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一陣,祝雁停收回眼淚,冷眼看向趙有平,問:“你想讓我怎麽做?”


    “若是、若是王爺當真有個萬一,禪位之事也絕不能就此作罷,否則,一旦等到小皇帝長大,羽翼漸豐,遲早有一日,我等會壓製不住他,到那時就當真是為他人做嫁衣了,可世子如今太過年幼,榮郎君魄力不夠,禪位給他們並不合適,也無人會服,您是王爺的妻,又是祝家人,隻要、隻要您認下您是先帝之子,您便是名正言順,我等願意效忠您,世子是您的兒子,將來,這皇位一樣是世子的。”


    祝雁停很想冷笑,若是蕭莨沒了,他會在意這些?什麽江山、皇位,蕭家、祝家,對他來說沒有任何意義,甚至是他們的孩子……


    這輩子他做過最後悔的事情,就是當年為了這些自以為重要的東西放棄蕭莨,到了如今,他清楚知道,他心裏最想要的是什麽,他要蕭莨,隻有蕭莨,沒了蕭莨,其他什麽都不是。


    “這是你的想法?”


    “末將與其他人商議過,也寫信給了徐卯將軍。”


    祝雁停不再問了:“……我想想吧。”


    “還請郎君不要意氣用事,即便不為別的,王爺定不希望您也有個三長兩短。”趙有平勸他。


    祝雁停閉了閉眼:“我知道了,趙將軍請回吧。”


    趙有平離開後,珩兒悶悶不樂地問祝雁停:“他是什麽意思?連他們都不相信父親能回來麽?”


    祝雁停撫了撫兒子的臉,輕聲問他:“珩兒,若是將來隻有你一個人,你能做好皇帝麽?”


    小孩一愣:“那爹爹呢?”


    “……爹爹沒有用。”祝雁停呐呐道,他真的沒有用,若是沒了蕭莨,他可能什麽都做不了。


    珩兒跳起來:“我去殺了小皇帝!都是因為他,父親才會死出事!”


    不等祝雁停反應,小孩已經跑去劍架旁,踮起腳雙手取下蕭莨的劍,那是當日蕭莨落在河邊,被他的親衛撿回來的。


    祝雁停回神時,珩兒已抱著劍跑了。


    小皇帝被關押的營帳有層層兵丁把手,但珩兒抱著劍氣勢洶洶地衝進去,沒人敢攔著。


    小皇帝縮在牆角,聽到腳步聲下意識地抬頭,珩兒跑進來,吃力地拔出劍,指著他,咬牙切齒憤恨道:“你還我父親!”


    小皇帝又驚又懼,抖抖索索地往後退,明晃晃的劍就在眼前,他退無可退。


    劍尖往前送時,祝雁停跟進來喝止住珩兒:“別鬧了!”


    小孩通紅的眼睛看向祝雁停,祝雁停冷聲提醒他:“你若這麽殺了他,你父親做的這些就都白費了。”


    祝雁停從小孩手裏將劍拿過去,瞅向縮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小皇帝,冰冷的目光裏沒有丁點溫度,他甚至都不屑於殺這個小皇帝。


    他的表哥若是回不來,旁的人是死是活,又與他有何關係。


    那小皇帝卻忽地撲向祝雁停,哀求他:“不要殺我,我寫禪位書,我寫,我這就寫!”


    “你以為你還有的選嗎?!”


    祝雁停厭惡地將人揮開,他後悔了,他當真後悔了,早知這樣,他就該勸蕭莨直接把天下搶了,何必博什麽所謂名聲,若非如此,也不至於就因這個,落得今日這般生死不明的地步。


    小皇帝一邊哭一邊求饒,祝雁停不再理他,拉著珩兒轉身離開。


    走出帳子,有人匆匆來與祝雁停稟報,說他們在漉水下遊發現了一具屍首,看身形,或是王爺。


    祝雁停聞言瞬間麵色鐵青,珩兒淚眼汪汪,拚命忍耐才沒有當下眼淚決堤。


    祝雁停咬住牙根,壓抑著聲音裏的顫抖,一字一頓道:“帶、我、去、看。”


    找到的疑似蕭莨的屍身已經被運回,就在軍營外,祝雁停讓珩兒回帳子去,叫人領路出了軍營。


    揭開白布之前,蕭莨的親衛小聲提醒祝雁停:“郎君,……您做好準備,不大好看。”


    祝雁停麵無表情地點頭:“掀起來吧。”


    白布慢慢掀開,祝雁停用力握住拳,緊緊盯著那逐漸在他眼前展示全貌的屍身,在水中泡發了多日的屍體早已麵目全非到不能看,皮肉高度腐爛膨脹,陣陣惡臭味撲鼻而來,叫人幾欲作嘔。


    “在下遊找到時就是這樣,全身赤 裸,身上全都腐爛了,辨認不了身份,但先頭讓仵作先檢驗過,推斷的身量、年紀,和在水中浸泡的時間,……都與王爺相符。”


    祝雁停的拳頭握得更緊,一瞬不瞬地盯著那具屍身,不斷變幻的眸色掩蓋了藏匿其中的情緒。


    許久之後,祝雁停後退一步,輕閉了閉眼,低聲道:“不是他。”


    “郎君可確認?”


    “不是。”


    他擁抱過、愛 撫過,有過無數次親密接觸的人,哪怕當真變成這樣麵目全非的模樣,他也認得出,這個人,不是蕭莨。


    祝雁停轉身就走,待身邊沒了旁的人,才彎下腰一陣一陣幹嘔,眼淚不斷洶湧而出。


    那個人不是蕭莨,可蕭莨又到底在哪裏,他是不是也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變成了那副模樣?


    隻要一想到這些,他的心頭就陣陣止不住的絕望。


    傍晚,祝雁停又一次去了當日蕭莨落水的地方,沒叫任何人跟著。


    已經七日了,他要找的人依舊音訊全無。


    手裏那個香囊被祝雁停用力擲入河中,他站在河邊上,前所未有的絕望再一次翻湧而起,就要滅頂。


    死的為什麽不是他,明明,他才是最該死的那一個。


    恍惚間,祝雁停仿佛看到蕭莨在河對岸與他招手,他渾渾噩噩地往前一步,再一步……


    滑入水中之前,有人從身後將他攔腰拉回去。


    隱約嗅到熟悉的屬於蕭莨的氣息覆蓋過來,祝雁停淚流滿麵,數日來的痛苦和疲憊一起湧上,再支撐不住,暈倒在身後人的懷中。


    第110章 重新來過


    祝雁停在昏睡中又做了噩夢,他夢到蕭莨被河水浸泡、高度腐爛的屍體出現在眼前,他痛不欲生絕望崩潰,隻想跟著一起去,在掉下深淵之前,有人拉住了他。


    驟然從夢中驚醒,祝雁停尖叫出聲,被人用力擁進懷裏,熟悉的氣息欺近,他念了這麽多日的聲音就在耳邊:“雁停,我在這,別怕。”


    祝雁停愣住,顫顫巍巍地抬起手,不可置信地輕撫著近在眼前的、蕭莨的麵龐,他以為他還在夢裏。


    帳中隻點了一盞燭火,被淚水迷朦了的雙眼看不真切,手心裏溫熱的觸感卻真實無比,祝雁停終於崩潰大哭。


    蕭莨俯下 身,任由祝雁停揉著自己脖子放聲痛哭,不斷親吻著他臉上的眼淚,一遍一遍在他耳邊重複:“我回來了,別怕。”


    祝雁停發泄一般捶打著他著麵前活生生的人:“你這個騙子!你罵我不惜命,你自己卻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你明明答應了我會小心,你還在戰場上分神!你騙我!”


    蕭莨沒有製止他,由著祝雁停打罵,直到祝雁停的手無意識地拍到他右肩上,碰到那個第三次受傷的地方,才沒忍住悶哼一聲。


    祝雁停立刻收了手,淚汪汪地看著他,還在無聲哽咽,這會兒終於漸漸緩過勁來,才想起要問他這些天發生了什麽:“……你去哪裏了?你怎麽回來的?為什麽這個時候才回來?你的肩膀中劍了是嗎?”


    祝雁停說著像是突然回神一般,手忙腳亂地掙紮起身,想要去看蕭莨肩膀上的傷,被蕭莨捉住手:“已經沒事了,皮外傷而已,上了藥包紮過,沒什麽大礙。”


    祝雁停一雙眼睛通紅,眼裏全是紅血絲,眼瞼下烏青一片,模樣狼狽至極,隻怕比當日蕭莨在下幽城下救下他時,還要更糟糕些。


    蕭莨看著心裏不是滋味,拇指拭去他眼角的淚痕,輕聲喚他:“雁停。”


    祝雁停一愣,不爭氣的淚水又一次迷了眼睛,這麽久了,蕭莨終於肯再這樣喊他。


    見祝雁停傻呆呆地沒有反應,蕭莨貼過去,在他幹燥無血色的嘴唇上親了親:“雁停,我回來了,沒事了。”


    祝雁停不錯眼地看著他:“……你到底去哪裏了?”


    蕭莨低聲與他解釋了一遍,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


    那日他被衝下河,確實差一點有去無回,幸好求生意誌堅定,在被河水往下遊衝的過程中,掙紮著抱住了一塊浮木,再之後他將身上厚重的鎧甲脫了,在水中漂了近兩個時辰,漂到了漉水下遊的一處河道。


    那裏是徐氏的地盤,還靠近他們的一處軍營,他剛一爬上岸,就被兩個小兵捉住,他與那倆人近身肉  搏,將之都殺了,扒下了其中一人的衣裳換上,將之扔下河。


    原本是想伺機盡快從徐氏的地盤脫身,哪知又被其他人發現,以為他是逃兵,將他趕回軍營去,他隻得掩藏自己的身份,裝成徐氏軍隊裏一個最低等的兵丁,混在他們軍營中。


    在後來,就是昨日夜裏,他終於找著機會,從徐氏的軍營跑出來,走之前偷摸將他們主帥刺殺了,還放了把火,燒了軍營的糧倉,趁亂偷了匹馬,連夜奔回。


    剛一回來聽聞祝雁停一人去了河邊,他什麽都顧不上,當即去找祝雁停,就見祝雁停渾渾噩噩地站在那裏,像是要往河中走,驚懼之下趕緊去將人拉回來,再之後,祝雁停就暈倒在他懷中。


    起先見到祝雁停要跳河,蕭莨確實又氣又惱,將人抱回來後,看到他這副病弱不堪的模樣,又聽下頭人說了這幾日的事情,再聽到珩兒顛三倒四地哭訴,有再多氣怒都消了。


    更別說,這回確實是他自己不對在先,是他讓祝雁停擔驚受怕這麽多日。


    祝雁停呆呆聽完,依舊慢了半拍,眼睫才緩緩顫了顫,回過神:“那你的傷……”


    蕭莨輕撫著他的鬢發,安慰他:“沒事,在那邊軍營裏,我就找人討了藥,擦過了,先前你昏迷時,軍醫也來重新給我上藥包紮過。”


    他沒與祝雁停說,因為在水中泡了幾個時辰,傷口潰爛,被徐氏的人捉回去之後他還病了一場,高熱不退,幸好他命硬,才撐了下來。


    事情已經過去,沒必要再說出來,讓祝雁停愈發難過。


    總算,他活著回來了。


    隻是舍不得死而已,到了今時今日,他才終於不得不承認,哪怕之前對祝雁停有再多的恨與怨,他還是想要祝雁停,舍不得他,想要愛他,想和他一起白首。


    他不想再折磨祝雁停,更不想再折磨自己。


    “雁停,我回來了,以後都不會再出事了,我跟你保證。”


    蕭莨溫聲說著,祝雁停愣愣點頭,不自覺間,又一次淚流滿麵,蕭莨回來了,好似他從前的表哥也一塊回來了。


    蕭莨輕聲一歎,再次將快被眼淚淹了的祝雁停擁入懷中。


    後頭倆人一起躺上床,相擁著睡了一覺,祝雁停終於徹底放鬆下來,連日來累積的疲憊一起湧上,在蕭莨懷中哭著沉沉睡去。


    再醒來辰時都快過了,蕭莨不在帳中,但叫人留了話給他,讓他醒了先沐身收拾一下,記得用早膳。


    祝雁停感受著被子上還留有的蕭莨身上的溫度,終於確定昨夜發生的事情不是他在做夢,蕭莨真的回來了。


    心中大石落地,聽到蕭莨留的話,這才開始在意那些有的沒的,這幾日他過得如同行屍走肉一般,完全不修邊幅,還被蕭莨看到了,實在是……


    於是趕緊起身,叫人送熱水進來,沐浴梳洗更衣。


    用早膳時,珩兒過來看他,小孩先頭就已和蕭莨一塊用過膳,這會兒依舊坐上桌,陪著祝雁停再吃些。


    看到兒子的肉臉都瘦了一圈,祝雁停有些心疼,摸了摸他的臉,想著自己這幾日真是魔怔了,連兒子都完全拋到了一邊,絲毫未有顧及。


    不過珩兒這孩子心大,並不在意這些,父親平安回來,爹爹也恢複正常,他就很高興,隻小聲與祝雁停懇求:“爹爹,你以後不要再嚇珩兒了。”


    祝雁停心中愧疚:“好,珩兒對不起。”


    “嗯。”小孩點點頭,算是接受了他的道歉。


    父子倆說了會話,蕭莨進門來,他剛去與部下商議完事情,畢竟他失蹤這麽多日,軍中人心惶惶,如今他人回來了,該安撫的總得安撫。


    軍醫隨同蕭莨一塊進來,給他換藥,看到他肩膀上的衣裳滑落,露出那道經過多次摧殘後,早已猙獰不堪的傷疤,祝雁停十分不是滋味。


    前幾日那傷口大概沒處理好,有些化膿,軍醫小心翼翼地幫蕭莨將膿水擠出來,蕭莨一聲不吭,眉頭都沒多皺一下,倒是祝雁停和珩兒,一大一小兩張相似的兩張臉都皺成一團,讓蕭莨忍不住有些想笑。


    祝雁停用力握著拳,不想自己再次失態,待到蕭莨重新上了藥,包紮過,他才在之身側坐下,悶悶不樂地低聲提醒他:“表哥,你以後,再不要受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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