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邊蹲老家煤爐子旁烤著圓糍粑,一邊跟陸陽說:“這輩子我也沒什麽大誌氣。等以後掙夠錢了,就回老陸家這宅基地上起個小樓,一定得帶院子,不用很大。種三兩棵樹在院子裏,屋後頭承包個小魚塘,再來兩畝菜地。齊了!”


    陸陽笑她:“‘農婦,山泉,有點田’?我侄女真有出息。”


    不理會他,陸晚越說越起勁:“小院裏得有一棵桂花樹,氣味好聞,花還能拿來釀蜜、釀酒、做點心;再來一棵梔子,夏天開了扔涼席上,夢裏都香;還得有椿樹,長得快,顏色多,又遮陰。葡萄藤和紅的綠的花兒也來點。一年四季,各有各的好看……”


    女孩的臉被爐火映照,像顆飽含甘甜汁水的橘子。捧著下巴憧憬完,她拿之前烤好的糍粑沾了糖就要往嘴裏塞,停下,順手掰了一半遞到陸陽唇邊:“發什麽呆,吃啊。”


    爐子邊緣碼了一圈半熟的糍粑。糍粑最外層受熱膨脹,鼓起粒粒小包。噗噗的幾聲響,隨著小包一一裂開,滿屋子焦香四溢。


    陸陽接過陸晚遞來的半塊糍粑,咽了咽口水:他其實更想嚐一嚐女孩嘴角的白糖沫子。


    那得有多甜。


    “行了行了,你這農婦夢想叔叔先記下了。誰讓老陸家就我一個男丁,責任大啊。”陸陽說,似乎不太看得起。


    陸晚也不當真:“好呀,那我就等著叔叔掙大錢,給我和爺爺蓋房子、修院子,享大福!”


    彼時,佛塔上,陸晚同樣想起了那天在糍粑焦香中的談話。


    “陸陽,你是不是覺得我有點貪心?”她問。


    “這是‘有點兒貪心’?”


    “就知道。”陸晚背靠著欄杆,頭微微後仰,聲音輕得似乎能被風吹散,“要能和喜歡的人一輩子在一起,我住哪兒都無所謂的。”


    “漂亮話誰不會說。”陸陽自顧自笑,“不過人嘛,貪心點也沒什麽不好。”


    反正,再貪的心,他也會想看法去填滿。


    *


    時間回歸當下。


    歸心似箭的祁陸陽沒在章華多待,隨便吃了點東西,便讓司機將自己送到了南江,在餘奉聲和薑藍家附近的茶室裏訂了個包廂,耐心等待。


    薑藍遲到了十來分鍾。


    “老餘最近心情不太好,脾氣怪,我出門和他吵了幾句就耽誤了。”她快言快語地解釋。


    都說陸晚的直腸子像極了母親薑藍,但祁陸陽以為,薑藍個性中莽撞的成分更多,少了幾分韌勁和執著,又不夠聰明,所以她當藥代時幹得並不出色,也無法平衡工作性質和丈夫家庭之間的關係,草率地離了婚。


    最後,薑藍卻找了餘奉聲這麽一個……談不上純粹的好或者壞的歸宿。


    簡單寒暄,祁陸陽拿出張銀行卡推到薑藍跟前:“我聽說餘副院長最近一直在‘休息’,這些錢你先拿著,孩子要上學,家裏的日常開銷也斷不了。”


    “我們存款夠的!”薑藍果不其然拒絕了。


    無奈,祁陸陽的語氣認真了幾許:“嫂子,這是我欠你和大哥的,你得收。”


    聽他換了稱謂,薑藍想起陸一明,一時有些哽咽:“一明他……行,那我就先收下了,隻當給晚晚存著。”收好銀行卡,她沒忍住問,“陽子,晚晚在帝都還好吧?這孩子不知道怎麽主意突然就大了,一聲不吭跑去那邊工作,過年都沒回來。我左想右想,她這事你肯定知道,對不對?”


    對於女兒和自家這便宜小叔子的事,薑藍雖然不像身處其中的陸瑞年那樣一清二楚,但一開始也有過擔心。直到陸陽回了祁家、多少年都沒什麽音訊,陸晚也走馬燈似的換了幾個男朋友,她才不做它想。


    聽到薑藍的問話,哪怕早有準備,祁陸陽喝茶的動作仍是頓了頓。


    “嗯,她現在很好。”男人掩住心虛,神色如常,“陸晚這邊有我看著,你不用擔心。她畢竟是我侄女,於情於理我都該多照應照應。”


    聞言,薑藍呼出口氣。


    祁陸陽又說:“至於餘副院長的事……我的建議是過段時間、等院裏輿論下去再做打算。不然容易招是非。”


    其實餘奉聲這邊的爛攤子,什麽時間處理於祁陸陽來說都不難,但他對這人印象並不好——在陸晚的事上,餘奉聲私心一直極重。既然給錢可以暫時解薑藍的燃眉之急,祁陸陽不介意再拖上幾個月,讓他吃吃苦頭。


    回家後,薑藍把祁陸陽的話轉達給了餘奉聲。


    “我覺得陽子說得沒錯。”她認同道。


    “嗬,再做打算……”餘奉聲卻冷笑,“院長換屆最多能拖到下半年,到時候等別人上位了,我再回醫院去做什麽?管後勤?”


    夫妻倆想法不同,又是一頓吵。


    巧的是,當天夜裏餘奉聲就接到了一通電話,居然是剛回國沒多久的莊恪打來的。


    “我不僅可以幫你重回醫院,還能摘掉頭上那個‘副’字。”他直截了當地給出承諾。


    餘奉聲嘴裏說感謝,心下卻警覺,謹慎地問:“莊先生,您這一而再再而三地幫我,總得有所圖吧?不如直說。”


    這邊的莊恪不急著答話,而是輕輕撫弄少爺的脊背和尾巴。他不在的這段時間,宅子裏分毫未亂,裏外事物井井有條,就連這隻守宮都被照料得很好。


    隻是……給它取名的女人卻不在了。


    長時間未見,有些認生的少爺被莊恪撫摸了幾下,忽然張嘴咬了男人食指一口。


    抽出手指,莊恪顏色陡然轉冷。他高舉起手臂,拎著這隻黑色守宮的脖子,就將它重重地摔向地麵。


    隨著啪的一聲,守宮落地後滑出去半米遠,口鼻開始出血,手腳抽搐不止。


    “不識好歹的東西。對你再好,也沒有意義。”莊恪冷冷說道。沒興趣觀察少爺死沒死,他移開眼,慢條斯理地拿帕子擦幹淨指尖滲出的血珠,良久才對電話那頭的餘奉聲說:


    “我所圖的是什麽,餘副院長應該再清楚不過。”


    餘奉聲幾乎沒用什麽反應時間:“陸晚到底是我名義上的女兒,這——”


    “這些話留著和別人講吧。”莊恪已然有些不耐煩,“我很累,詳細的事情會有人找你對接。”


    直到書房裏傳來一聲“來人收拾下”,在門口等了許久的幫傭才推開門進去。


    少爺的屍體和地上的痕跡被迅速處理好,在幫傭準備離開前,莊恪突然說:


    “再去找一隻過來。”男人看著指尖的咬痕,聲線裏沒有溫度,“記住,要一模一樣的,不能讓她看出來。”


    沒人敢問“她”是誰。


    *


    和薑藍聊完,祁陸陽在情人節當天下午趕回了帝都。


    回溫榆河老宅的路上,南江某領導用私人電話來電:山莊用地的審批手續已經進入程序,不出意外下個月就能落實。


    事成歸來,搭好台唱大戲的祁陸陽,急需喝彩的觀眾來配合。


    喜不自勝之下,他將車開得飛快,進院子後更是顧不上泊車,衝著安保扔下句“停好”就衝到門口,掏鑰匙準備自己開門。


    聽到動靜的何嫂已經把門拉開了。


    同住這麽多年,何嫂頭一回見祁陸陽這麽……快樂,男人神采飛揚,身形輕鬆,原本就清亮無比的眸子此刻堪比夏日驕陽一般璀璨,就連神色裏曾揮之不去的陰霾,當下不細看也已經察覺不到了。


    如同打了一針腎上腺素,快活得生機勃勃,皓白坦蕩。總算有了點20來歲年輕人的樣子。


    “她人呢?”祁陸陽問得很急。剛說完,不等何嫂回答,他又用食指在唇上比了比,示意大家都別出聲,換了鞋就輕手輕腳往二樓走。


    房門關著,祁陸陽輕擰把手,推了開。


    窗簾被人拉了個嚴實,隻有一絲光陽從縫隙中漏了出來,如星星般的塵埃在光束中舞動著,一室幽靜。


    陸晚背對著祁陸陽坐在床邊,聽到聲音,回過頭,沒說話。


    等走近了些,男人才看清楚她的打扮——這是護士服嗎?像,又不太像。上衣太緊,裙擺太短,能遮住的……也太少。


    等徹底反應過來,他手裏的花隨之掉在了地上,粉的紫的白的,一瓣一瓣如雪般鋪了一地。


    和此時的陸晚相比,鮮花也黯然失色。


    它們配不上她。


    走到人跟前,執起陸晚乖巧交疊在膝蓋上的手,祁陸陽一怔——她少有地塗了指甲油,淡淡豆沙色裏混合著一點金粉,精致可愛,像打磨好的歐泊石。


    女為悅己者容,他很榮幸,能心悅於她。


    祁陸陽驚喜地看向陸晚:“等很久了?”


    “沒。”她嗓子莫名地有點啞,表情冷淡。


    這身“護士服”能給男人帶來多大的視覺衝擊力,自不必多說。最讓祁陸陽血脈噴張的,是陸晚竟一絲不苟地盤了個護士發髻出來,偏分劉海被她仔細收攏在耳後,就連帽子也戴的端正。她臉上沒有掛著諂媚的笑,甚至不曾迎合地接住他的視線,隻是低頭抿唇,連腳尖都繃直。


    這種不多不少的拘謹——或者說正經——讓氣氛和情景更加真實,代入感也愈發強烈。


    “遲遲。”祁陸陽起身彎腰,指尖挑起陸晚不算聽話的下巴,用盡最後一絲耐心在她唇邊低語,“……你今天真的很美。”


    於情/事上,祁陸陽總是百分百全情投入,此時更甚。他接吻時又習慣性地緊閉雙眼,將視覺摒棄,隻留下觸覺與聽覺。


    其實以前的陸晚也是。


    可今天,被人強行壓實在柔軟床鋪上的她卻一反常態,始終睜眼死盯住天花板,任由對方粗暴地剝離掉所有阻礙,在自己身上精準熟練地挑逗,吞噬著她不自主的汁水和不可控的核心。至始至終,陸晚空洞洞的瞳孔裏一點波瀾都不曾驚起。


    他那處,是疾風驟雨前的驚雷滾滾;她這裏,隻有摧枯拉朽後的一潭死水。


    整個過程中,陸晚既沒有配合也沒有抗拒,隻是渾身肌肉都在下意識地緊縮僵硬——這是痛極了才會有的反應。直到這時,昏了頭的他才發現她的不對勁。


    被抓得皺起的床單上,有一小截因為用力過大而折斷的指甲,裸粉色,還閃著碎碎的金色微光,是陸晚的。


    顯然已經忍了很久。


    如被冰水澆透,祁陸陽立即抽身而出,捧住陸晚的臉仔細打量。


    他現在才看到女人略微浮腫的眼,和眼底的一陣青黑。


    她之前哭過?為什麽?


    “你——”祁陸陽的問話被陸晚打斷:“怎麽不做了?你不是很喜歡麽?要不要我把這身衣服穿回去,再來一遍?”她漠然地問。


    電光火石間,祁陸陽發現自己犯了個彌天大錯。


    他想起陸晚炫耀手裏那張醫院護士大合影時的驕傲神情,想起她將“先進護士”獲獎照片發給自己時的雀躍自得,想起她在護理專業讀書時一反常態的優異成績單,以及吳崢每次代為去南江處理事情後,捎回來的話……


    吳崢說:“陸小姐應該挺喜歡護士工作的,每天忙裏忙外、腳不沾地,臉上還總掛著笑。”


    最後,陸晚還因為無妄之災弄丟了自己傾盡心血的工作。


    祁陸陽悔不當初。


    這樣的陸晚,又怎麽會為了討好某個人,去作踐自己的職業,和這身衣服?


    深吸口氣,他扯住對方的手腕子,揚起來就給了自己一巴掌。陸晚指甲斷裂處斑駁的尖刺直接將男人的側臉劃出了一道口子,血滲出來,觸目驚心。


    氣歸氣,陸晚心底仍是舍不得。她掙紮著要抽回自己的手,祁陸陽不讓,借力又來了幾巴掌。


    巴掌打完,他一把抱住她,手臂收緊再收緊,胸腔裏的心髒砰砰跳著,震得陸晚的呼吸一齊變得劇烈急促。


    兩個人都無法平靜。


    陸晚把人推開點,手指撫上祁陸陽臉頰的傷口,微微蹙眉。


    “心疼?”他沒道理地笑著,眼裏隻剩一片血色殘陽。


    她搖頭:“我心疼的是這張臉,都不對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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