鑒看北新橋海眼危害性不大,並不在意,沒想到在這個結骨眼上,海眼卻突然開了,並且聽瑞秋所描述的情形,危害性還挺大:海水倒灌不止,竟然淹沒了大道和街坊!


    他心裏也知道此事絕不簡單,不似天災,八成是人禍。因此王遠華說“此必有人暗中搗鬼”,劉鑒深以為然,用力點了點頭。


    點頭可是點頭,他一路上想過來,想不出任何一種解決的辦法。這海眼不是不能堵,而是不好堵,他連想了七八種法子,全都費時費力,眼看著天就快黑了,黑夜之中祈攘破災之法絕難施行,可要是等到明天天亮吧,就這種冒水的速度,恐怕半個北京城都要變成澤國了!


    於是他問王遠華:“可有解決的辦法?”


    這本來也就隨口一問,劉鑒並不相信王遠華的本事比自己高很多,自己想不出法子來,王遠華也未必有省時省力的招數。可沒成想,話才開口,王遠華一指身後,回答說:“早預備下了。”


    劉鑒轉頭望去,這才注意到王遠華馬後不遠處還跟著一輛大車,車上黑乎乎的堆滿了大鐵鏈子,每股都有小兒的胳臂粗細。用鐵鏈鎖水這個法子,劉鑒確實曾經想到過,不過倉促間也找不到足夠長,足夠粗的鐵鏈,要做這件事先得勘查海眼深度,打製鐵鏈,並且還要找高人給鐵鏈開光,一套程序下來沒有十天半個月不行,所以這念頭隻是在腦海中閃了一下就放棄了。沒想到王遠華早就已經全都預備好了。


    劉鑒剛要開言讚歎一下王遠華,可轉念一想,這倒也在情理之中。王遠華身為水部員外郎,勘察北京城裏的水文是他份內之事,而現今姚廣孝和水部主官都不在北京,王遠華一肩挑下所有重擔,他是早該想到萬一哪裏海眼開了,得怎麽解決才好,因此才預先鑄好了鐵鏈備著。


    估計王遠華匆忙間找不到牲畜,所以那輛運鐵鏈的大車由人來拉,前麵三個,後麵兩人,看裝束都是鑄鍾廠裏的工匠,其中一個還很是眼熟,分明就是瓦匠高亮。大車在後,速度很慢,所以在前麵領路的王遠華也不好放馬快跑。


    因為和王遠華對話,兩人並馬前行,劉鑒的馬速也重新放緩了下來,在劉鑒馬前引路的瑞秋有點按捺不住性子了,幾番轉頭催促不見回應,一跺腳叫了一聲:“我先去找我家小姐,劉老爺你盡快趕來呀。”身形如同大鳥般朝前一躥,幾個起落,已經不見了人影。


    看王遠華的神情並不怎麽著急,定然對自己以鐵鏈鎖水之法很有自信,劉鑒的心情也就逐漸平靜了下來,又恢複到平常那種優哉遊哉的神態。瑞秋急著先走,劉鑒卻隻“嗯”了一聲,抽出折扇來輕輕一搖,問王遠華說:“這是鑄鍾廠裏造的鐵鏈子?”王遠華點點頭:“你知道北京的海眼有三,一在城外玉泉山,一在城中瓊華島,最小最無危害的在北新橋。我這鐵鏈本是為了鎮瓊華島上的海眼而打製的,月前剛剛完工,如今隻能先用來解了北新橋之厄,也不知尺寸是否相合……”


    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到了順天府衙門的南麵,眼看水都已經漫到這兒來了,前進的速度被迫更加放慢。此時衙門口聚集了不少人,衙役兵丁們往來穿梭,大概是在稟報前方的災情,知府陳諤額頭上綁著塊白布,被兩名綠袍官員攙扶著,正站在台階上發號施令呢。劉鑒遠遠望去,見他雖然臉色煞白,眉宇間卻似乎並無邪氣侵入之相,不由得對王遠華先前關於“八門鎖水陣”的辯解,又多相信了幾分。


    等劉鑒、王遠華一行人趕到北新橋的時候,這裏水深已經沒過了腰,騎在馬上的劉、王二人褲子、靴子全都濕透,拉車和推車的高亮等人更是苦不堪言,鎖鏈本就沉重,泡在水裏又重了不少,推起來愈加吃力。


    因為大水的浸泡,附近民房又倒塌了好幾間,到處都能聽到百姓們的哭嚎。街南側的堤壩越壘越高,兵卒們全都累得呼哧帶喘,卻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是個頭,不知道這大水何時才會退去。大興縣令站在屋脊上扯著嗓子高喊,給部下鼓勁,嗓子卻早已經喊啞了。捧燈忍不住問:“何此房之易崩耶?是乃官家之過歟?”


    主仆二人共騎一馬,捧燈就坐在劉鑒的身前。聽了這話,劉鑒狠狠地給小書童後腦來了一個暴栗。捧燈脖子一縮,好象要哭。王遠華在旁邊接話說:“城中房屋大半老舊了,本待修完了皇城以後,再逐片地拆除重蓋,嘿,這下連拆的功夫都省了!”


    劉鑒一聽此言大為不滿,正待開言譏刺幾句,但轉頭望去,隻見王遠華鐵青的臉色泛起一股煞氣,牙關緊咬,腮幫子上鼓起兩道青筋。他這才知道對方是說的氣話,並非真為了房倒屋塌反而感到高興。本來一個人隻要良心還在,這就是正常反應,但一直認定王遠華是奸邪小人的劉鑒看在眼中,對他的惡感和敵意又不禁減弱了三分。


    北新橋在東直門大街的北麵、北居賢坊內,本是一座旱橋――據說金朝的時候這裏有條小河,早就幹涸了,但橋一直沒拆――雖然大水深達數尺,仍然遠遠地就能看到橋身。劉鑒和王遠華都記得那口直通海眼的井是在橋的西側,於是順著方向,慢慢騎馬踱將過去。


    才剛走近,劉鑒就看到橋上人影一閃,瑞秋和十三娘跑了上來。隻見十三娘穿著一襲劍衣,渾身都已經濕透了,連臉上都亮閃閃的,不知道是濺的汙水還是流的汗水,青絲散亂,一大縷濕漉漉的頭發遮在額頭上。看到劉鑒主仆,十三娘站穩腳步,伸手指撩開額頭的散發,朝著劉鑒莞爾一笑,柔聲說:“你回來啦。”


    這番表情、動作,還有曼妙之聲,真是驚豔絕倫,劉鑒不禁心頭一蕩,直想趕緊衝上橋去,和佳人四手相握。當然,即便不是在這種危急的情形下,即便身周沒有旁人,他也隻敢想想而已。現實中的他隻是微笑著回應十三娘,詢問說:“情況如何?”


    “塌了十多間房,人我倒是都救出來了,”十三娘秀眉微蹙,“不過這裏的房屋大多老舊,再浸一會兒,不知道還有多少要塌,我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劉大人可有退水之策嗎?”


    劉鑒眼望著王遠華。就見王遠華朝橋旁邊一指,高亮等人趕緊停步,轉身就從大車上去搬鐵鏈子。那鐵鏈子在車上堆得高高的,也不知道盤了多少圈,又粗又長,好幾個壯漢一起動手,仍然累得氣喘籲籲的,扯兩下就得歇好一會兒。王遠華叫劉鑒:“你去南麵再叫幾個兵來。”


    劉鑒還沒來得及動,瑞秋高喊一聲:“我來!”一個跟鬥就從橋上翻了下來,伸手推開高亮,抱住了鐵鏈的一端。隻見小丫鬟雙眉一立,杏眼圓睜,嘴裏喊一聲“走”,噔噔噔連退了三步,鐵鏈“嘩啦啦”地就順著勢從大車上垂進水中好大一截。


    幾名工匠的眼珠子都瞪得鵪鶉蛋一般大,嘴裏說:“好家夥,好大的力氣!這是海龍王的公主嗎?”高亮偷偷對旁邊幾個同伴嘀咕說:“中午廠裏著了火,我差點沒給燒死,多虧了這位姑娘把我給救出來。當時她一隻手提著我,就跟菜場上捉小雞似的,你們說厲害不厲害!”


    王遠華依舊麵沉似水,毫不動容,隻是指點著水麵:“下麵有口井,把鐵鏈順下去。慢慢來,別都拋下去,一端還得留在水麵上。”


    瑞秋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仔細一瞧,發現有一片水麵與它處不太相同,隱約蕩起層層漣漪,料想是井口所在。小丫環隨口說:“嗨,早知道是井裏冒出來的水,堵上不就好了?”王遠華冷笑一聲:“源頭確在井中,然而水從周邊土裏都能冒出來,海水倒灌,堵哪裏堵得住?”


    瑞秋不理會王遠華的反問,懷裏抱著兒臂粗的鐵鏈,艱難地挪動了好幾步,然後突然蹲身入水,估計是在查看井口的確切位置。時候不大,金黃色的頭發猛然冒出水麵,隨即“嘩啷啷”一聲響,大車上的鐵鏈又往水中滑下了一大截。


    王遠華左右望望,馬鞭一指北新橋:“把另一端綁在橋基上,綁緊了。”這可是個苦差事,瑞秋和工匠們花了好半天的功夫才從鐵鏈堆裏找出了另外一端,幾個人連拖帶拽,好不容易才把這一頭拴在了北新橋下的一塊橋墩上。


    在他們忙活的這段功夫裏,捧燈仰起小臉問劉鑒:“所謂金生麗水……小人的意思是,五行相生相克,土才是克水的,鐵屬金,是生水的,怎麽倒要用鐵鏈子來鎖水呢?”


    劉鑒斜了王遠華一眼,壓低了聲音訓斥:“不學無術的東西,平常還敢到處賣弄,搞不懂了吧?世間萬物,複雜著呢,互相包容,怎能都用五行來一一分類?任何一物,金木水火土俱全,隻是誰為主的問題,而既然五行俱全,生克也就繁複無比。道理是道理,實用是實用,膠柱鼓瑟,定壞了大事!”


    膠柱鼓瑟可是個生僻詞,捧燈聽不懂。這小童碰上聽不懂的詞,往往不怒反喜,轉身扯著劉鑒的衣襟追問:“爺你說的什麽餃兒苦澀?是成語麽?教教小的吧!”


    餃兒就是餃子,也叫做“粉角”。捧燈一提起餃兒,幾乎在場所有人全都是一愣,才想到忙活了半天,沒吃過什麽東西,大夥的肚子開始咕嚕咕嚕叫了起來。劉鑒輕輕歎一口氣,朝工匠們點點頭:“勞煩各位了,等水退下去,我請大家吃粉角。”


    那邊瑞秋和工匠們已經把鐵鏈的一端綁好,瑞秋隨即二度潛入水下,把另一端一點點地順入井中。說也奇怪,原本水勢一直在緩慢地上漲,鐵鏈子順下一丈多長以後,水位就逐漸地穩住了,又放了一段,有個工匠就指著北新橋喊:“看橋上的水印,水開始退了呀!”


    王遠華鑄的這條鐵鏈,一共有十七丈長,在橋墩上綁了一丈多,從橋墩到井口有大約一丈遠,還剩下十四丈,瑞秋一點點地全都把它綴入了井中,一開始頗費力氣,等到井下的鐵鏈有四五丈長以後,順著勢自己就嘩啷啷地滑下去了。


    隻見井口上方的水麵逐漸卷起一個漩渦,很明顯海水正在朝井裏回流。劉鑒和十三娘全都長長出了一口氣,王遠華卻把右手籠在袖子裏掐算了半晌,眉頭微皺:“不夠長啊,隻能解得了一時而已……”


    聽了他的話,劉鑒才剛放下的心不禁又吊了起來,問他:“那怎麽辦?”王遠華回答說:“先等水大致退了,再得做大工程,把鐵鏈全都放下去,拴在井壁上。”說著話,駁馬朝南方走去:“我去叫大興縣停手,調兵士們過來封鎖此井,等明日一早就好動工。”


    話音才落,忽聽“呼啦啦”響,分水揚波衝過來一匹馬。劉堅抬眼一看,烏紗補服、方臉短須,不是旁人,正是尚寶司少卿袁忠徹。他正想問袁忠徹把番邦和尚羈押在哪裏了,卻見對方一臉的得意:“那幕後的妖人是誰,我知之矣!”


    北新橋的傳說


    根據史料記載,元朝的時候,東直門一帶曾為河道,一直延續到明朝中期,仍然可通漕運,所以在附近設置了多座官倉來存放漕糧。明代在東直門西南方設置有新太倉、舊太倉和海運倉,其中舊太倉也叫南新倉,海運倉也叫北新倉――很明顯,北新橋的名字就是從北新倉來的。


    可是民間傳說卻又不同,據說北京城造好以後,有孽龍(或者說是鎮海獸)作怪,被二軍師姚廣孝打敗,鎮在海眼之中。那妖物口吐人言,說:“軍師,你也不能鎮我千年萬載,得定個期限,什麽時候放我出來呀?”姚廣孝指指附近的一座旱橋回答說:“等這橋舊了,你就能出來了。”可是他隨即下令把那座橋就改名叫做“北新橋”,這樣一來,橋永遠是新的,妖物自然再不能出來作祟了。


    北新橋海眼究竟在什麽地方呢?就在今天北京東城區北新橋十字路口的東北角不遠處,那裏原本蓋有一間奇特的小廟,無門無窗,廟裏是一口深井。這個海眼自封鎖妖物以後,據說曾經被動過兩回。一次是日寇侵華,殺進當時的北平城,到了井邊一看,裏麵有條大鐵鏈子,從井壁上一直垂到井底,也不知道有多長,就試著往外拉。然而他們足足拉了一兩千米,鏈子竟然沒有到頭,不僅如此,還看到從井底開始往上泛黃湯,隱約伴有海風的聲音和腥味。鬼子慌了,趕緊把鏈子又順了回去。


    到了文革的時候,北京5中和22中的紅衛兵串聯起來,到處砸四舊,有人就提到北新橋這兒有口古井,井裏有條神秘的鐵鏈子,於是紅衛兵小將們也去拉扯,想看個究竟。結果和日本人遭遇到的一樣,使得這些不信邪的紅衛兵也膽怯了,沒等拉到頭就一哄而散。


    從2002年底開始,北京地鐵5號線正式施工,其中就有一站是北新橋,在雍和宮站的南麵,張自忠路站的北麵。據當時新聞播報,為了保護文物,地鐵線還特意繞開了北新橋旁的一眼古井。


    第廿五章 白米街(1)


    瑞秋跑來黑山穀報信的時候,正當下午申時,王遠華擔心鑄鍾廠,劉鑒擔心北新橋和十三娘,各自騎馬離去,單留下了袁忠徹和番邦和尚兩個。袁忠徹隱約聽懂了番邦和尚的幾句番話,似乎他對“牛祿”那個名字非常敏感。袁忠徹心說:“我們隻知道牛祿領了這和尚上萬歲山去掘屍,卻不知牛祿在這樁風波中扮演什麽角色。早間傳言陳諤病重要死,誆我跑了一趟順天府,也沒來得及仔細查問……”


    劉鑒和王遠華都說牛祿死了,袁忠徹雖然並不認為他們會撒謊,但自己沒有親眼見到,心裏多少還存了點疑問。此時聽番僧模仿自己的語調說了幾句“牛祿”如何如何,他這疑惑就更深了。若說牛祿和捧燈一般,都是被妖人迷了心竅,為何那妖人要害死牛祿,卻又不害死捧燈?為何時間卡得如此之準,沒等自己或劉、王二人仔細查詢,牛祿就暴斃了?難道這妖人就正藏身在工曹衙門裏嗎?!


    想到這裏,背後冷汗涔涔而下,他急忙駕起馬車,押著番僧匆匆地趕回北京城來。袁忠徹和劉鑒不同,走的還是阜成門,進城之後也不去管那些議論紛紛、麵有憂色的百姓、兵卒,一路直奔工曹衙門。


    他本想押番僧去認認牛祿的屍首,同時查問一下牛祿暴死的時候,除了劉鑒和王遠華,還有些什麽人在附近。可誰想等進了工曹衙門,找到宋禮一問——這位尚書大人剛從鑄鍾廠回來,滿腦門都是熱汗,正打算歇歇腳、喝口茶就去北新橋——宋禮卻說牛祿的屍身竟然消失無蹤了。


    “敢問是何時不見的?”


    宋禮一邊掏手巾擦汗,一邊回想說:“我也是剛回來才聽說。北新橋發了大水,正準備前往視察,突然想起了牛祿,就吩咐把他的屍身好好放著,先別叫仵作,你們幾位回來可能要親自驗屍。然而那顢頇無用之輩卻回稟說屍體不見了!”


    宋禮隨即叫來那名“顢頇無用之輩”,由著袁忠徹仔細詢問。原來那是名行部工曹的七品主事,姓廖,據他匯報,牛祿死後,宋禮叫人用白布裹了,暫時陳屍廊下。過不多時,突然天雷劈了鑄鍾廠,消息傳來,工曹衙門立刻亂成了一鍋粥。等到宋禮親往鑄鍾廠勘察,不跟隨的官吏們平靜下來,就發現廊下光剩一張白布,卻不見了屍首。


    袁忠徹叫廖主事取來白布一驗,立時心下了然,於是借了一匹快馬,先宋禮一步趕到北新橋,知會王遠華和劉鑒。他對二人說:“我驗了白布,那上麵毫無屍氣。牛祿其實未死!”


    劉、王二人聞言大驚。還是王遠華先反應過來,狠狠地一踢馬鐙:“我們隻想著查探他是受了什麽禁製,竟然沒料到這一節!”


    劉鑒一皺眉頭:“是我先查他沒了脈,也沒了呼吸,這才以為……難道是傳說中的龜息之術嗎?”轉眼望向十三娘。


    十三娘雖然還站在橋上,對他們的談話可是聽得一清二楚,於是回答劉鑒說:“江湖上確有此龜息之術,我也知道幾位前輩劍俠曾經修習過,閉住呼吸,斷絕了心跳,可以維持半刻鍾的時間。這段時間內,除非剖開皮肉,引起劇痛,其術方解,否則根本看不破他。”


    袁忠徹冷冷一笑:“我料那幕後主持之人,定是牛祿無疑了。他與番僧一起上山盜屍,下山時不慎遭擒,於是假裝受了禁製,一言不發。待到你們一起去見他,他料已避無可避,故而假死脫身。”


    劉鑒點頭:“王大人久在北京,是什麽人,做什麽官兒,牛祿自然知道,我也和他有過數麵之緣,他應該也知道我在數術上的造詣,見我們去了,還敢不裝死求存嗎?如果袁大人不是往順天府去白跑了一趟,得以上前查看,牛祿不認得你,恐怕就要露餡兒。”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袁忠徹本就和劉鑒存有疙瘩,聽了這話好象是在諷刺自己:“那陳諤杯弓蛇影,你姓袁的小題大做,放著牛祿不管,先跑去順天府。如果牛祿真是幕後的妖人,並且確實是他掘開了海眼,鬧出那麽大災禍來,這根由全在你姓袁的身上!”


    因此袁忠徹臉色瞬間變得鐵青,雙眉一豎,就待發作。還好就在這個時候,宋禮帶著一大群工曹官員,騎馬淌水跑過來了。宋禮遠遠地就喊:“水已退了,都是三位的功勞麽?”


    王遠華一催馬,跑到宋禮身前,一連串地交代說:“請尚書大人下令,立刻封鎖各門,全城大搜。我料這些災厄並非天禍,乃是人謀,主使就是牛祿!”


    宋禮聞言大吃一驚,可是他知道事情緊急,這時候來不及細問,於是吩咐屬下官員:“拿我的片子去封鎖四門,再知會順天府,全城搜捕牛祿。”


    “且慢,”劉鑒此時已經平靜了下來,不象宋禮那麽著急,心念一轉,想到此時此刻全城大搜並非良策,於是提醒說,“天火才滅,大水才退,北京城裏人心惶惶,如果閉門搜查,恐怕謠言四起……”


    “不錯,鏡如所言甚是,”宋禮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於是改變命令,“立刻畫影圖形,叫各門嚴加盤查出城之人,順天府下轄各州縣也要按察來往,凡長得象牛祿,或有可疑的,都先扣下再說……對,叫順天府派兵去抄牛祿的宅子。”


    “我料那牛祿定然是不敢回家的,”袁忠徹補充說,“命兵丁包圍起來就好,待我等親自前往搜查。”


    這個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眾人都知道,倘若牛祿仍在北京城裏,隻要命令一傳到城門,他就肯定逃不出去,而如果他已經出了城呢,現在再瞎忙活也於事無補,於是隻得暫且強按下惶急之心。王遠華先吩咐大興縣領兵封鎖了北新橋一帶,然後遣散高亮等鑄鍾廠的工匠。劉鑒記得自己的承諾,趕緊從懷裏摸出幾張紙鈔來遞給高亮:“本許了各位粉角兒,這裏再加點兒酒錢,去好好喝上兩杯,水裏泡的久了,別傷風感冒。”


    高亮趕緊伸手接過。紙鈔沾了水,印色有點模糊,但也可以看得出都是百文一張的,他不禁喜笑顏開,領著工匠門高呼:“謝大人打賞。”


    隨後劉鑒、王遠華和袁忠徹三人,並了十三娘、瑞秋、捧燈,一起急匆匆地來到順天府。門口早有書吏候著,見了大老爺們就深深一躬到地:“府尊身體不適,回去歇下了,吩咐下官領各位大人去牛祿家裏搜查。”


    劉鑒問:“牛祿住在哪兒?”


    書吏回答說:“不太遠,就在白米斜街。”


    白米斜街在順天府東南方兩裏多地外,西麵是積水潭,南麵就是皇城工地。於是一行人跟著書吏匆匆前往,到了地方一看,隻見燈籠火把亮如白晝,有百餘名士兵挺著長槍,端著火銃,把半條街都給封鎖起來了。


    走到近前,隻見一個戴紅纓帽的小個子排眾而出,態度倨傲,朝眾人隨便拱了拱手。劉鑒借著燈光一看,竟然認識,不禁疑惑地問:“這不二爺麽,您怎麽領兵來了?”那“二爺”臉上微微一紅,趕緊回答說:“原來是劉大人。下官北京留守行後軍都督府都事馬伯庸,‘二爺’這詞兒,府外邊兒您別亂叫。”


    劉鑒等人下了馬,問這位馬伯庸都事:“宅中可有人麽?”馬伯庸回答說:“老爺……上峰指示,隻說圍了宅子,沒叫我們進去搜。不過幾位大人放心,有這些火銃在,就是蒼蠅也飛不出來一隻!”


    劉鑒微微一笑:“烏漆抹黑的,火銃能打著蒼蠅,您真厲害。”當先邁步而入。等到眾人都進了宅子,捧燈低聲問:“那是誰家的二爺呀?”


    劉鑒一轉頭,就看十三娘也正抬眼瞧他,於是笑笑解釋說:“北京土話,‘宰相家人七品官’,所以管給大戶人家看門的都叫二爺。家裏真行二的,叫二爺得帶出姓來,否則就是罵人,是笑別人奴才相。這姓馬的本是北平府都指揮使家養的看門奴才,是個女真人,我少年時見過幾麵,如今北京變了陪都,都指揮使司升為行後軍都督府,這人也跟著沾光,竟然做了七品都事。不過聽他的話,進了都督府還能叫他二爺,想必平常還得看門吧。”


    袁忠徹一皺眉頭:“這都督好大架子,竟然派個門子來應付咱們。”


    王遠華卻說:“想必宋尚書下令到順天府,陳知府知道事態嚴重,直接行文都督府,派了京軍來圍宅。匆忙間必然無法點將調兵,因此把守衛都督府的兵給調來了,那門子兼著都事職,派他前來倒也正常。”


    一邊說話,眾人一邊打量這牛祿的宅子,隻見院子很小,也就一間半瓦房,沒有廚房和廁所。屋子都黑著,靜悄悄的不聞人聲。進屋點亮了燈再一看,陳設頗為簡單,可別說牛祿了,連個傭人都沒有。


    眾人搜檢一遍,最重視的當然是書架和桌案。可書架上擺放的書籍雖然不少,卻都是尋常印版書,捧燈一本本抖落,沒見夾著什麽紙條,王遠華一頁頁翻看,也不見一字批注。桌上文房四寶、茶、壺俱全,但硯、洗和筆、墨都是幹的,半刀八行箋上一滴墨也沒有,茶壺挺新,沒有茶垢。抽屜無一上鎖,打開來一看,有備用的筆、墨,還有錐子、裁紙刀、挖耳勺、扳指、扇墜等一應小物件,兩個公文袋裏空無一物,一個印盒裏隻有“牛祿之印”的簡單名章。這些東西毫無特色,也毫無可疑之處。


    袁忠徹把抽屜都堆到桌麵上,自己俯身下去又瞧又摸的,想找找有沒有暗格,卻一無所獲。劉鑒帶著捧燈進裏屋去查床鋪,被子都疊得整整齊齊的,掀開褥子,也找不到什麽。捧燈仗著自己年幼身小,幹脆鑽到床底下去看,這頭鑽進去那頭鑽出來,一不小心把床後擺放的馬桶給碰倒了。


    劉鑒驚得朝後一縮,差點沒被馬桶蓋砸到腳麵――還好,馬桶裏麵幹幹淨淨,並無穢物。他提起扇子來正想輕輕責打小童一下,要他當心,捧燈倒先叫了起來:“這家夥,馬桶倒刷得幹淨,連臭味兒都沒有。”


    劉鑒還沒反應過來,王遠華突然兩步就衝到床前,一彎腰把馬桶給端了起來,湊到鼻邊去聞。看了他這番舉動,十三娘和瑞秋都不禁皺起了眉頭,抬衣袖掩住了鼻子。卻聽王遠華冷哼一聲:“一個舊馬桶,不但毫無臭味,竟連人氣都沒有。”


    袁忠徹聞言一愣,隨即點一點頭:“我就覺得有什麽不對……屋子不大,但凡常有人住,不會如此陰森森的,毫無人味。”“難道說,”劉鑒望著王遠華,“此處隻是一個偽裝,牛祿平常並不睡在這兒?”


    三位數術專家對望一眼,越發覺得牛祿此人神秘而怪異,也越發坐實了陰謀的幕後主使必是此人無疑了。可是線索也從此斷絕,既然這裏找不到什麽蛛絲馬跡,又該去哪裏了解牛祿其人呢?


    眾人緩緩地踱出院子,左右望望。這條胡同很窄,牛宅的門正對的是一大片灰牆,西麵隔著個小山包就是積水潭,東麵要十數步外才有一扇大戶人家的小角門,就算找來街坊鄰居,也未必說得清這個小角落裏住的什麽人,平常都有些什麽行為舉動。


    眾人正在犯難,馬伯庸又湊了上來,一抱拳,問看起來最有官相的袁忠徹:“大人可搜到什麽了?咱們這兵什麽時候撤?”袁忠徹朝他一瞪眼:“急什麽?今晚你們就別想回去睡安穩覺了。”


    馬伯庸轉回頭去低聲咒罵。袁忠徹卻似乎想起了什麽,一撩袍子:“我去吏曹查他的卷宗。”頭也不回就出了胡同,上馬絕塵而去。劉鑒和王遠華對望一眼,劉鑒又轉頭看看十三娘,提議說:“這胖子難道不覺得餓嗎?咱們不能幹等他回來,不如先去吃了晚飯吧。”


    捧燈第一個舉雙手表示讚成――雖然劉鑒並沒有征詢他的意見――十三娘和瑞秋無可無不可,王遠華也覺得饑餓難耐,於是點頭同意了。五個人踱出白米斜街,就近找了一家酒樓。此時已經過了戌時二刻,酒樓都打算上板打烊了,可是一看來了兩位穿著官服的大老爺,夥計不敢怠慢,趕緊把他們讓上二樓,找了個臨街通風的好單間。


    捧燈和瑞秋伺候主人們落座,店夥先布好碗筷酒盅,端上來二葷二素四個涼菜。劉鑒望著王遠華,才要開口,王遠華卻麵無表情地一捋胡子:“我知你有言相詢,就算你不問,我本也打算說給你聽。但此非說話之處,還是隨便吃點東西,就回去等袁忠徹的消息吧。”


    劉鑒本想繼續詢問他有關《鏡鑒記》的事情,但既然對方把話給堵上了,也就不好多說什麽。不大會功夫,酒菜都上來了,三人互敬了一杯,王遠華就問:“還沒有請教這位小姐怎麽稱呼?”


    十三娘略低一低頭:“奴姓駱,家兄在京城為翰林。”王遠華點點頭,舉起酒杯來敬十三娘:“難得,佩服。”此外也不多問什麽。


    劉鑒既然從王遠華那裏套不出什麽話來,就隻好轉向十三娘,把他出城到黑山穀的那段經曆詳細分說了一遍。十三娘皺著眉頭問:“照兩位大人看來,竟是牛祿設下的圈套,既要在城外聚邪氣害人,又掘開了北新橋海眼。他究竟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王遠華回答說:“若某所料不差,他是想破壞北京城的氣運,鬧出災來,使聖上遷都之議做罷。”劉鑒問:“他一個芝麻綠豆小官兒,也想顛倒國運麽?”


    王遠華冷笑一聲:“牛祿背後,必有主使,料來便是京城那些反對遷都的官員了。我大明朝之官,泰半出於直隸和江浙兩省,他們怕都城北遷,南人的晉身之階會受阻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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