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隨一怔,已被她拽著衣袖拉了過去,她舉起火把往麵前的牆壁上晃了一晃——


    那拱券形狀的土牆上方,竟趴伏著一具骷髏!


    骷髏下方所臨,正是謝隨方才站立之處,那骷髏頭顱裂開,牙齒參差,四肢大張於壁,正好像要撲擊謝隨一般!


    熒熒的一炬火光之外,無邊的黑暗壓迫過來。那骷髏低頭下望,深陷的眼眶被火光照出深深的重影,好像還投出意味難明的目光。


    雖然方才一拉之下用足了力氣,此刻秦念卻也臉色蒼白,她既不敢看那骷髏,又不得不去看,隻有咬牙切齒地道了句:“這莫非也是你朋友安排的?這……這到底是活人還是死人?”


    謝隨也靜了片刻,才勉強笑道:“這怎可能是活人。”他回頭,對秦念微微笑了笑,輕聲:“別怕。”


    借著火把的光,他仰頭繞著那骷髏探看了兩圈,臉色越來越差。


    “這人,是被釘死在上麵的。”他慢慢地道,“他四肢奇長,倒立趴伏,姿勢彎曲得奇怪,結果卻被人在頭頸、雙手、雙腳五處,釘入了五根鐵箭。”


    “會飛簷走壁的人,竟會被這樣釘死在牆上?”秦念喃喃。


    謝隨看了她一眼,後者咬緊了唇,神色像是極害怕,又像是極憤怒。他伸手去想牽她手,她卻當先走到前麵去了。


    成對的壁龕,每隔五十步左右便會出現一次,裏麵都會放一些用具,比如食水、油燈,甚至還有鍋碗瓢盆,和酒。


    “我以前常在紅崖山後山的古墓裏練功。”秦念幽幽地開口了,“這條路,怎麽看怎麽像墓道。這兩邊的東西,都是給死人在地下過日子準備的。”


    “那說不得,隻能跟死人借用一下了。”謝隨笑道。


    秦念不說話了。


    她在心中默默計數,待走過四對壁龕時,又出現了一具骸骨。


    這具是平坐在地,他們尚隔幾步遠時已經望見,好歹算是有了點準備,但一靠近,便見那整副骸骨都是瑩瑩的藍紫色,迎著火光一照,仿佛還在閃爍一般。那骸骨的骨架上還掛著一隻癟癟的布袋,裏麵空空如也。


    “這骸骨有毒,不可碰觸,我們快走。”謝隨呼吸起伏不定,往前疾走幾步,卻發現秦念沒有跟上來,心中一緊,“念念?”


    秦念站在原地,舉著火把,目光冷得發亮,“你為什麽還能這麽冷靜?”


    “什麽?”謝隨微怔。


    “你被視如莫逆的朋友扔進了這種地方,為什麽還能這麽冷靜?”


    謝隨回答:“因為還有你在,我必須護你周全。”


    因為還有你在。


    這想法似乎很自然,他說出口的時候,既不害臊,也無猶豫。她也許不知道,從她六歲的那一年起,他就已經曆過無數次比今日還要險、還要難的境地,但他都很冷靜地堅持過來了,至少,是在冷靜的外表下堅持過來了。


    他總是想,念念還那麽小,她還什麽都不會,性格又那麽軟那麽傻氣,若是他一旦慌了主張,那念念該怎麽辦?


    自己明明也隻不過是個一二十歲的少年人,但卻逼迫自己,把一切都承受下來,忍耐下來。這些,卻不必讓念念知道。


    秦念終於走了上來,麵色平靜,也不知方才的那句話她聽進去了幾分。


    越是往裏走,這密道裏的骸骨越多,地上、牆上,扔的、紮的、斷裂的兵刃也越來越多,多數骸骨傷痕明顯,應是死於打鬥。


    “這麽窄的通道裏,竟也發生過你死我活的武鬥麽?”秦念喃喃。


    謝隨低聲道:“從這些骨殖的腐爛程度看,他們還不一定是同時進來的。我們最早見到的那兩個人恐怕是死了一二十年了,但這些有的還掛著皮肉,可能不過兩三年……”


    他感覺到火光在微微地晃動,側頭望去,是秦念擎著火把的手在發抖。


    他靜了片刻,沒有再安撫她,卻是道:“這些人生前想必都是嘯傲江湖的知名俠客,誰知死後卻如此淒慘。”


    密道中的空氣一時滯重,秦念也沒有再言語,她走在前麵,謝隨看不見她的表情。


    他隻能數著她的腳步。


    直到他們在一具骸骨前停下。


    這骸骨並沒有什麽特別,至少並不如之前那些骸骨來得特別。它倚壁而坐,全身骨架完整,簡直連傷痕都沒有,隻在手邊落著一把砍刀——不,那不是江湖人用的砍刀,而是一把屠戶砍肉用的菜刀。


    “你看這一具,有什麽玄機?”謝隨沉吟。


    秦念不語,隻俯下身撿起一塊小石子,往那骸骨上激彈過去——


    那骸骨遭石子一碰,刹那間竟寸寸瓦解,委頓在地!


    謝隨憐憫地盯著那把菜刀,“我聽聞,聖上當年龍潛之時,好養武林異人。其中就有一位是屠戶出身,出手飛快,看似隻一刀,實際卻能將人砍成十七八塊,屍身骨肉一時還不會散落……”


    “這些武功高強的江湖前輩,他們都死在這裏,”秦念冷冷地笑了,“你猜,這條道路,到底會通向什麽地方?”


    ***


    這條仿佛永無盡頭的、布滿了死亡和刀兵的道路,時而是上行的,時而是下行的,時而是彎曲盤旋,仿佛是為了繞過什麽東西。有時候他們還聽見一牆之隔就是水聲,猜測可能是水井,但他們卻無法穿牆而過。


    兩人也不知到底走了多久,雖然壁龕中有食物,但也無論如何不敢停下來吃這裏的飯。最初拿到的火把已燒盡,謝隨不得不再次用長刀“牽”著秦念往前探路。黑暗之中,隻覺手底的土牆越來越潮,空氣裏泛出草木的潤意,甚至帶著雨後的清香,謝隨道:“可能快到頭了。”


    “不一定吧。”秦念道。


    “哦?”


    “如果你朋友沒有騙人,那麽他說,這條路是往南走的,意思就是,無論它怎麽繞,最後都會通往長江。”


    謝隨頓住。


    秦念好像是舒出了一口氣:“我猜,我們眼下,正在長江底。”


    ***


    長江底?


    不錯,雙耳仔細聽去,仿佛還能聽見陣陣濤聲,就在頭頂徘徊湧動。這密道的土壁看起來也不怎麽堅實,如果能滲水進來,那麽他倆葬身魚腹,也是遲早的事情了吧?


    “你們男人交朋友的方式,我是真不懂。”秦念麵無表情地笑了一下。


    謝隨一回頭,就正好看見了她這個笑,幽微難明,卻又清豔奪目。他是一刹之後才回過神來:自己為什麽能看見?


    有光!


    就在前方的洞壁頂上,有一個一尺方圓的豁口,透出了幽幽的天光!


    他心頭一凜,大聲道:“快走!”


    江底浪潮驀地湧來,謝隨立刻往那洞頂衝去,卻聽“唰”地一聲,自己手中長刀卻被秦念抽了出去!


    他尚來不及問她要做什麽,便見她手中刀光揮出,在身後土壁劃下一道亮晃晃的切口!


    碎裂的土石登時接二連三地崩落下來,長江水一瞬間倒灌進這條密道,轟隆隆的洪濤之聲宛如開天辟地的巨響!謝隨再也顧不得別的,一把撈起秦念的腰,胸中提一口真氣,便幾個縱躍跳上了那天光敞亮的洞頂!


    江水在腳底的密道中迅速而散漫地奔流開去,而他們所躍上的地方,卻是江邊一處砂石懸崖的崖底。


    謝隨一手死摳住嶙峋的崖壁,另一手抱緊了秦念,隻覺方才一瞬那震天動地的濤聲仿佛還回蕩在耳邊,令自己腦中一片空白。


    兩人在半空中飄飄蕩蕩,忽而一個大浪打來,將兩人衣衫包袱全部濕透,秦念一轉頭,便看見謝隨濕漉漉的臉上一雙濕漉漉的桃花眼,好像他哭了一樣。


    他當然沒有哭。


    他隻是看定了秦念,一字字地問道:“你方才是做什麽?”


    “逃生。”秦念坦然回答,“如果我不那麽做,你一出洞口,已被淹死了。”


    他看她半晌,她安靜回視。


    他知道她說的沒錯。這密道的盡頭在崖壁上,雖然透著光,但誰也不知道何時就會被浪潮蓋過。密道中濕潤的泥土說明這樣的事情發生過許多次,江水漫過那洞頂上細小的孔隙,成股地流下來,在退潮之後,又慢慢幹涸。


    但謝隨仍然感到有何處不對。


    這密道若是天然形成,那純土質的洞壁在長江經年累月的衝擊下一定不能保全。所以它一定是人力所建,內麵雖是泥土,外圍卻用條石加固,這樣才能保證江水即使零星滲透,密道內部也安全穩定。


    那——


    如果外圍是有石頭的,秦念又如何能一刀劈開?


    謝隨的目光移動到秦念握刀的手上,“你的內傷已好全了?”


    第17章 小歡喜(一)


    江風烈烈,斷崖如立。


    被謝隨這樣的目光所直視著,秦念終於歎了口氣。


    “我隻是不想跟著吹金斷玉閣送死。”


    謝隨忽然覺得眼前的女子有些陌生。


    他的手臂還環抱著她的腰肢,隻要他一個不小心,就可以將她扔下懸崖,任她被江水衝走。


    她不應該讓他知道自己內傷已痊愈的。


    他養了她十年,他教了她很多東西,洗衣做飯、讀書寫字、殺人亡命。


    但他不曾教過她說謊。


    “你心中一定在想,隻要自己一個不小心,就可以把這個討厭的女孩子扔下懸崖,任她被江水衝走了。”秦念忽然道。


    謝隨一怔。


    “你心中一定還在想,這孩子明明是自己養大的,為什麽卻一點也不像自己。你明明想教她光明磊落地做人,她卻隻想著靠撒謊保命。”


    她說著,笑了一下,另一隻手提著的長刀忽然往崖壁上一甩,便穩穩地紮進了石壁中。


    她抬頭看了看那把刀的位置,抿緊唇,提氣。


    他不自覺地放開了抱著她的手,而她已縱躍而上!


    但見那靈巧的身形在長刀的刀尖借力一點,便躍上了懸崖。


    這一手梯雲縱,和剛才他所以攀上洞頂的招數一模一樣。


    秦念上到崖頂,渾身便已累極,徑自仰麵癱倒在地。


    今日卻是個好天,陽光明媚,雖然那陽光是冷的,猶自泛著酷烈的水汽。長江的濤聲方才是那麽可怖,但現在,在離自己數丈遠的下方聽來,卻隻覺得雄渾壯觀了。


    這樣美麗的景象,幾乎要讓人忘記自己剛才是從一個怎樣慘絕人寰的地方走出來。


    一陣勁風掠過,謝隨也落在了崖上。他將長刀入鞘,看了看四周,又看向躺在地上的她。


    她卻拍了拍自己身邊的地麵。


    他不解,秦念撅起嘴,又用力拍了拍。


    他隻好在她身邊坐下,卻被她伸手一拉袖子,整個人都同她一樣地躺倒下來。


    一躺下來,便覺陽光刺眼,他不由得抬手擋了擋,卻聽見她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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