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爍留下有事要問蕭繹琛,會是什麽事?


    南區工廠和香土村的恩怨都已經解釋清楚了,他不可能再追問出東西,也沒有那個動機去問。


    而這十年來一直驅動徐爍往前行的動力隻有一件事,那就是徐海震的被害真相,就像蕭繹琛蟄伏三十年,為的不也是為父母報仇雪恨麽?


    隻是徐爍和蕭繹琛有本質的不同,蕭繹琛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而徐爍一切都是用他所學所用的法律來辦事。


    一想到這裏,顧瑤心裏更不踏實了。


    徐海震是被顧承文害死的,這件事已經鐵證如山,可徐爍卻沒有因此止步,仍要深挖。


    也就是說,他一定看到了藏在“真相”後麵更深層的疑點,而那個疑點隻有蕭繹琛可以解釋清楚?


    顧瑤再也繃不住了,快速站起身走到門口。


    但還沒等她拉門,莊正就出現在鐵門外:“顧小姐。”


    顧瑤沒什麽表情地問:“你要攔我?”


    莊正的神情也沒有明顯起伏:“請不要讓我為難。”


    顧瑤看著莊正幾秒,知道自己不可能硬闖出去,這麽沒腦子的事也不會達到她要的目的。


    她收起來方才的攻擊性,忽然問:“你也是香土村人?”


    莊正一頓,隨即搖頭:“不是,我是隔壁村的,我們村當年也受到波及,那時候我隻有十歲。”


    “那你和顧承文,還有我父親是怎麽認識的?”


    “顧家和我們家是親戚,至於蕭醫生,那是因為我父親後來生了病,這才接觸得多了。”


    顧瑤反應了兩秒,忽然明白了:“你父親也是因為汙染的事?那後來呢?”


    莊正說:“後來,我父親也成了活體實驗的誌願者之一,他沒有熬過去,他是第一個出現排異反應的,他去世之前極度痛苦,甚至要求我找醫生為他安樂死。”


    顧瑤愣住了。


    她想不到莊正背後還有這段故事,有些意外,可是意外之餘,卻也能理解,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麽莊正會一直假意跟著顧承文,實際上卻是幫蕭繹琛做事。


    顧瑤提醒道:“中國還沒有通過安樂死的法律。”


    莊正說:“1986年,曾有一個叫王明成的陝西人,提出過希望為病危的母親執行安樂死,這件事被漢中檢察院以‘故意殺人罪’逮捕了王明成和當事醫生。不過後來經過調查,證實那位醫生開的藥並不是王明成母親致死的原因。十七年後,王明成身患癌症晚期,他又一次提出申請安樂死,但被駁回。”


    這還是顧瑤第一次聽莊正說這麽多話。


    顧瑤問:“你答應了你父親的要求?”


    莊正別開視線,看向走廊的盡頭:“沒有。我相信隻要他多撐過一些時候,蕭醫生就能找到更好的救治方案。”


    “那後來呢?”


    “後來,我父親每一天都生活在痛苦和絕望中。他說,他年輕的時候沒有什麽目標,這輩子過的碌碌無為,也從沒想過要立個誌向,但現在他有了,就是舒服的死。我勸他,他不聽,到最後甚至罵我不孝,說我這是在折磨他,讓他一個當父親的,臨了還要讓兒子替他選擇死法,憑什麽他連死的權力都沒了。”


    莊正的故事很簡單,他在講述的時候也沒有明顯的情緒起伏。


    顧瑤聽著,也難免覺得奇怪,她的本意是套莊正的話,可是這麽快就把話套出來,這也出乎她的意料,隻是她一時半會兒還猜不透莊正突然吐露的動機,便隻好先聽他講下去。


    那一次,莊正的父親幾乎用盡所有力氣去嘶吼,去痛罵莊正,莊正的心理受到了劇烈的衝擊,父親的確是碌碌無為,卻也是全村裏有名的老好人,雖然有時候有點慫。


    想不到這樣的父親,會因為病魔的折磨而性情大變。


    莊正一下子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便去找蕭繹琛商量,蕭繹琛說,即便是找到外國可以執行安樂死的機構,也需要做前期很多準備,需要符合他們執行的條件,其中一條便是,當事人不能因為自己想死,就給親人造成傷害,所以還需要當事人和親屬都同意,而且執行前如果當事人反悔了,隨時可以終止。


    當然,最主要的是,從國內去到那裏,還需要一些手續,辦理這些手續需要時間,莊正的父親能不能撐到那個時候還不知道,他的身體有沒有條件坐飛機也很難說,這對他來說恐怕也隻能是個奢望了。


    可是蕭繹琛的話,莊正並不敢回去告訴父親,他能怎麽說呢,難道說手續不好辦,飛機可能坐不了,就算去了也未必符合安樂死條件?


    隻怕說了這些話,父親的精神就會被壓垮。


    故事講到這裏時,顧瑤也想到了顧竑,想到了祝盛西,她相信他們在離開的時候,也承受著相同的痛苦,他們都和莊正的父親一樣,在已經無力挽回生命的盡頭,隻希望保留自己一點人的尊嚴,走的體麵一點。


    顧竑走的時候,帶著滿腔的恨意,他的遺願是希望顧瑤為他報仇。


    祝盛西離開時,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間裏,不願身邊人見到他最後那不堪的模樣,隻是隔著門板和顧瑤說了會兒話。


    顧瑤吸了一口氣,垂下目光。


    這時,莊正說:“我不知道怎麽和我父親轉達,就隻好騙他說,出國手續已經在辦了,需要多一點時間。我父親等了幾天,沒再跟提安樂死的事,也沒有追問簽證的進度,他好像突然就不糾結這件事了,卻又好像有別的心事。直到有一天,我父親不見了……”


    顧瑤一頓。


    不見了?


    莊正忽然問:“你猜他去了哪裏?”


    顧瑤的第一反應便是:“回村裏了?”


    莊正點了下頭:“他那天大約是想明白了,就算是死也想回到自己最熟悉的地方。”


    “等等……”顧瑤問:“他當時病成那樣,醫院裏又有那麽多人,他一個人是怎麽離開的?”


    “自然有他人的幫助。”


    “是誰……”


    隻是這兩個字剛問出來,顧瑤就想到了。


    ——隻能是蕭繹琛。


    可是,為什麽呢?


    蕭繹琛為什麽要答應帶走莊正的父親,送他回村裏自殺?


    莊正發現父親不見,很快就會找到那裏,倘若趕到時看到了父親的屍體,必然會遷怒於蕭繹琛,又怎麽會在此後這麽多年和蕭繹琛毫無嫌隙的合作?


    顧瑤問:“我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幫這個忙?”


    莊正說:“這裏麵自然有交換條件。”


    其實就在莊正趕回村裏的時候,他父親還沒有死,但身體已經很虛弱了,他讓蕭繹琛做一壺熱水給他喝,不管那些水已經被汙染成什麽樣了,他也挺想念的,想在臨死前喝一口順順氣。


    莊正趕回家後見到老父親正捧著水杯要往嘴裏送,又看到旁邊沒什麽表情的蕭繹琛,當下便衝上去打掉水杯,隨即給了蕭繹琛兩拳。


    蕭繹琛被打倒在地,一點都不反抗,直到莊正的父親告訴莊正,那杯水不是毒藥,還讓莊正再去給他倒一杯。


    莊正給父親倒了水回來,吹了吹浮頭的熱氣,父親接過去,輕輕抿了一小口,又一小口,等到第五口的時候才舒坦了,可是下一秒,他就猛地一聲咳嗽,直接咳出一攤膿血,咳進了杯子裏。


    那些膿血在熱水中滾動、旋轉,很快就融合成一體。


    莊正嚇了一跳,立刻上前抱起父親,說要送他上醫院,還讓蕭繹琛趕緊打電話叫急救車。


    但父親和蕭繹琛卻都沒有動。


    在震驚中,莊正隻是看到蕭繹琛朝他輕輕地搖了下頭,他心裏便什麽都明白了。


    等父親吃了止疼的藥,順好氣,在被子裏睡著了。


    莊正就和蕭繹琛去了外麵說話。


    蕭繹琛告訴他,他父親的癌細胞不僅擴散到淋巴,甚至已經到了骨髓,內髒,以及大腦,也就是這兩天了,就算回醫院進icu搶救,他父親會陷入昏迷,認不得人,熬的不過就是多幾天時間。


    莊正一下子跌坐在台階上,將頭埋進胳膊裏。


    蕭繹琛也跟著坐下來,就等莊正發泄完情緒。


    幾分鍾後,莊正平複了,問蕭繹琛為什麽答應他父親的要求,蕭繹琛不是這種會多管閑事的人,他更沒有這麽“熱心腸”,最起碼在莊正的觀感裏,蕭繹琛是冷漠的,對生命的來去看的很淡。


    蕭繹琛說:“我之所以答應他,是為了我父親。”


    顧瑤愣了愣。


    ——“是為了我父親。”


    “你的意思是,你父親知道我爺爺被害的內情?”


    莊正點了下頭,說:“那天在莊稼地裏,蕭老爺子被顧承文悶死的時候,我父親剛好經過那片稻田,起初他並沒有看清發生了什麽事,隻是看到月光下有什麽東西在地上動,等他看清了那是兩個人的時候,躺在地上的那個人已經沒了動靜。他沒敢出聲,也不知道那兩個人是誰,事後更不敢提半個字,在村民們都嚷嚷著要找出真凶的時候,他也沒有摻和,他把所有人都瞞住了,直到他想到回村裏等死,就用那晚他看到的過程和蕭繹琛交換。”


    莊正忽然聽到這樣一個秘密,自然也是震驚的,他想不到父親的嘴巴能這麽嚴實,看到那樣的事都能一字不吭,要不是有求於蕭繹琛,恐怕這個秘密就要跟他一起掩埋在地下了。


    自然,莊正的父親在說出實情時,也讓蕭繹琛發了個毒誓,無論蕭繹琛要怎麽找顧承文報仇,都絕對不能把莊正牽扯在內,莊正必須離開江城,要平平安安的。


    莊正的父親是知道顧承文的手段的,多年前那晚在莊稼地裏他就見識到了,雖然顧承文是晚輩,可是月光之下,那行凶時的果決,那無情無義的嘴臉,他一輩子都忘不掉。


    反過來說,莊正的父親也十分了解蕭繹琛,蕭繹琛無論是毅力還是耐性都超出常人的,而且他太聰明了,他想幹的事恐怕沒有辦不成的。


    所以一旦蕭繹琛和顧承文互相針對起來,莊正肯定要成為炮灰。


    莊正的父親去世後,蕭繹琛也履行了他的承諾,第二天就開始安排莊正的後路。


    隻是莊正不能說走就走,那時候他已經投靠了顧承文,為他辦事,也深得顧承文的欣賞,他要是一聲不吭的在江城消失了,顧承文一定會覺得奇怪,說不定還會找人尋他,畢竟他知道很多顧承文見不得光的秘密。


    所以這“一走了之”還是有點難度的。


    故事講到這裏,這後麵的事顧瑤也都能猜個七七八八,她說:“所以,我父親就幫你設了一個局,製造一個事件,令顧承文明白‘留一手’的重要性,還讓顧承文親口提出要送你離開江城作為後手,要是金智忠將來不頂用了,還有你在,對麽?”


    顧瑤幾乎說中了全部。


    莊正說:“你真不愧是蕭繹琛的女兒。”


    顧瑤跟著說:“但是這樣做,根本就違背了你父親的遺願,他是希望你與遠離江城的是非,平平安安的過一輩子,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不分對錯的幫他們做這麽多違法的事。你真以為你們會沒事麽?無論是他,還是顧承文,他們都是在利用你。”


    隻是顧瑤這話剛落,莊正便笑了一下。


    顯然,他心裏比誰都清楚,在這場耗了二十多年的局裏,他隻是一枚棋子,他曾經有無數次掙脫棋局的機會,畢竟離開江城後,他也漸漸有了自己的根基,也有很多門路幫他改頭換麵,人間蒸發,可他偏偏沒有那麽做。


    顧瑤見狀,定了兩秒,忽然明白了:“你是將計就計?你想給你父親報仇?”


    莊正也很坦白:“是顧承文哄騙我父親去做活體實驗,他應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可我知道,以我的能力對付不了他,隻有蕭繹琛可以做到。”


    最重要的是,他和蕭繹琛都是為了自己的父親,他們是殊途同歸,所以彼此之間才能建立起足夠的信任感,不會因為利益而發生變節。


    而莊正的父親把莊正叫到跟前說的那幾句話,莊正至今都放在心裏。


    顧瑤問:“他說了什麽?”


    “他說,蕭醫生是個深藏不露的人,他看不明白他,但有一點非常肯定,就是人這一輩子都有執念,有人為財,有人為權,有人為色,也有人財權色都不圖,這種人當是最可怕的,蕭醫生就是這種人,他的執念在親情。親人慘死,他勢必要報仇,顧承文這輩子怕是不能踏實了,蕭醫生就會像冤魂一樣纏著他,顧承文就算有命活下來,也必然生不如死。”


    顧瑤說:“他是想告訴你,寧可得罪顧承文,也不要招惹蕭繹琛。可你父親話裏還有另一層深意,你卻沒有聽出來。”


    莊正看了看顧瑤:“什麽深意?”


    “你父親在最後的日子裏遭受非人的痛苦,那模樣我在另外兩個人身上見過,我很清楚當一個人身處絕望的時候,會做出怎樣不顧一切的選擇。你父親瞞了一輩子的秘密,到最後拿出來交換一個舒服的死法,他在做這個決定的時候,已經處於某種‘不管不顧’的心理,可是當他回到老宅吃了止疼藥,願望已經達成的時候,他又會開始後怕這個決定會給你帶來什麽樣的後果。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會和我父親做那樣的條件交換。他在後來和你說的那番是在給你提醒,顧承文固然要躲得遠遠的,蕭繹琛更是不宜接近,前者會給你一個痛快,後者卻是漫長的折磨。”


    “再從根上講,那天晚上在麥田裏,如果你父親咳嗽一聲,或是製造點動靜出來,也許顧承文就會有所忌憚,那麽我爺爺也許就不會喪命。當然,我父親不會這樣極端的思考問題,但是這二十年裏,這個‘如果’總會有那麽幾次出現在他的心裏吧?你父親在冷靜下來之後,一定想到了這一層,所以,他是在給你提醒,讓你有多遠,走多遠。”


    聽到顧瑤分析到這裏,莊正許久不曾說話,他臉上的表情可謂是瞬息萬變,或許他也曾經為此擔心過,或許他從沒想到過這一層,但無論是哪一種,此時的他都十分驚訝顧瑤的洞悉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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