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翕不語。


    玉纖阿若有所思:“你是從楚國公主那裏回來麽?她與你說了什麽,讓你這樣不高興?”


    範翕垂頭,與她抵額,漫不經心:“我不高興,你又有什麽辦法?”


    玉纖阿道:“若她欺負了你,我自然要幫你欺負回來啊。”


    她伸手揉他的發,笑盈盈:“我可舍不得看公子被人家欺負。”


    範翕低頭,與她對視片刻,他板著的臉一緩,笑了出聲。他說:“胡說八道。我怎可能被人欺負?”


    玉纖阿如此逗他,他精神才一點點放鬆下來。範翕本不想多和別人說自己的事,可是玉纖阿在這裏……他摟她,讓她睡在他懷中,而他靠著床柱而坐。範翕一邊玩著她的腰,一邊隨意地和她說起了自己的事:“我回援平輿,楚寧晰說會為我做一件事來報答我。我還沒想好讓她做什麽。但她還告訴我一件事,你可記得吳王曾有一位絕色後妃?楚寧晰說那是我的母親。”


    玉纖阿愣住。


    她斟酌半晌,說:“虞夫人的舊事,我不好多評價。隻是公子為何這樣難過?夫人不管是做誰的後妃,都是夫人的選擇。難道公子覺得她背叛了你父王,她一人事過多位男子,讓你覺得不舒服?你對虞夫人的要求,是否太高?她並不是完人。”


    範翕說:“不是的。她與誰偷情,我其實沒那般在乎。我隻在乎我的女人而已。她如何,是她和我父王之間的事。我對她要求沒那麽高。”


    玉纖阿歎:“可你被人說是私生子,你終是不悅啊。”


    範翕:“不悅那也不悅了很多年,我沒必要在這時再生更多的不悅。我不高興的是……玉兒,你不知道,我雖是早產兒,但我三歲前在周王宮長大,我被人悉心照顧,其實身體是很不錯的。我現在不喜我父王,可是在我三歲前,我父王經常來看我,與我玩耍,逗我開心。”


    “那時我母親雖然不在,可是我父王對我是極好極寵的。周王宮的人說,我父王除了當日太子出生時,因太子是他的嫡長子他上心了些,我是我父王最在意的一個孩子。那時王後都悄悄來看我,怕我父王因太過重視我,而要易了太子的位。”


    “我那時自然是不懂那些的。雖然我母親不在我身邊,但是父王對我很好,我又缺什麽呢?而我三歲的某一日開始,我父王就突然再不來看我了。他非但不看我,還坐視那些宮中人欺我,讓我身子差了下去。”


    範翕仰著脖頸,靠在床柱上仰望著床頂。玉纖阿已經猜到了什麽,但她安靜地聽範翕說下去:“可我今日才終於明白,我父王對我態度的突然改變,是因原來那三年,我母親不在我身邊的三年,她是在吳國做後妃。”


    “我那三年都沒見過我母親。我那時太小了,我不記得很多事。可我一直怨恨我父王……到我被他趕出了王宮,被他丟去丹鳳台,丟去我母親身邊,我記不得多少他對我的好,隻記得他後來對我的視而不見。現在想來,這一切緣由,是我母親的欺騙欺瞞。”


    他淡聲:“原來我母親也曾做過傷害我的惡人。”


    “原來我父王不是一開始就對我那麽壞的。”


    範翕垂目,喃聲:“我幾乎可以補出那三年發生的事——我出生後,我父王殺了楚王全族,我母親崩潰,在不知何人的幫助下離開了周王宮,回去了吳國。她也許回去了姑蘇虞家。不知我父王為何會放走她,也許是她騙了我父王,也許是我父王讓她去休息。可她再沒有回到我父王身邊,她悄悄去吳宮做了寵妃。”


    “我父王不知道。我父王以為她死了。三年的時間,我父王將我視作母親留下的唯一痕跡。他緬懷他逝去的後妃,可是人力無法和天命相抗,他也做不了什麽。也許在殺了楚王後,他也後悔了,覺得是他逼死我母親的。而過了三年……他才知道這都是假的。”


    玉纖阿轉身,在他懷中坐起,她擁住他脖頸。


    她低聲:“那些都過去了。公子別難過,有我陪著你呢。”


    範翕握住她的手,喃聲:“這些都還好……我其實早有感覺。我有些怕的是,我覺得我完全能猜到我父王是如何想的,我父王是因何故才受的刺激……玉兒,我怕的是,我完全能猜到他如何想,是否說明,我與他是一樣的人?我會不會,也像我父王傷害我母親那樣,對你作出什麽來……我好怕我傷了你。”


    玉纖阿怔忡。


    她抬頭看他,沒想到他最怕的是這個。


    她目中微微潮熱,她摟住他脖頸。她見他這樣難過,她便歎息道:“那你要如何呢?你我又和你父王母後不一樣,我們不會像他們那樣的。”


    範翕哼一聲。


    他竟然瞪了她一眼說:“我當然知道你我和我父母不一樣。我母親還能被囚在丹鳳台,若是你……你還不殺了我才是。”


    玉纖阿一陣咳嗽,別頭推他一把,她略心虛道:“你說這個幹什麽?我哪有那麽壞。我也是很善良的。”


    範翕笑一聲,他說這個當然不是為了指責她。


    範翕握住她的手,他低聲:“我想要你和我一道立個誓,若是違了誓言,無論是誰,都一生悲苦,不得善終。”


    玉纖阿眨眼:“你要與我立什麽誓?”


    範翕道:“我要你和我一道起誓,無論任何情況,無論發生什麽樣的事,你和我,對對方,都要留有一線生機,都不許對對方趕盡殺絕。定要留有餘地,給對方一線希望。”


    玉纖阿凝視他許久,慢慢道:“好。”


    “任何情況下,我都會給你留一個生機的。”


    第94章


    範翕與玉纖阿一起立了誓後, 心中大石落了一半。與玉纖阿繼續躺在床上休憩時,玉纖阿不吭氣,留給他時間想了很多舊事。


    其實虞夫人對他照顧教導得都很好, 虞夫人性子冷,在他的事上已經十分耐心。她那般不為外物所動, 卻會整夜守著他, 帶著他在山穀間行走。範翕知道自己其實不是一個好養的小孩子,他是比較麻煩的那類, 身體又差, 隔三差五地生病,讓周圍人遭罪;性格又敏感,還時不時就會冒出不合時宜的壞念頭。帶大他這樣的小孩, 是分外辛苦的。


    然而、然而……範翕始終是心小的。


    他並不是母親最想要的那類孩子。他以為一心一意待自己的母親,原來也有其他更在意的事。範翕不肯向玉纖阿承認自己就是那般心小的人, 但虞夫人曾經間接害他被人虐待的事, 總讓他心中不鬱。


    若是玉纖阿不在他身邊陪著他,他受不了虞夫人帶來的這般委屈,說不得就會做出什麽不可挽回的事……就是現在,範翕閉著目, 腦子裏都在一次次地冒出自己去丹鳳台向母親怒問的衝動。他為了母親忍了私生子的恥辱這麽多年,可是母親一開始原來打算放棄他麽?


    那他算是什麽呢?


    想要放棄他,為何一開始要生他?


    帳子放下,偶聽窗外幾聲蟬鳴。屋內帳中床榻上,玉纖阿後背貼著範翕, 他不嫌熱,非要與她緊抱著。玉纖阿拿他沒辦法,隻好任他抱著,自己閉著目養神。但忽然,她察覺身後郎君頸部大脈急促地跳著,他的身體緊繃,溫度變得滾燙。


    玉纖阿歎一口氣,知道範翕還是想不通——這個心眼小的冤孽啊。


    她怎麽攤上這麽麻煩的郎君。


    玉纖阿轉了身,推開範翕坐起。範翕見她虎著臉起來,曲腿而坐,長發散至腳踝,揚起的巴掌臉上,美人蹙著眉梢,霧蒙蒙的黑眸幽幽乜他一眼。半臥在榻間的範翕愣了一下,然後覺得不好意思,想是自己將她吵起來了。


    範翕更沮喪了。


    他坐起來:“算了,你睡吧,我不吵你了。”


    他還是折騰其他人去吧。


    他抬身要出去帳外,手被玉纖阿拉住,肩膀被她按住,她示意他好好待著,別亂折騰。玉纖阿垂眸半晌,手伸到自己腰間,便要扯開衣帶,褪去自己的外衫。範翕意外間,玉纖阿摟住他脖頸,親上他唇角。


    不是那類平時二人親昵時情不自禁的擁吻。


    也不是那類平時玩笑時的淺淺啄一下。


    而是那類在床笫間才會有的比較深比較曖昧的吻法。


    範翕一下子擁住了她的後背,將她拖到了自己懷裏。他身體克製不住地擁抱她,玉纖阿眸子噙了笑,心想剩下的就交給範翕了。範翕一邊吻著她,一邊翻身將她壓在下麵。誰知她才有個躲懶的念頭,然而吻了一會兒,他呼吸都明顯亂了,他卻向後退了退。


    範翕與她鼻尖輕蹭。


    他聲音裏帶了笑:“不要鬧。”


    玉纖阿:“……”


    範翕鄭重其事:“不要勾我,我沒有這個心情。”


    玉纖阿心想你沒有這個心情,可我看你身體很誠實啊。


    她腿向上抵了抵,他被她鬧得臉色微僵。範翕緩了一會兒,笑著伸手捏住她鼻尖。同時他不解:“玉兒,你這是做什麽?”


    玉纖阿並不否認,她紅著腮,沒有躲避他的親昵,而是看他笑了,她伸手摟住他脖頸。玉纖阿柔聲:“公子,不要想那些不開心的事了。我隻是幫公子轉移下注意力,讓公子做點兒能讓你高興的事。”


    範翕愣了一下。


    目中柔情浮起。


    他低頭親吻她。


    他身體還繃著,但他唇間柔軟,親吻間並不含欲,而是帶著一抹憐惜。他與她吻了一會兒後,笑道:“好了,我知道你的心意了。不過算了吧。”


    玉纖阿伸手解他中衣。


    他不肯。


    他笑著說:“好了,別鬧。我沒有心情。”


    玉纖阿道:“我知道,床笫間讓你沒有感覺嘛。不過好歹現在是白日,這總讓你有感覺吧?你就委屈委屈自己,湊合湊合唄……”


    她才說了兩句,額頭就被他屈指敲了一下。


    玉纖阿與他這樣逗玩了一會兒,兩人到底沒有行那事,因範翕不肯。然無論怎麽說,他的心情都被她鬧得好了起來。他隻是抱著她在床上滾了一圈,低頭又親了她一會兒,才柔聲道:“今日就算了,我不能碰你……因時間不夠。”


    玉纖阿說:“你一會兒還要出去?”


    她蹙眉,撫他清瘦麵容,有些擔心他大熱天地來來去去地奔走,怕他身體撐不住。雖然範翕總堅持自己身體沒問題,可他還覺得他脾氣好得不得了呢。


    範翕說:“不是。平輿這邊,上麵有太子,楚寧晰又已經醒過來了,有這二人在,我其實沒什麽事了。我的意思是說,一會兒府上會擺晚宴,我們去太子院中蹭吃蹭喝去。你好不容易穿上女裝,我自然要帶你好好拜一下太子與太子妃了。”


    玉纖阿一愣,然後一下子推開壓在自己身上的範翕。她坐了起來,呆了片刻。範翕被她推得後背撞上床柱,磕得他皺眉生氣,又驚玉纖阿哪來的這麽大力氣——


    總不會她在自己麵前連柔弱都是裝出來的吧?


    這倒是沒有。


    玉纖阿是有些驚,才力氣大些,一下子把範翕推開了。範翕沉著臉坐起時,玉纖阿抓住他衣領,有些崩潰問:“幾時備晚宴?”


    範翕低頭,看她抓他衣領的細長手指輕微發抖:“酉時和戌時吧,具體的我也不清楚。怎麽了?”


    玉纖阿:“可現在已經申時二刻了!距離酉時不到半個時辰!為何你不早說,為何你光在床上躺著,卻不與我說晚宴上太子太子妃要見我的事?”


    範翕自然不肯說自己一開始是忘了,後來躺了一會兒才想起來。且他皺眉,也不知玉纖阿在慌什麽。範翕慢慢說道:“我現在不是說了麽?用個晚膳而已,你那般緊張做什麽?你又不是沒見過我兄長嫂嫂,他二人都不是會為難人苛待人的人,你大可放心吧。”


    玉纖阿:“可我是第一次以女兒家身份拜見你兄長嫂嫂。你兄長對你來說那般重要,我自要在他們麵前留個好印象了。”


    說著,她就低頭盤算著時間,之後下床找鞋,喚外麵的薑女準備水來洗浴。她這副沐浴焚香、準備盛裝打扮的樣子,讓範翕驚了一下。


    範翕被玉纖阿晾在了一邊,一會兒仆從們進來端熱水進來時,隱約看到女郎那放下的床帳後有人坐著。但薑女等人都眼觀鼻鼻觀心,當做什麽也沒看見。


    玉纖阿如此細心地梳洗。


    待侍女們再次下去了,範翕枯燥無比地坐一會兒,他試圖和玉纖阿說話:“沒那般重要。隻是一起用個晚膳而已。我早與我兄長他們打過招呼,你不必這樣。”


    玉纖阿不置可否。


    自打開木箱,開始挑選華美些莊重些的衣裳。


    範翕又說了她幾句,她有些不耐煩他在後麵拚命拖她後腿,語氣便敷衍了些:“公子不要管我這些事。你身份尊貴,見誰都是一個樣。我與你不同些,這是我自己要在太子太子妃麵前打的仗,公子不必摻和。”


    範翕被她噎回去。


    他以前從來就不管別人女郎要不要盛裝打扮,他隻是看玉纖阿太緊張而寬慰她而已。誰知她不領情。


    範翕道:“你實在不必如此。不提兄長夫妻性情寬厚溫和,絕不會為難你。就算他們本質不喜你,但你是要與我過一輩子,又何必看他們的臉色?你隻用討好我便是了。你現在是本末倒置。你將我丟在一邊不理,卻為他人盛裝以扮,不可笑麽?”


    玉纖阿回頭看他一眼,她溫聲:“公子,除非你無父無母無兄無姊,除非你孤家寡人,那我便絕不可能當做你的長輩親人都不存在。我不是要被你關在籠子裏養一輩子的寵物,我自是要見人,要應酬。我身份本已不夠,若再一味拿喬,那我便是在拖公子後腿。我是不願那般的。是以我是必然要看太子與太子妃臉色的,公子有空教訓我,不如與我說說他二人的喜好,幫我加些籌碼。”


    範翕怔愣一會兒,看她的眼神有些古怪。


    他聽懂了玉纖阿的意思……但其實,他因為自己身份的原因,母親不在身邊,父王不搭理他。,在周洛時,他向來是單打獨鬥,他習慣了身邊沒有人,隻有自己幫自己。從未有女郎說要從另一方麵幫他,且真的能幫得了他。畢竟這世間人,誰不是為自己呢?


    範翕低聲:“我知道你說的這般好聽,其實你還是在為你自己的前程謀劃,不全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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