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清歡慢慢走下河堤,走到他身後,她便確定就是他了。她拿出手機撥他的號碼。他手裏的手機屏幕亮起來,卻沒有聲音,原來他把手機調成了靜音模式。她打量他,輕輕抿唇,不聲不響地走到他旁邊。


    盛鴻年這才發現有人來了,扭頭一看竟然是葉清歡,立刻轉過身麵朝向她,驚喜地說:“你來了?”


    葉清歡頷首,“嗯”了一聲。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盛鴻年咧著嘴笑。


    葉清歡發現挺難直視盛鴻年的,因為一看到他就會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兒,她心裏有芥蒂,偏過頭低聲問:“有什麽事嗎?”


    盛鴻年搖了搖頭,說:“原來有好多事想跟你說的,看到你後又不知道該怎麽說了。”


    葉清歡瞟了他一眼,繼而轉身麵對著河麵,問:“手機幹嘛調成靜音?”


    盛鴻年愣一下,忙拿起手機看,發現有她的兩通未接來電。他心裏暗暗懊惱,忙解釋說:“想一個人靜靜,所以就調了靜音。”


    “那還要我來做什麽?”葉清歡問。


    盛鴻年語塞。


    葉清歡又瞟了他一眼,他像隻被食物噎住的呆頭鵝。她蹲下身子,伸手拂了拂石磚上的灰,坐下來。盛鴻年偷偷籲了口氣,也坐下了。


    兩人隔著十公分的距離坐著,麵對著黑色的河麵,鞭炮聲遠遠地傳過來,蓋過了河水流動的聲音。風從河麵上吹過來,帶著泥腥氣,還有些冷,葉清歡曲起膝蓋用胳膊抱住小腿。


    一波鞭炮聲過後,盛鴻年開始說:“我媽媽是我爸爸的油畫老師,她在認識我爸爸之前離過一次婚。”


    葉清歡把下巴擱在膝蓋上靜靜地聽著。


    “我爸爸十六歲的時候,爺爺拿了幾張老師的照片給他,讓他選一個麵善的當他的油畫老師,他選了我媽媽。他看照片的第一眼就喜歡上了我媽媽,可是他沒有跟任何人說,包括我媽媽。我媽媽每周六到家裏教我爸爸畫畫,一直教到他十八歲的時候,爺爺想讓爸爸出國深造。”盛鴻年慢慢地說。


    葉清歡眨了眨眼,沒作聲,當做一個故事來聽。


    盛鴻年繼續說:“我爸爸想帶媽媽一起出國,可是爺爺不同意,因為媽媽有過婚史,年紀又比爸爸大了五歲。我媽媽離開了海城去了北方,我爸爸也沒有出國,他跟爺爺鬧翻了,自己做主選了媽媽所在城市的大學,離開海城去找媽媽,後來他們就在一起了。”


    葉清歡漸漸著迷,可故事講到一半,盛鴻年不再說話了。她等了一會兒他還是沒出聲,她歪過頭看他,發現他在看著她,眼帶笑意,她臉上一熱,隨即扭回頭繼續看著河麵,心裏亂七八糟地撲騰了一陣。


    “後來我爸爸大學畢業的時候,爺爺退步了,同意他跟媽媽在一起,爸爸帶著媽媽回了海城,辦了婚禮。”盛鴻年說,“沒多久爺爺跟爸爸之間發生了一些衝突,爸爸又帶著媽媽離開海城到文溪定居。其實我是在海城出生的,一歲之後才到了文溪。我們在這裏生活得很好,爺爺沒有來找過我們。”


    盛鴻年撿起一顆石子朝河裏扔過去,接著說:“去年暑假,爸爸開車帶著我們去郊外玩兒,路上我下車方便,我爸把車停在山坡上等我。一輛車衝過來把我家的車子撞下山坡,我爸媽都在車裏,我沒在。”


    盛鴻年又撿起一顆石子,揚起胳膊奮力扔進河裏,葉清歡已經直起了腰,看著他不知道該說什麽。


    盛鴻年卻很平靜,緩緩說:“那個肇事的司機開車跑了,我報警之後就下山去找我爸媽,結果摔暈了。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兩天後,我爺爺在病房裏,告訴我爸爸媽媽都遇難了。那個肇事的司機當天去投案自首了,據查是酒駕,後來判了七年。”


    葉清歡怔怔地看著盛鴻年,她知道他父母雙亡,也見過他父母的墓碑。可是當完整地聽到這個故事後,那種感覺很難描述。她想是不是該說什麽話安慰他,又覺得這時候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失去父母的人不是她,她沒有辦法感同身受。


    盛鴻年低下了頭,沉聲說:“我見過那個司機,我確信,他不是開車撞我們的那個人。”


    葉清歡嚇了一跳,脫口問:“頂包?”


    盛鴻年淒然一笑,說:“可是沒人相信我。”


    “怎麽會?你在現場啊?”葉清歡說。


    “我是未成年人,又是受過傷的當事人,我的證言效力有限。而所有的物證人證都能證明肇事司機是那個人。”盛鴻年低聲說。


    葉清歡啞口無言。她終於明白他今天為什麽會在警察局,為什麽有那種失落又沉重的表情。


    “那……你以後有什麽打算?”葉清歡輕聲問,語調不覺放柔。她開始慶幸今晚出來見了他,她不知道如果今天沒來,他會是種什麽心情。


    “以後?”盛鴻年雙手撐到身後,仰起臉看著天上,長出一口氣,勾了勾嘴角,說,“我會查出來的。不管要用多少年。”


    葉清歡不做聲了。這個件事早已超出了她的能力範疇,她沒想到總是吊兒郎當漫不經心的他身上會背負這樣的枷鎖。她偷偷看他,見他麵色平靜淡然,沒有理論上該有的悲苦神色,他的眼神卻異常堅定,無所畏懼。


    葉清歡抬手把頭發抿到耳後,若有所思。


    “放完寒假回海城,我就要去美國當交換生了。”盛鴻年突然說。


    葉清歡沒有防備,心裏頭像被什麽砸了一下,驟然握緊了手。


    “要在外麵待兩年時間,兩年後的冬天回來。”盛鴻年繼續說。


    葉清歡“哦”了聲。這些她都知道。這一期交換生曆時最長,學校最好,條件要求也最高,交換期結束後可以選擇申請美國名校,或者回國,而被美國名校錄取的機率是相當大的,所以機會非常好。


    這些爸爸當初都跟她說過。爸爸還說隻要她想去就一定能被選上。這話她信,因為靠商家的實力,拿一個小小的交換生名額不是難事。隻是她沒想過盛鴻年會願意去。


    跨越太平洋,他要去地球的另一端了。葉清歡心裏說不上什麽滋味,她突然會想到如果那時候答應了爸爸會怎麽樣,然而立刻就被自己否定了。


    她知道她絕不會去的,因為跟商家越近,跟媽媽就會越遠。


    其實出國這事,去或者不去都是個人意願。以盛鴻年的條件,即使沒有商家助一臂之力,他也有足夠的資本獲選。去了美國會見到更廣闊的世界,對個人來說是難得的機會,他選了這條路並沒有錯,是理所應當的。


    葉清歡如是分析,更像是在說服自己。


    “兩年呢,真長啊。”盛鴻年幽幽地歎氣。


    “其實可以不必回來,外麵的大學比國內好,現在能有機會出去的,很少有人願意回來的。”她很客觀地說。


    “美國沒有你,我待在那邊幹什麽?”盛鴻年說。


    葉清歡愣了,麵對他這樣清楚的表白她突然情怯,不敢看他。她抱著膝蓋坐著,感覺渾身僵硬,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鞭炮聲弱了,河水嘩啦啦地響,偶爾有小鳥叫一聲,弱弱的,像是夢中囈語。


    “清歡。”盛鴻年輕聲地喚她。


    “嗯。”葉清歡低低地應。


    “我給你打電話,你要接啊。”盛鴻年說。


    “嗯。”葉清歡應了,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


    “清歡。”他又叫她。


    “嗯。”她側過臉貼著膝蓋,後腦對著他。


    “別喜歡上別人啊。”他說。


    她沒回答。


    是夜,盛鴻年送葉清歡回家,她走在前麵,他跟在後麵,伴著一路的鞭炮聲,他一直送她到樓下。葉清歡轉過身看盛鴻年,盛鴻年笑著問:“你一定不會要請我上去坐坐吧?”


    葉清歡抿唇,垂下眼。


    盛鴻年聳肩,說:“你上去吧,看你到家了我再走。”


    葉清歡皺了皺眉,低聲問:“你什麽時候回海城?”


    盛鴻年認真地想了想,說,“沒什麽意外的話,應該會在文溪住到假期結束。之後一走兩年,就沒那麽多機會回來看他們了。你問這個做什麽?要跟我一起回海城?”


    葉清歡隻說:“隻要你想,就可以來我家吃飯,不過要提前說。”


    盛鴻年咧嘴笑,說:“好。”


    話終於說出了口,葉清歡心頭一鬆,整個人也輕鬆了不少。,便跟他說:“晚安,路上小心。”她轉身要走,盛鴻年又叫住了她,她回頭。


    “我就要離開祖國了,你不送我點什麽?”盛鴻年傾身湊過來問。


    葉清歡猛地想起初一那晚,立刻往後退了一步,問他:“你想要什麽?”


    盛鴻年歪著頭看她 ,眼神閃亮,看了她半晌。


    一種張力在空氣裏漸漸凝聚成型,葉清歡覺得緊張,又往後退了一步,腳後跟磕到台階,她打了個趔趄,盛鴻年伸手過來想要扶她,她想都沒想把他的手打開了,後背靠到牆上。


    盛鴻年頓時像泄了氣一般,把手背到身後,搖搖頭,說:“我還沒想好呢。”


    葉清歡立刻說:“那我走了。”


    “再見。”盛鴻年笑著說。


    葉清歡跑上了樓,盛鴻年退出樓道站在樓外往上看。樓道裏裝著感應燈,他看著窗戶漸次亮起來,二樓亮了,三樓亮了,四樓亮了,二樓暗了,五樓亮了,三樓暗了。


    四樓燈光暗下來的時候,他猜測她應該已經回家了。


    五樓的燈光也暗下來,他默默歎氣。


    他有很想要的東西,他想在出發去美國之前能夠抱抱她。他沒說,因為知道她一定不會同意。


    盛鴻年撓撓頭,想起爸爸,如果爸爸還在世的話他很想問問:你當年那麽喜歡媽媽,到底是怎麽忍到十八歲才說的?


    作者有話要說:  晚安~~~~


    第 19 章


    葉清歡回到家,發現媽媽端坐在客廳的沙發裏,電視是關著的。她覺察到媽媽的情緒有異,匆匆脫下大衣掛到衣架上。


    媽媽開口:“清歡,你過來。”


    葉清歡應了,換下鞋子,走到媽媽跟前。


    媽媽吸了吸鼻子,低聲說:“你坐下。”


    葉清歡聽話地坐到媽媽旁邊,留心觀察媽媽的神色。媽媽的眼睛很紅,眼皮是腫的,臉頰也還濕潤著,神色卻透著一股凜然,讓她心內忐忑。


    媽媽伸手把手機擱到茶幾上,說:“你爸爸來過電話了。”


    葉清歡把雙手擱在膝上,不敢動不敢吭聲,靜靜聆聽下文。


    “商妙清的孩子沒了。”媽媽低沉的聲音入耳,葉清歡霍然吸了口涼氣,捏緊了雙手。媽媽瞄向她,問:“她有孩子的事兒,你早知道的,對嗎?”


    葉清歡無法否認,卻也不敢承認。媽媽抬手揉了揉額角,疲憊地說:“明你天回海城吧。”


    葉清歡一怔,以為自己聽錯了,猶豫地問:“媽?”


    媽媽說:“是媽錯了。大人的事兒跟你沒關係,讓你夾在我跟你爸之間為難了。以後你不用跟我說你爸的事兒了。你回海城去,海城的條件好,學校也好,你好好念書,將來能有個好前程。”


    媽媽的話像是刀子在紮她的心,葉清歡控製不住大聲喊: “我不!”


    霍然加大的聲音引得一直趴在門邊偷聽的葉清洛探出頭,終究是不敢出來。


    媽媽閉上眼。


    葉清歡恐慌極了,她明白事情已經往最壞的地步發展了。


    以前,她,爸爸,媽媽,三個人維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她一直是中立的,因為她明白隻有這樣才能變成父母之間的紐帶。她不敢偏向任何一方,因為一旦她動搖了,平衡就會失去,再也無法挽回。


    所有人都當她是冷性冷情,隻有她自己知道她多麽渴望一個完整的家庭,希望父母能夠破鏡重圓。


    如今,因為幫助爸爸隱瞞商妙清懷孕的事情,讓媽媽認定她已經偏向了爸爸。可是在她的心裏,如果這個家必然要破碎了,非要她選的話,她不會選爸爸,因為她愛媽媽。


    在她過去的十六年生命裏麵,媽媽的位置是任何人無法取代的。


    可是現在她覺得要被媽媽拋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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