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已停,天空仍然一片灰暗。


    猴戲剛剛開吵。


    城隍廟前的廣場上擠滿了人,一半是小孩,一半是大人,小孩當然是為了看猴戲來的,那麽,這些大人趕來,又是為了什麽呢?


    為了看人。


    看現在場子裏耍猴戲的這個藝人。


    在各式各樣的江湖雜耍中,猴戲說起來該是最沒落的一種行業了,吃這一行飯,雖然用不了多少道具和人手,但同樣的,收入也微薄得可憐。


    因為這玩藝兒隻能吸引一些孩童,試問在一些孩童身上,即使賣盡氣力,又能撈得幾個大子兒的油水?看完了不來個一哄而散,就已經算好的了。


    所以,一般說來,以此營生者,多半是一些年老落魄的藝人,大的班子垮了,好景已成過去,隻得弄兩隻猴子玩玩,一天銅鑼敲下來,能混個飽肚皮,就已心滿意足了。


    那麽,耍猴戲的既然是一些年老落魄的藝人,又有什麽好看的呢?


    原因就在如今這個耍猴戲的並不是一個老人,而是一個年輕的女人。


    在場子裏以種種滑稽動作逗人發笑的猴子,大的一隻叫“大寶貝”,小的一隻叫“小心肝”。


    兩隻猴子看來都很可愛。


    可是,這兩隻猴子不管扮出的動作多麽滑稽,也隻能引來一陣孩子們的笑聲,而無法引起四周圍那些大人們的注意。


    那些大人們的眼光,都被它們的女主人吸引住了。


    現在場子裏的這個女人,實在是個中看的女人。


    男人看女人,眼光有時並不盡皆相同的。


    大部分的男人,都以臉蛋兒決定一個女人的美醜,但是,也有一些男人,特別注意一個女人身上其他的部分。


    有的男人注意女人的腰。


    有的男人注意女人的手。


    有的男人注意女人的眼睛。


    也有些男人除了這些之外,還特別注意一個女人走路的姿態和說話的聲音。


    不過,不管是一個多麽歡喜挑剔的男人,對眼前的這個女人,都應該是沒有話說。


    因為這女人除了有著一張清秀絕俗的臉蛋兒之外,身上其他的部分,無不該自的地方白,該圓的地方圓,該聳的地方聳起,尤其是一雙烏溜溜的丹鳳眼,如一泓秋水般,亮得迷人。


    至於說話的聲音,那是更不用多說。


    “大寶貝,小心肝,來,向各位大爺,和這些小弟弟小妹妹們行個禮!”


    帶著“兒”字的京腔尾音,如珠走玉盤,又清又脆,叫人聽了有著一種說不出回腸蕩氣之感。


    大猴子行禮,小猴子拍手。


    孩子們笑了,但笑的也就隻是那一群孩子。


    那些大人似乎一個個都忘了他們是在看一場猴戲,每一雙呆滯發直的眼光中,都流露出露骨的貪婪之色,那女人走到哪兒,他們的眼光便跟到哪裏,活似一群饞漢瞪著一盤剛剛端上桌子的紅燒肉。這當然逃不過那女人的一雙眼睛。


    “喂!我說,大寶貝,小心肝,咱們娘兒幾個耍的小玩藝兒,說少也不少了,你們的肚子餓了沒有?”


    兩隻猴子吱吱亂叫,一邊叫一邊摸肚子給那女人看。


    “餓了,是嗎?”


    兩隻猴子一齊點頭。


    “想不想吃東西?”


    兩隻猴子人立而起,手拉著手,又叫又跳,像是聽說有東西吃,而顯得快活異常。


    “心肝寶貝兒,吃東西可要銀子買了!你們有銀子沒有?”


    兩隻猴子扮了個怪相,頭搖得像波浪鼓兒,四隻毛手四下亂指不已。


    那女人笑了。


    “你們是說這些大爺,和這些小弟弟小妹妹們,會可憐你們兩個,是嗎?好!籮筐在這裏,底下就看你們這兩個心肝寶貝的了!”


    兩隻猴子真是聽話,果然分別拿起籮筐,繞場作乞討狀。


    如果今天耍猴的是個老人,看的人這時也許早就走光了,如今大家為了再多看這女人兩眼,都覺得就是破費幾文,算算也還值得。於是,一個個爭相解囊,稀裏嘩啦,蚨飛如雨,兩隻猴子繞場走完一圈,投進兩隻籮筐裏的青錢,居然不下七八吊之多。


    就在這時候,從西邊大街上,忽然走來一個歪戴著一頂!日氈帽的漢子。


    不知人群中是誰低低喊了一聲:“不好,潑皮孫二來了!”


    廟前那些閑人聽得這一聲喊,人人張惶失色,轉眼工夫散去一大半。


    那耍猴戲的女人也似乎看出事情有點不妙,正想牽著猴子走開,可惜已經慢了一步。


    潑皮孫二走過來,用手推推氈帽,斜著一雙三角眼,將那耍猴戲的女人上下打量了幾遍,邪聲邪氣地道:“你這娘兒們,懂不懂跑江湖的規矩?”


    那女人誠惶誠恐地低聲說道:“這位大爺……”


    潑皮孫二道:“金剛孫二!”


    那女人福了一福道:“原來是孫二爺!小女子花娘,來自燕京,因初至貴地,候教無從,如有犯讀之處,尚乞孫爺多多包涵。”


    潑皮孫二道:“你可知道城隍廟這一帶,是誰的地盤?”


    花娘說道:“是的,小女子現在知道了!”


    潑皮孫二道:“在我金剛孫二的地麵上,從來還沒有人像你這娘兒這樣放肆過,如果傳揚開去,大家都以為我孫二好講話,你教我孫二還要不要混下去?”


    花娘道:“小女子知錯認錯,還請孫爺高抬貴手。”


    潑皮孫二三角眼一斜道:“你壞了孫爺的規矩,憑這幾句就想了事?”


    花娘道:“孫爺賜教!”


    潑皮孫二眼珠轉了幾轉,忽然麵孔往下一沉,擺頭道:“你跟我來!”


    花娘是個跑江湖的女人,她當然看得出,對方現在要她跟去,是打的什麽主意,聞言不禁芳容失色,顫聲哀求道:“孫爺……”


    潑皮孫二霍地轉過身來道:“怎麽樣,你還想討價還價?”


    花娘眼圈兒一紅,垂下頭去,沒有作聲。


    潑皮孫二嘿嘿一笑,正待發作之際,身後忽然有人冷冷說道:“夥計,我看算了吧!”


    孫二大吃一驚,回過頭去一看,身後不知打什麽時候起,已經多了一個在左邊臉頰上有著一道刀疤的青衣漢子。


    這青衣漢子滿身風塵,背後斜背著一個大包袱,似乎剛剛趕過一段長路。


    孫二一時摸不清來人深淺,心中雖然不太痛快,卻不敢立即出言頂撞,當下眨了眨眼皮道:“朋友勸誰算了?”


    青衣漢子道:“你!”


    孫二道:“這是我跟這娘兒們兩個人的事,與你朋友何關?”


    青衣漢子道:“天下人的事,天下人管得!”


    孫二道:“你朋友是哪條道兒上?”


    青衣漢子道:“你不配問。”


    孫二仍然耐著性子道:“你朋友大概是剛從外地來的吧?”


    青衣漢子道:“是又怎樣?”


    孫二冷冷道:“那就怪不得了!我金剛孫二,是何許人也,你朋友,最好打聽打聽……”


    青衣漢子冷冷截口道:“用不著打聽,像你這樣的角色,我見得多了!”


    孫二噫了一聲道:“奇怪!你朋友怎麽這樣不客氣?”


    青衣漢子道:“我對人也有客氣的時候,隻是對你這種貨色卻用不著!”


    孫二潑性漸起,忍不住兩眼一瞪道:“你敢出口傷人?”


    青衣漢子道:“那是因為我怕髒了我的一雙手,如果你夥計是個識相的,滾得快一點,對你我二人都有好處!”


    已經散開去的閑人,又慢慢聚攏過來,隔著三四丈遠,遙遙圍成一圈,似乎都在以興奮的心情,在等待著另一場好戲開。


    孫二平日威風慣了,如今當著這許多人,一再被對方冷言奚落,心頭老大不是滋味。


    在這位設皮來說,為挽回顏麵起見,除了放手一拚,顯然已沒第二條路可走。


    這位潑皮主意拿定,也就不再在乎對方的恫嚇了,當下腦袋一揚,皮笑肉不笑的,從鼻孔中哼一聲,說道:“你朋友的意思,今天這檔子事,你朋友管定了,是嗎?”


    “管定了!”


    孫二不再答話,突然槍上半步,對準青衣漢子鼻梁就是一拳。


    青衣漢子偏身一讓,並未還手。


    孫二見青衣漢子不還手,以為對方隻是虛有其表,膽子一壯,信心大增。


    他決定在這個叫花娘的女人麵前好好的露一手。


    於是,不待青衣漢子退走,身子一旋,左掌平掃,向青衣漢子胸頸之間橫切過去。


    這一掌看起來甚是辛辣,其實隻是一式虛招,這一招的作用,隻想將青衣漢子的眼神引開而已。


    青衣漢子果然上當!


    孫二見青衣漢子揚起右臂,想以一式靈僧托缽撥開他的左掌,不由得心花怒放。他心想:


    朋友,這一下我可要對不起了!猛提一口真氣,右腿一曲一彈,驀向青衣漢子下陰要害踢去。


    青衣漢子的身形並不如何靈活,這大概與他背上那個沉重的包袱有關。撥皮孫二論武功雖然算不上是個高手,但是一雙眼睛卻極銳利,青衣漢子這一弱點,早在他發出第一拳時,就被他看出來了。


    這也是他想到使用這種毒招的原因。


    他自信這一腳絕不會落空。即使踢不中對方的下陰要害,也會踢中對方的腿骨,隻要踢中,無論什麽部位,這一仗他就贏定了。


    這是他的秘密。


    沒有人想到他在靴尖裏藏了鐵片,一腿踢出去的力量,有時要比一拳大得多,所以這種鐵片給敵人的傷害,有時也往往要比刀劍來得更有效。


    孫二的這一腳,果然沒有落空。


    隻是有一件事他沒有想到。會用心計的人,並不止他一個!他所想到的,別人也想到了。


    青衣漢子揚臂格擋,原來也是一式虛招!


    就在孫二發覺上當的原來是自己時,青衣漢子一掌如刀,已經結結實實的砍了下來。


    結結實實的砍在他的小腿骨上!


    孫二身軀一歪,乖乖地躺下了。


    一張臉孔因熬不過折骨之痛,扭曲得全變了形狀。


    青衣漢子麵無表情地道:“我可以告訴你,朝陽門東邊三槐堂的那個王胡子對接骨很有一手,不過希望你夥計記住,王胡子不是神仙,你夥計這條腿,最好隻斷這一次!”


    花娘的一張臉全給嚇白了,因為受驚過度,她站在那裏,始終沒有動一下,青衣漢子為她挺身解圍,她連謝謝也忘了說一聲。


    最後還是青衣漢子走過來問她道:“這位娘子是不是今天才到?”


    花娘定了定神,才答道:“嗯?是的……不……不……小女子來……來了兩天……這次多謝恩公,噢,對了,小女子忘了請教……恩公貴姓?”


    “我姓馬。”


    “馬大爺!”


    馬姓漢子說了聲不敢當,接著又問道:“娘子就隻一個人?”


    “是的。”


    “如今在哪裏落腳?”


    “井家老店。”


    “井家老店?”


    馬姓漢子不禁微微一愣,城裏的幾家客棧,他即使沒有住過,差不多也知道棧名,在他所知道的幾家客棧中,他顯然還是第一次聽說有井家老店這麽一家客棧。


    花娘臉孔一紅,微微低下頭道:“是北城腳下的一家小客棧,說來不怕馬爺見笑,吃小女子這一行飯的,能不宿在露天底下,就已經很不錯了。”


    馬姓漢子點點頭,沉吟不語,似乎正在思索一件什麽事。


    花娘道:“大爺如果有事”


    馬姓漢子搖頭道:“不,我沒有什麽事。”


    他頓了一下,又道:“這樣好了,站在這裏說話,總是不大方便,娘子請先回客棧,半個時辰之後,馬某人一定趕到,大忙馬某人幫不上,為娘子今後的生計稍稍安排一下,也許還可以,總之,一切等一下再說不遲,娘子先請吧!”


    ※※※※※


    坐落北城腳下的井家老店,如果隻說是一家小客棧,實在還是恭維了它。


    客棧不論多小,總得有個客棧的樣子,才能稱為客棧;而這家井家老店,根本就不像一家客棧,它實際上隻是一座古老的莊院。


    可以想像得到,在若幹年之前,一定是它不爭氣的主人,因家道中落,為生計關係,將兩廂分租出去,結果由長期變短期,才漸漸演變成客店的。


    這家井家老店,惟一名實相副的,隻有一個字“老”。


    店裏不但沒有像樣的門扇或牆板,就連柱梁都蛀得近乎空了心,在這種大風雪天,居然能不倒下去才真是個奇跡。


    像這樣一座“客棧”,會很容易使人聯想起兩件事:第一件事是,你絕不會在這裏看到一個坐馬車的客人。第二件事是你也絕不會在這兒的客房裏嗅到酒肉的香味!要有,除非像它在這種大風雪天仍能不倒下去一樣出現奇跡。


    可是說也奇怪,奇跡居然出現了!


    就在西廂角落裏一間客房中飄出酒肉香味的同時,一輛馬車緩緩駛至棧前停下。


    從車上跳下來的,正是那個馬姓刀疤漢子。


    馬車沒有驚動任何人,沒有驚動任何人的原因,是因為這時棧裏根本沒有人可以驚動。


    首先對馬姓漢子表示歡迎之意的是拴在走廊一根木柱的兩隻猴子。


    馬姓漢子走到廊外,停住腳步,輕輕咳了一聲。


    花娘似乎正在屋子裏張羅一些什麽,腰間束著一條圍裙,兩頰泛著紅暈,她探出頭來看到馬姓漢子,立刻露出驚喜之色道:“啊,我還以為……”


    馬姓漢子笑笑道:“還以為我不會來了,是嗎?”


    花娘赧然一笑,低下頭去道:“進來坐,外麵風大。”


    屋子裏的陳設很簡單,一張破桌子,兩張舊椅子,一隻木箱權充茶幾,上麵放著一副茶具。


    再往後拉著一道布簾,裏麵大概是臥室。


    室中陳設雖然簡單,收拾得卻很幹淨。靠窗戶底下,生著一個火爐,爐上溫著一壺酒。


    桌子擺著兩隻菜碗,一碗紅燒肉,一碗青菜豆腐湯,冒著香噴噴的熱氣,似乎剛端上桌子不久。


    馬姓漢子忽然湧起一股溫暖之感。


    一個做丈夫的在外麵辛苦了一天,回到家裏來,他所希望看到的,不正是目前這種情景嗎?


    花娘將酒壺放上桌子,另外拿來一隻茶杯,紅著臉笑道:“奴家不會喝酒,也沒有在這裏招待過客人,所以連杯都沒有一個,這酒壺還是向店家借來的,隻好請馬爺將就些。”


    馬姓漢子定了定神,忙道:“娘子何必破費……”


    他不是一個講小節的人,同時他也實在餓了,口中雖是如此說著,人已坐了下去。


    馬姓漢子坐定之後,才發覺桌上隻有一副杯筷,當下抬頭道:“娘子怎不過來一起坐?”


    花娘道:“我先燒點水等下好替馬爺徹茶。不論奴家會不會喝酒,等會兒當然要敬馬爺一杯!”


    馬姓漢子的酒量並不大。但酒量不大的人,有時喝起酒來卻往往比會喝的人還要喝得爽快。


    馬姓漢子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一壺酒很快的便喝完了。


    花娘是個很懂世故的女人,她無疑知道,讓一個男人喝醉了酒固然不是一件好事,但如果誠心誠意讓一個男人喝酒,而又不讓他盡情喝個痛快,那就不如當初不必多此一舉。


    所以,她今天雖然隻做了兩碗菜,酒卻準備了整整一大壇。


    她倒出第一壺的最後一杯,馬上又將酒壺注滿,擱上火爐,同時,走去後麵臥室中,拿出一包糖炒栗子,和一包水煮鹽花生。


    這是一種很細膩的手法。隻有一個懂得侍候男人的女人,才會這樣做。


    會喝酒的人,喝酒是一種藝術;會辦菜的女人,辦菜也是一種藝術,隻有一個懂得辦菜的女人才知道不將所有的下酒菜一次全部端上桌子,那樣做也許會在開頭時獲得一聲讚賞,但絕不能使男人獲得一種峰回路轉和柳暗花明的樂趣。


    馬姓漢子正苦吃膩了紅燒肉,見她拿出一包栗子和花生,不由得重重一拍桌子,連連喊好不已。


    如果這兩包幹果當初跟紅燒肉一起擺在桌子上,會有這串喊好之聲嗎?


    ※※※※※


    第二壺酒很快的又光了。


    當第三壺酒上桌之後,這女人也跟著端出了第三道菜。


    一道很特別的菜。她的身世。


    無論什麽時候,聽一個女人述說身世,總是一道很好的下酒菜,無論什麽口味的男人,對這一道菜經常總會感到津津有味。


    這女人的身上,其實並不如何特殊,但馬姓漢子聽了,卻為之深深感動。


    她說:她原是人家的媳婦,公公帶頭領著一個馬戲班子,由於時運不濟,當家的男人去年得時症死了,幾個搭班子的夥計眼看混不出名堂來,也都一個個不別而去,公公因年老體衰,已無力東山再起,她們這一家人口本來就不多,這樣一來,一副生活重擔,便於無形中落在她的雙肩上。


    她一個婦道人家,又有什麽能為呢?


    最後,她迫於生計,隻好不惜拋頭露麵,帶著這兩隻猴子,東奔西跑,四處飄流,靠著一點點微薄的收入,藉以養活一家……


    馬姓漢子一邊聽一邊點頭,一邊點頭一邊喝酒,就這樣不知不覺的第三壺又去了一大半。


    馬姓漢子在聽完她的身世之後,問道:“你那位公公如今安在?”


    花娘道:“在老家宛平。”


    馬姓漢子道:“家中除了公公之外,還有一些什麽人?”


    花娘道:“還有一個小叔子。”


    馬姓漢子道:“這個小叔子多大?”


    花娘道:“過了年十四歲。”


    馬姓漢子皺皺眉頭,又道:“你如今離家這麽遠,銀錢如何接濟?”


    花娘道:“我這位公公除了歡喜喝兩杯,別無其他嗜好,開銷並不大,每隔三五個月,隻要能托各地錢莊捎回百把吊錢,也就盡夠他們爺兒倆生活的了。”


    馬姓漢子深深歎了口氣,暗暗感慨不已。百把吊錢合銀子不過三兩多,在他來說,有時喝一頓酒都不夠,但在窮苦人家,卻足夠半年之生計,想想真是作孽!


    花娘拭了拭眼角,勉強露出笑容,端起酒杯,說道:“沒有什麽菜,馬爺多喝一杯……”


    馬姓漢子默默瞪著自己麵前那杯酒,像在思索一件什麽事,隔了片刻,仿佛下定決心似的,毅然抬起頭來,手一擺道:“這一杯,你喝了,算是你敬你自己!”


    花娘微微一愣道:“馬爺那是說……”


    馬姓漢子頭一點道:“是的,我不喝了。今天你為馬某人擺下酒,是你娘子瞧得起馬某人。現在我馬某人也不妨告訴你娘子,你娘子沒有看錯人,我馬某人在江湖上雖算不上什麽正人君子,但跟孫二那一類的家夥比較起來,我馬某人自信還算是個人物。”


    他停了一下,正容接著道:“不過,俗語說得好,好漢擋不了烈酒三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古今隻有一個。酒喝得多了,總不是一件好事。趁馬某人口齒還算清楚之前,有幾句話,我必須正告娘子:今天的孫二,隻是一個例子,娘子今後跑在江湖上,像孫二這樣的人物,隨時都不難碰得到,但娘子並不能每次都走好運,遇上一個像我這樣的人為你排解過去。”


    花娘眼眶一紅,再度垂下了頭。


    馬姓漢子道:“我要你娘子敬自己一杯,就是這個意思。現在有兩條路,你娘子可以選擇!”


    馬姓漢子忽然打開衣襟,從懷中取出一個長長方方像官印似的小布包,啪的一聲,放在桌上。


    花娘愕然抬頭道:“馬爺……”


    馬姓漢子如同沒有聽得一樣,徑自站起身來道:“娘子請聽清楚:門外有一輛馬車,這裏是五十兩金子,從現在起,這兩樣東西都是你娘子的。明天這個時候,我還會再來一次。


    明天我來的時候,如果娘子已經走了;我祝娘子一路平安,如果娘子仍在這裏沒有走,那是咱們的緣分,我願向娘子保證,娘子一家三口今後的生活,馬某人願負全責!”


    花娘子不知是驚是喜,愣了一下,才道:“馬爺……”


    可是,她底下的話還沒有說出來,馬姓漢子已經頭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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