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真好。”她笑道,“江濤、山風、白日、浮雲,這裏真好。”


    他側過頭看她。


    “我如果不保住自己的性命,就看不到人間這麽多這麽好的東西了。”秦念笑得很開心,陽光在她的眼眸裏一閃一閃地躍動,“這麽多這麽好的東西,哪一個不比朋友來得更牢靠?”


    “謝隨,你同旁人說得輕鬆,好像你真的一點骨氣都沒有了一般。”秦念道,“但是我卻知道,我知道你是這世上最有骨氣的人。


    “以後有什麽髒的、磨人的、說不出口的事情,你不要做,讓我來做就好了。這樣,你同安老板,還是天底下最好的朋友,不是麽?”


    ***


    “高樓主,還不現身嗎?”


    夜色極深。


    在冷風吹過的樹梢上,漸漸顯露出一個人影。


    俄而那人從樹梢飄落下來,一點聲息也不發出地落了地,像貓一樣,又慢慢地直起身子。


    安可期看他半天,而後道:“你就是高千秋?”


    他知道越是江湖異士,越是裝扮奇異,但這位高樓主看起來也太奇異了些。


    但見他戴著一頂高高的黑鬥笠,穿著長長的黑大褂,手上還拿著一把黑色的長劍。


    但無論是這鬥笠、這大褂、還是這長劍,卻全部都是紙糊的。


    安可期微微眯起了眼,心中愈發戒備。


    要知道人若是穿著緊身的衣料,那麽使出輕功落地無聲尚還可以理解;但若是全身都披著散亂的紙,那紙被風吹過怎可能全無聲息呢?


    ——不過常年披了幾十兩黃金在身的安老板,也沒有什麽資格說對方奇怪就是了。


    那紙糊的鬥笠下麵,露出一雙陰惻惻的黑眼珠,在那慘淡的眼白裏滾了一滾,“還有九十九條命,在哪裏?”


    高千秋其貌不揚,但聲音卻很難聽,像是肥肉在刀叢裏刮過,又像是沒上油的鐵鏈子在地上拖過。


    安可期笑了笑,“吹金斷玉閣大老板一條命,難道不能算作一百條?”


    高千秋看著他,緩緩搖頭。這一回,他搖頭時,那紙鬥笠便在風中振振作響。


    “沒有誰的一條命可以抵得過一百條命,兩條都不行。”高千秋那沙啞的聲音,在暗夜裏聽來真是一種折磨,“一條命,就隻是一條命。哪怕皇帝的一條命,也隻是一條命。”


    “命不能抵命,卻可以抵錢?”安可期皺眉。


    高千秋一聲幹笑,“安老板縱橫江湖,拿命抵錢的事,難道做得還少了?”


    安可期冷冷地道:“安某隻不過是個生意人,怎樣劃算便怎樣做罷了。”


    高千秋倒還點頭,“不錯,安老板做的都是了不得的大生意,似我輩江湖草莽,那是拍馬莫及。”他話鋒一轉,“安老板周轉了那麽多條人命,早也該想到今日了吧?”


    安可期眼中光芒愈來愈沉,“這些廢話,如今多說也無益了!”他往前一步,正站定了位置,手中真氣漸漸地凝聚起來。


    ***


    秦念在這懸崖上躺了半晌,吹了好一陣風,肚子便咕咕地叫了起來。


    這次肚子叫得太過大聲,一旁的謝隨都聽見了,笑了起來:“餓了,想吃什麽?”


    話一出口,兩人卻都是一愣。立刻秦念坐起了身,抬腳就走。


    謝隨歎口氣,也站起身來,跟在她的身後。


    此地也不知是陸地還是島嶼,從那懸崖上下來,便見一片廣袤的樹林。秦念徑自往林中走去,腳下也沒有什麽道路,隻揀著可走的地方走,漸漸地竟便聽不見長江的水聲了。


    有鳥雀被他們的步聲驚動飛起,秦念驀抬眼,手底拾了一顆鬆果便往空中擲去——


    “嘎”地一聲哀鳴,鳥兒被打落在前方的石頭上,鮮血淋漓地抽搐了幾下便不動了。


    “今天吃鴿子。”秦念說著,將那死鴿子的翅膀抓起來。


    謝隨笑了,“這邊走,有水。”


    淙淙的流泉自亂石間漱過,天際白雲倒映水中,仿佛便被撕扯成絲絲縷縷雪白的碎片。


    謝隨在溪流邊打開了包袱,拿出來一套衣衫遞給秦念,“好在這些還沒有濕。”


    秦念攏著衣襟接過來,鼻頭微微地發紅。“你不許看。”


    謝隨笑了笑,背轉身去,開始洗鴿子。


    秦念望著他的背影,想起過去那十年,自己每到換衣、洗澡這樣的時候,總會跟大哥哥似認真似玩笑地說一句“你不許看”,而大哥哥也確實從來沒有偷看過。


    她默默將濕透的衣衫褪下,換上了幹淨的那套。那是一條天青色襦裙,配了方便拔刀的短衫,她將長發從衣領中撩出來,悶悶道:“我換好了。”


    謝隨這時已洗好了鴿子,在岸邊用幹柴搭好了木架,打上了火。看著那微微顫動的火苗,秦念心頭忽有些不安,“有煙,會遭人看見。”


    “不過是吃一隻鴿子,我們又沒有做犯法的事情。”謝隨笑道。


    秦念抿了抿唇,也靠到火邊來,一邊將換下來的濕衣搭在火堆旁。畢竟還在冬日,自己方才又全身濕透,此刻見了溫暖的火,真是親切十分。這時候,謝隨才終於轉過頭來,將她這一身衣衫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才道:“不錯嘛。”


    秦念道:“你知道怎樣是不錯?”


    謝隨理所當然地道:“長得好看的女孩子,穿成怎樣都不會錯。”


    秦念反唇相譏:“你見過很多麽,長得好看的女孩子?”


    謝隨笑起來,好像為她這一反問而感到棘手,但眼裏的盈盈笑意仍流露出柔軟的縱容,“這世上的人本就很多,我的記性又不太好。”


    秦念撇了撇嘴。但見謝隨熟練地翻動著架上的烤鴿,隔著火上滋滋冒出的香氣,謝隨的臉也被氤氳得模糊,像是在夢裏一樣。


    那這個夢可真好啊,不僅有謝隨,還有又肥又美的烤鴿子。


    “鴿子雖好,可惜不是乳鴿。”但聽謝隨道,“你還記得我們以前在野外吃的那頓烤乳鴿嗎?”


    秦念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唇,謝隨看見了,又是好一陣笑。


    第18章 小歡喜(二)


    那可能是秦念滿十歲後的事情,是在川西的一處荒郊野嶺裏。


    像那樣的地方,原不會有什麽乳鴿的,但卻恰巧被他們撞見了一戶養鴿子的人家。


    當時他們已跋涉了快十天,十天以來,隻以野果就著溪水充饑,謝隨還好,秦念實在已餓得麵黃肌瘦,連路都走不動。偏偏兩人又走錯了路,原想著往陝甘走的,誰知那驛道卻是通往西南,越是往前走地勢越是高聳,連飛鳥都要絕跡。


    那一戶人家就在驛道邊,可能這驛道就是這家人負責的,但因為這裏人煙太冷清,所以那小屋也顯得寂寞凋零,絲毫沒有官人的氣派。


    謝隨去求懇那戶人家讓他們歇宿一晚,但或許是因他的衣裝太過落魄,竟被那家的婦人拿著掃把攆出去:“哪裏來的小叫花子,快走快走,我這裏沒什麽吃的給你!”


    謝隨站在階下,抬起頭,十九歲的少年,身軀雖瘦卻挺得筆直。那婦人像是被他的眼神震了一下,口中嘟囔著“要飯的還神氣什麽啊”就往回走,又“砰”地一聲關上了房門。謝隨站在原地靜了片刻,秦念歪著頭看他的表情。


    那個時候,她尚看不懂他的表情。


    終而謝隨牽起秦念的手,慢慢往回走。到了傍晚,他們終於在山裏找到了一個歇腳處,那是一棵早已老死的大樹,巨大的樹洞足可容納兩個人蜷膝而臥。


    太陽落山之後,山林間就變得尤為寒冷,謝隨在樹洞前生了一叢火,秦念吃了幾顆野果子後,便靠著謝隨的肩頭慢慢地睡著了。


    睡著以後,她還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和謝隨都身在光明敞亮的地方,穿著漂亮結實的棉布,吃著香噴噴的大油餅,麵前一摞高高的盤子擺成了寶塔狀,裏麵全都是新鮮出爐的大油餅,專給她一個人吃……


    於是她拚命地吃、拚命地吃,那高高的盤子塔也漸漸地變矮了,她吃得油光滿麵,可是她的肚子卻仍然是餓的,好餓,好餓……


    “念念?念念,醒醒。”


    她睜開眼。不是因為謝隨在叫她,而是因為鼻尖嗅到了一陣極誘惑人的清香。


    謝隨拿著一根木頭串起的烤乳鴿,正在她鼻子上空晃蕩。見她醒來,他也笑了。


    少年的下巴泛著胡青,眼底一圈青影,那一雙笑著的眼睛卻如碎星蕩漾。“來吃烤乳鴿啦!”


    秦念猶疑著慢慢坐起身,“這是哪裏的乳鴿?”


    “那家人,”謝隨一邊給她撕下鮮嫩的乳鴿翅膀一邊道,“給朝廷養了一窩的信鴿,剛剛好前幾天還生了一窩的小信鴿。”


    秦念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他,“你去偷來的?”


    謝隨漫不經心地道:“我給他們留了一點東西。”


    秦念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最後她發現,他刀柄上的那一顆明珠被摳掉了,隻剩下一個黑漆漆的洞。


    “一隻乳鴿,值不了那麽多錢。”秦念小聲說道。


    謝隨將那半片翅膀遞給她,“但是你餓壞了吧?”


    他的聲音那麽溫柔。


    那個時候,秦念想,等到他們出了這片叢林,到了有人煙的地方,他們就可以想法子賺到些錢。有了錢,他們就再回來,把謝隨那刀上的明珠給換回來。


    她下定了決心,轉過身,在那老樹的枝幹上與自己身高平齊的地方,用彎刀刻下了一個記號。謝隨看得有趣:“你要想長高,就得多吃點肉。”


    可是他們之後卻再也沒有回來過了。


    人生很多時候就是這樣,走過的路,滿以為會再回來,可是往往一個轉身,就已經回不去了。


    ***


    鴿子已烤好了,雖然沒有油鹽,但卻仍然散發出誘人的香味來。


    謝隨還是先將翅膀撕給秦念,“喏。”


    秦念接過,默默地啃起來,目光有意無意地掠向謝隨腰間那長刀的刀柄。


    刀柄上那個黑漆漆的洞仍在,這麽多年過去了,也沒有換上新的明珠。


    這片森林格外地幽靜,片刻之前太陽被雲層遮蔽,林間暗影重重,隻有罡風呼嘯愈急。風將草木吹得飄擺,將秦念的衣發吹起,也差點將火堆給吹熄了。


    太陽沒了,便覺出分外的冷。


    烤鴿子吃完,感覺身上有了些氣力,秦念站起身來活動了一下,忽道:“有人。”


    謝隨正枕著胳膊躺在地上,聞言懶懶地道:“有人正好,便問問他們這是什麽鬼地方。”


    秦念皺眉,很想踢他一腳讓他起來,但這時候已容不得她分心——


    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分別站了兩人,正將他們團團包圍!


    俄而又聽見“咚咚咚”的聲音,像是許多木棍整齊有力地敲擊著幹燥的泥土,伴隨著低低的沉悶的梵音——


    “和尚?”秦念脫口而出。


    一陣穿林分葉之聲,八個手持齊眉棍的僧人從林木中走出。


    秦念低頭看了看兩人吃鴿子過後的一地狼藉,道:“謝隨,我恐怕是打了和尚養的鴿子。”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養匪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蘇眠說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蘇眠說並收藏養匪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