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瑪·塔勒斯:……古川陀衛荷區武裝安全部隊的一名中士……


    ……除了這些毫無重要性的體格數據外,對此人的一切一無所知。隻知道在某個關鍵時刻,銀河的命運曾掌握在他手中。


    ——《銀河百科全書》


    87


    翌日上午.遭到軟禁的三個人在一間凹室中進早餐,該處離他們三人的房間都不遠。那實在是一頓奢侈的餐點,食物種類繁多,每一樣都供過於求。


    謝頓麵對著餐桌上堆積如山的加味臘腸,完全不理會鐸絲·凡納比裏有關反胃與腹痛的憂心警告。


    芮奇說:“那娘兒們……區長女士昨晚來看我的時候說……”


    “她去看過你?”謝頓問。


    “是啊,她說她要確定我住得舒服。她還說有機會的話,會帶我去動物園。”


    “動物園?”謝頓望向鐸絲,“在川陀能有什麽樣的動物園?貓狗展覽?”


    “這裏有一些本土動物,”鐸絲說,“我猜想他們還進口一些其他世界的特有種物。此外,某些動物是各世界共有的——當然,其他世界上的要比川陀的多。事實上,衛荷有個著名的動物園,在這顆行星上的知名度也許僅次於帝國動物園。”


    芮奇說:“她是個不錯的老大姐。”


    “沒有那麽老,”鐸絲說,“但她的確讓我們吃得很好。”


    “這倒沒錯。”謝頓承認。


    早餐結束之後,芮奇徑自跑到別處探險。


    一旦他們回到鐸絲的房間,謝頓立刻帶著明顯的不滿說:“我不知道我們將被不聞不問多少時日,她顯然早有計劃,準備消磨我們的時間。”


    鐸絲說:“其實。此刻我們沒什麽好抱怨的。比起在麥曲生或達爾,我們在這裏要舒適得多。”


    謝頓說:“鐸絲,你不會被那個女人籠絡了吧,有沒有?”


    “我?被芮喜爾?當然沒有。你怎麽可能這樣想?”


    “嗯,你覺得舒服,吃得也好。這自然會使人鬆懈下來,接受命運的安排。”


    “是啊,非常自然。為何不那樣做呢?”


    “聽好,昨晚你告訴過我,她成功的話將會發生什麽後果。我自己也許不是曆史學家,但我願意相信你的話。而且,事實上,那很有道理——即使對非曆史學家而言。帝國將四分五裂,殘存的碎片將互相爭鬥……永無止境。我們一定要阻止她才行。”


    “我同意,”鐸絲說,“一定要阻止她。我想不出來的是,在這個節骨眼上,我們如何能做到這件事。”她仔細審視著謝頓,“哈裏,你昨晚上夜沒睡,是不是?”


    “你呢?”顯然他是沒睡。


    鐸絲凝視著他,臉上籠罩著陰鬱的神情。“因為我說的那些話,害你整夜都在思考銀河帝國毀滅的問題?”


    “此外還有其他一些事。有沒有可能聯絡到契特·夫銘?”最後幾個字是悄聲說的。


    鐸絲說:“我們在達爾開始逃避追捕時,我就試圖和他聯絡,結果他沒有來。我確定他收到了那條信息,可是他卻沒來。也許由於種種原因,他就是無法來找我們,但他有辦法時一定會來。”


    “你想他會不會發生了什麽事?”


    “不,”鐸絲耐心地說,“我不這麽想。”


    “你怎能知道?”


    “我總會聽到一些消息,這點我確定。至今我未曾聽到任何消息。”


    謝頓皺了皺眉頭,義說:“有關這一切,我不像你那麽有信心。事實上,我連一點信心都沒有。即使夫銘來到此地,這回他又能做什麽?他不能和整個衛荷對抗。若是真如芮喜爾所聲稱,他們擁有川陀上組織最嚴密的軍隊,他有什麽辦法能與之抗衡?”


    “討論這件事根本沒意義。你以為你能說服芮喜爾——用什麽方法把話灌進她的腦袋——讓她相信你並末擁有心理史學?”


    “我確定她明白我沒有,就算真有心理史學,她也知道我不可能在末來幾年內掌握得到。但她會宣稱我擁有心理史學,假使她做得足夠高明,人們就會相信她,最後不論她說我的預測和斷言是什麽,他們都會根據她的話行動——即使我一個字也沒說。”


    “當然,那需要一些時間。她不能讓你在一夜之間成名,或是一周之內。想要好好做成這件事,可能要花上她一年的時間。”


    謝頓正在房中來回踱步,走到牆角便猛然向後轉,再大踏步走回來。“或許就是這樣,可是我不知道。應該有些壓力促使她盡快行動,在我看來,她不是被培養出了耐心的那種女人。而她的老父親,曼尼克斯四世,甚至會更沒耐心。他一定感到死期將近,如果他一生都在經營這件事,他將非常希望成功之日是在他死前一周,而並非死後一周。此外——”說到這裏他頓了一頓,開始環顧這個空洞的房間。


    “此外什麽?”


    “嗯,我們必須擁有自由。你可知道,我已經解決了心理史學的問題。”


    鐸絲睜大眼睛:“你解決了!你完成了。”


    “不,還不算成功。據我判斷,那可能要花上數十年……數世紀。但我現在知道它是可行的,而不隻是理論的產物。我知道它能成功,所以我必須有充足的時間、太平的局勢,以及必要的環境來完成它。帝國必須維持一個整體,直到我——也可能是我的後繼者——找出維持現狀的最好方法;或者,假使它無論如何也要分裂,如何才能將災難減至最小程度。就是因為想到我的工作有了起點,卻又無法著手進行,才使我昨晚整夜未曾合眼。”


    88


    這是他們來到衛荷的第五天早上,鐸絲正在幫芮奇穿上一件正式的服裝,兩人對這種裝束都不怎麽熟悉。


    芮奇以懷疑的眼神望著全息鏡中的自己,看到一個準確麵對他的反射影像,模仿著他所有的動作,卻沒有任何左右反轉。芮奇以前從未用過全息鏡,忍不住試著伸手摸了摸。當他的手穿過那麵鏡子,而影像的手剌入他真實的身軀時,他馬上哈哈大笑,真是有點尷尬。


    最後他終於說:“我看來很可笑。”


    他打量著身上的短袖袍,那是用非常柔軟的質料裁製的,附有一條金絲纏繞的細皮帶。然後,他伸手摸摸硬邦邦的衣領,它像個杯子那樣豎住他的耳朵兩旁。


    “我的頭看來像是放在碗裏的球。”


    鐸絲說:“但衛荷的富家子弟穿的就是這種東西,每個看到你的人都會讚美你、羨慕你。”


    “我的頭發得全部趴下嗎?”


    “這還用說,你要戴著小圓帽。”


    “它會讓我的頭更像個球。”


    “那就注意別讓任何人踢它。好,記住我告訴你的話,你要隨時保持警覺,別表現得像個孩子。”


    “但我就是個孩子。”他抬頭望著她,睜大眼睛露出一副無辜的表情。


    “聽到你這樣講真令我驚訝,”鐸絲說道,“我確定你自認是個十二歲的成年人。”


    芮奇咧嘴笑了笑:“好吧,我會做個好間諜。”


    “那不是我叫你做的事。別冒任何險,別躲在門後偷聽。假如你被當場抓到,對任何人都沒好處——尤其是對你自己。”


    “喔,得了吧,姑奶奶,你以為我是什麽?一個孩子還是什麽東西?”


    “你剛剛才說你是個孩子,不是嗎?你隻要注意聽別人說的每件事,但不要顯出偷聽的樣子。記住你所聽到的一切,回來之後告訴我們,就是這麽簡單。”


    “你說得倒很簡單,凡納比裏姑奶奶,”芮奇又咧嘴一笑,“而我做起來也很簡單。”


    “還有,要小心點。’’


    芮奇眨了眨眼:“遵命。”


    一名仆役(隻有傲慢自大的仆役才會那麽不客氣)來接芮奇,帶他去找正在等他的芮喜爾。


    謝頓望著他們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說:“他也許不會看到什麽動物,他會非常仔細地偷聽。把一個孩子推進那樣的危險中,我不確定這樣做對不對。”


    “危險?我懷疑這一點。芮奇是在臍眼的貧民窟養大的,記得吧。我覺得他的生存能力比你我加起來還要強。此外,芮喜爾喜歡他,會把他做的每件事都往好處解釋——可憐的女人。”


    “你真的覺得她可憐嗎?”


    “你的意思是她不值得同情,因為她是區長的女兒,而且自視為理所當然的區長——還有因為她打算毀掉帝國?你也許是對的,但即使如此,她也有某此方麵值得我們同情。比如說,她曾有一段以悲劇收場的戀情,那十分明顯。毫無疑問,她的心碎了——至少有一段時間。”


    謝頓說:“你曾有過一段以悲劇收場的戀情嗎,鐸絲?”


    鐸絲考慮了一會兒,然後說:“不能算有,我太專注於自己的工作,沒有時間心碎。”


    “我早就想到了。”


    “那你為什麽要問?”


    “我有可能猜錯。”


    “你自己呢?”


    謝頓顯得很不自在:“事實上,的確有,我曾有段時間有顆破碎的心——至少,它可算是傷痕累累。”


    “我早就想到了。”


    “那你為什麽要問?”


    “並非因為我認為自己可能猜錯。我隻是想看看你會不會說謊。你沒有那樣做,這使我很高興。”


    頓了一下之後,謝頓又說:“五天過去了,什麽事都沒發生。”


    “隻是我們一直受到良好待遇,哈裏。”


    “如果動物能思想,它們也會認為受到了良好待遇,其實養肥它們隻是為屠宰罷了。”


    “我承認她正在養肥帝國準備屠宰。”


    “可是什麽時候呢?”


    “我猜是當她準備妥當後。”


    “她誇口說能在一天內完成軍事政變,而我所得到的印象是,她有辦法在任何一天進行。”


    “即使她有辦法,她還要確定能消除帝國的反擊,那可能需要些時間。”


    “多少時間?她計劃利用我來消除那些反擊,可是她並未進行這方麵的努力。沒有跡象顯示她試圖宣傳我的重要性,我在衛荷不論走到哪裏,都沒有任何人認識我。沒有衛荷的群眾聚過來向我歡呼,全息新聞中也什麽都沒有。”


    鐸絲微微一笑:“別人幾乎會猜想你是因為沒能出名而感到難過。你太天真了,哈裏,或者說你不是個曆史學家,這是同一碼子事。研究心理史學必定會使你成為一個曆史學家,比較之下拯救帝國的機會倒沒有那麽大,對於這個事實,我認為你最好更滿意點。如果所有人類都了解曆史,他們或許就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犯同樣的錯誤。”


    “我哪裏天真了?”謝頓揚起頭來,睨視著看她。


    “別生氣,哈裏。其實,我認為那是你迷人的特點之一。”


    “我知道。它激起了你的母性本能,何況你曾經受托照顧我。可是我哪裏天真了?”


    “你天真地以為芮喜爾會試圖對帝國的民眾做全麵性宣傳,讓大家接受你是個先知。那樣做她將一無所獲,萬兆民眾難以很快打動。除了有形的慣性之外,還有社會和心理上的慣性。而且,假如那樣公然行事,她等於是在警告丹莫茨爾。”


    “那她正在做什麽呢?”


    “我的猜想是,有關你的消息——經過適當的誇大和美化——正在傳給關鍵的少數人,傳給她覺得對她友善,或是厭惡帝國的星區總督、艦隊司令,以及具有影響力的人士。一百多個這樣的人若是站在她那邊,就能使忠貞之士困惑好一陣子,足以允許芮喜爾一世穩穩建立起她的新秩序,擊敗任何可能潛在的反抗力量。至少,我猜那是她心中的想法。”


    “但我們還沒有夫銘的消息。”


    “我確信他一定還是在做些什麽,他不會忽略這麽重要的事。”


    “你有沒有想到過他可能死了?”


    “那是一種可能,但我不那麽想,否則我會得到消息。”


    “在這裏?”


    “即使在這裏。”


    謝頓揚起眉毛,但沒有再說話。


    芮奇在接近傍晚時回來,他既高興又興奮,不停地描述著猴子與巴卡鶴的種種趣事。而在晚餐時,從頭到尾他都興衝衝地搶著說話。


    直到晚餐結束,他們回到自己的寢室,鐸絲才說:“現存,告訴我區長女士所做的或所說的任何事情,把你認為我們該知道的都告訴我。”


    “有一件事,”芮奇的麵孔亮了起來,“她沒出席晚餐,那一定是有原因的,我敢打賭。”


    “是什麽事?”


    “你知道的,動物園今天關閉,隻對我們開放。我們有許多人——芮喜爾和我還有穿製服的各種哥兒們和穿著拉風衣裳的娘兒們等等。然後一個穿製服的哥兒們——另一個哥兒們,他原來不在那裏——在快結束的時候走進來。他低聲說了些什麽,芮喜爾就轉向大家,做了一個好像他們不該動的手勢,他們全都乖乖不動。然後她和這個新來的哥兒們走開些,這樣她就能和他說話,而別人聽不到她說些什麽。不過我繼續裝得心不在焉,繼續看著各個籠子,就這樣湊近了芮喜爾,所以我能聽到她講的話。


    “她說:‘他們怎麽敢?’她像是真火了。那個穿製服的哥兒們,他看來很緊張——我隻是很快瞥了一眼,因為我試著裝作在觀看動物,所以人多數時間我隻是聽到那些對話。他說某個人,我不記得名字,但他是個將軍什麽的。他說這個將軍說,軍官們曾經對芮喜爾的老頭宣誓效忠…一”


    “宣誓效忠。”鐸絲說。


    “反正是像那樣的東西,而他們對於服從一個娘兒們的話感到不對勁。他說他們要那個老頭,或者,如果他生了病什麽的,他應該挑個哥兒們做區長,而不是一個娘兒們。”


    “不是一個娘兒們?你確定嗎?”


    “他就是那麽說的,他說的差不多是悄悄話。他是那麽緊張,芮喜爾又是那麽惱火,她幾乎說不出話來。她說:‘我要他的腦袋,明天他們通通要對我宣誓效忠,不論誰拒絕,一小時之內,他就會有後悔的理由。’那是她說的每一個字。她解散了整個活動,我們就全部回來了。她一直沒對我說半句話,隻是坐在那裏,看來又凶又生氣。”


    鐸絲說:“很好,別對任何人提起這些.芮奇。”


    “當然不會。這就是你要的嗎?”


    “正是我要的,你做得很好,芮奇。現在,回到你的房間,把整件事忘掉,甚至不要想到它。”


    等他離開之後,鐸絲立刻轉向謝頓說:“這非常有意思。過去有許許多多的例子,是女兒繼父親或母親之後,接掌區長職位或其他高位。過去甚至有在位的女皇,這點你兒疑也知道。而我想不起來在帝國曆史上,有哪個女皇的領導曾經引起嚴重問題。這不禁令人納悶,為何這種事如今會在衛荷發生。”


    謝頓說:“為何不呢?我們最近才在麥曲生待過,那裏的女人完全不受尊重,而且不可能擁有任何權力的位置,不論多麽低微。”


    “沒錯,當然,但那是個例外。也有其他一此地方,是由女性主宰一切。不過,大多數的情況,兩性在政府和權力上的地位多少是平等的。假如說掌握高位的男性較多,通常是因為女性受子女的牽累較多——就生物學觀點而言。”


    “但衛荷的情況如何?”


    “兩性平等,據我所知是這樣。芮喜爾並未猶豫獲取區長的權力,我猜想老曼尼克斯也未曾猶豫交給她。在男性異議分子出現之際,她感到驚訝和狂怒,是因為根本出乎她意料之外。”


    謝頓說:“你顯然對這點感到高興。為什麽?”


    “因為它既然如此不尋常,就一定是人為策動的結果,而我猜想策動者便是夫銘。”


    謝頓意味深長地說:“你這麽想嗎?”


    “我是這麽想。”鐸絲說。


    “你可知道,”謝頓說,“我也這麽想。”


    89


    這是他們來到衛荷的第十天早上,哈裏·謝頓的房門信號突然響起,外麵隨即傳來芮奇高亢的聲音:“先生!謝頓先生!戰爭爆發了!”


    謝頓從睡夢中驚醒,然後匆匆起床。當他推開房門的時候,身子不禁微微發抖(衛荷人喜歡讓他們的住所保持低溫,住在此地不久之後他便發現這點)。


    芮奇跳進來,興奮得睜大眼睛:“謝頓先生,他們抓到了曼尼克斯,那個老區長!他們還……”


    “他們是誰,芮奇?”


    “帝國軍隊,他們的噴射機昨晚飛進來,到處都是。全息新聞現在播報的都是這些,在姑奶奶的房間。她說要讓你睡覺,但我猜你會想知道。”


    “你猜得相當正確。”謝頓隻耽擱了披上一件浴袍的時間,就立刻闖進鐸絲房中。她早已穿戴整齊,正在凹室內觀看全息電視。


    在畫麵中,一張整潔的小辦公桌後麵坐著一名男子,他的短袖軍服左胸處有個耀眼的“星艦與太陽”標誌。在他兩旁站著兩名武裝士兵,兩人身上也都掛著“星艦與太陽”。坐在辦公桌旁的軍官正在說:“……在皇帝陛下的和平控製下,在友善的帝國部隊保護下,曼尼克斯區長安然無事,完全掌握著區長的權力。他很快就會出現在你們麵前,來勸導所有的衛荷人保持冷靜,並要求所有頑抗的衛荷戰士放下武器。”


    此外還有一些記者播報的全息新聞,他們全都佩戴著帝國臂章,聲音毫無感情,新聞內容都千篇一律:在象征性開火後——有時甚至根本未做抵抗——衛荷安全武力的這個、那個部隊便全部投降;這個、那個市鎮中心已被占領——衛荷群眾麵色凝重地看著帝國軍隊列隊通過大街小巷,這樣的畫麵不斷重複著。


    鐸絲說:“這是一次完美的行動,哈裏,完全出其不意。根本沒有抵抗的機會,根本沒有重大的抵抗行動。”


    然後,正如剛才的預報,區長曼尼克斯四世出現了。他筆直地站著,或許為了麵子上好看,畫麵中看不見帝國軍士。不過謝頓相當確定,他們一定站在攝影機鏡頭外。


    曼尼克斯相當年邁,雖然神情疲憊,但體力顯然還不錯。他的目光並未對準全息攝影機,他說的話似乎都是被強迫的——不過,正如剛才的預報,內容是勸告衛荷人保持冷靜,不要做任何抵抗,要避免使衛荷受到傷害,要與皇上充分合作,並且祝福皇上萬壽無疆。


    “沒有提到芮喜爾,”謝頓說,“仿佛他的女兒不存在。”


    “沒有任何人提到她。”鐸絲說,“這個地方畢竟是她的官邸,或者是其中之一,卻未曾遭到攻擊。即使她設法溜走,前往鄰區尋求庇護,我也不信她能在川陀任何角落獲得長久的安全。”


    “也許不能,”突然傳來另一個聲音,“但我在這裏至少暫時安全。”


    芮喜爾走進來。她的穿著如常,鎮靜如常。她甚至帶著微笑,但卻顯得皮笑肉不笑,更像是一種齜牙咧嘴的冷酷表情。


    其他三人驚訝地望了她片刻。謝頓納悶是否還有任何隨從跟著她,或是在事變的跡象出現後,他們立刻棄她而去。


    鐸絲冷淡地說道:“我看,區長女士,你想發動軍事政變的希望破滅了?顯然,你已經被別人捷足先登了。”


    “我沒有被捷足先登,我是遭到了背叛。我的軍官受到挑撥,他們拒絕為一名女子而戰,隻肯效忠他們的老主子——這違背了一切的曆史和理性。而且,他們這些不折不扣的叛徒,又坐視老主子被敵人捉去,使他無法再領導抵抗到底。”


    她環顧四周,找到一張椅子坐下。“現在,帝國一定會繼續衰敗、死亡——就在我準備給它一個新生的時候。”


    “我想,”鐸絲說,“帝國避免了一場無限期的無端爭戰和破壞。用這點來安慰你自己吧,區長女士。”


    芮喜爾仿佛沒聽到她的話:“這麽多年的準備,竟然毀於一夕之間。”她坐在那裏,仿佛被失敗啃噬,一下老了二十歲。


    鐸絲說:“一夕之間不可能發生這種事。慫恿你的軍官——假如真有此事——一定需要一段時間。”


    “丹莫茨爾是此道高手,我顯然低估了他。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怎麽做到的——威脅、利誘,還是用似是而非的言論蠱惑煽動。他是玩弄陰謀和鼓動叛變的個中高手,我早就該知道的。”


    頓了一下之後,她繼續說:“如果這隻是單純的武力入侵,我將毫不費力地摧毀他派來的任何部隊。誰會想到衛荷竟會遭到背叛,效忠的誓言那麽輕易就被拋到一旁?”


    謝頓不假思索,以理性的態度說:“但我猜想那些誓言的對象不是你,而是你的父親。”


    “荒謦!”芮喜爾中氣十足地說,“當家父將區長職位交給我的時候——依法他有權這樣做,任何對他效忠的誓言也自動被移交給我,這在過去有許多先例。照慣例,應該對新任統治者再宣誓一次,但那隻是一種儀式,而不是必需的法律程序。我的軍官都知道這點,可是他們故意忘記。他們以我是女流之輩作借口,因為他們想到帝國的報複就嚇得發抖——假使他們忠貞不貳,根本不會有這種事;或者,因為他們想到對方應允的賞賜就貪婪得打顫——其實他們絕對得不到,如果我沒看錯丹莫茨爾的話。”


    她猛然轉向謝頓:“他要你,你可知道,丹莫茨爾攻打我們是為了你。”


    謝頓吃了一驚:“我?為什麽?”


    “別傻了。他要你跟我要你的原因一樣——當然是要拿你當工具。”她歎了一聲,“至少我沒有徹底遭到背叛,還能找到仍舊忠誠的戰士——中士!”


    愛瑪·塔勒斯中士躡手躡腳地走進來,這種步伐與他的身軀似乎不太協調。他的製服一塵不染,金色的長八字胡彎曲得很厲害。


    “區長女士。”他一麵說,一麵“啪”地一聲立定站好。


    他看起來仍是謝頓所謂的大塊頭——一個仍舊盲目服從命令,完全無視情勢已有嶄新變化的人。


    芮喜爾對芮奇露出苦笑:“你好嗎,小芮奇?我曾有意好好栽培你,現在似乎辦不到了。”


    “嗨,姑奶奶……女士。”芮奇笨拙地說。


    “我也曾想好好栽培你,謝頓博士。”芮喜爾說,“而我也必須請你原諒,我已無能為力。”


    “對我,女士,你不需要感到抱歉。”


    “不,我必須跟你說抱歉。我不能就這樣讓丹莫茨爾得到你,那將使他獲得一次太大的勝利.至少我能阻止這件事。”


    “我不會為他工作,女士,我向你保證,就像我不會為你工作一樣。”


    “這不是為誰工作的問題,而是被誰利用的問題。永別了,謝頓博士——中士,轟掉他!”


    中士立刻掏出手銃,鐸絲隨即大喊一聲,同時猛力向前衝——謝頓卻伸手抓住她的手肘,並且死命抓著不放。


    “待在後麵,鐸絲,”他叫道,“否則他會殺你。他不會殺我的——你也一樣,芮奇,站在後麵,不要亂動。”


    謝頓麵向中士說:“你在猶豫。中士,因為你知道你不能發射。十天前我有機會殺你,但我沒那樣做。你當時曾以名譽對我擔保,保證你會保護我。”


    “你還在等什麽?”芮喜爾怒吼道,“我說把他射倒,中士。”


    謝頓不再說什麽,他隻是站在邡裏。那位中士穩穩地握著於銑,瞄準著謝頓的頭顱,他的雙眼幾乎要爆出來。


    “我已經下達命令!”芮喜爾尖叫道。


    “我擁有你的承諾。”謝頓以平靜的口吻說。


    塔勒斯中士則以哽咽的聲音說:“怎麽做都是名譽掃地。”他的手垂下來,手銃掉到地板上,發出了鏗鏘的聲響。


    芮喜爾高聲喊道:“那麽你也背叛了我!”


    在謝頓能有所行動之前,在鐸絲尚未掙脫他的雙手之際,芮喜爾抓起那把手銃,將它對準中士,然後扣下扳機。


    鰣頓以前從未見過什麽人遭手銃轟擊。然而,或許是這個武器的發音引起的聯想,他一直以為會有一聲巨響,以及血肉橫飛的爆炸。:事實上,至少這把衛荷手銃並未造成那種效果。它對中士胸腔內的器官造成了什麽樣的攪擾,這點謝頓並不知道,但是中士在表情不變、未露出一絲痛苦神色的情況下,就倒在地上癱成一團,成為一具毫無疑問也毫無希望的死屍。


    芮喜爾轉過手銑對準謝頓,從她堅決的表情看來,謝頓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希望活過下一秒鍾。


    然而,就在中士倒地的那一刻,芮奇同時展開了行動。他跑到謝頓與芮喜爾之間,舉起雙手瘋狂地揮動。


    “姑奶奶,姑奶奶,”他叫道,“別發射。”


    一時之間,芮喜爾看來相當為難。“閃開,芮奇,我不想傷害你。”


    這片刻的遲疑正是鐸絲所需要的。她猛力掙脫謝頓,貼地俯衝撞向芮喜爾。芮喜爾大叫一聲,隨即仆倒在地,那把手銃再度落到地板上。


    芮奇趕緊將它奪過來。


    謝頓顫抖地籲了口長氣,然後說:“芮奇,把它給我。”


    芮奇卻向後退去:“你不是要殺掉她吧,啊,謝頓先生?她對我不錯。”


    “我不會殺害任何人,芮奇。”謝頓說,“她殺了那名中士,而且正準備殺我,但她由於不願傷你而未發射。看在這個分上,我們會讓她活下去。”


    現在輪到謝頓坐在椅子上,手中輕輕握著那把手銃。鐸絲則從中士屍體上另一個皮套中取走神經鞭。


    一個新的聲音突然響起:“把她交給我處理吧,謝頓。”


    謝頓抬起頭來,以驚喜的聲音說:“夫銘!你終於來了!”


    “我很抱歉花了那麽久時間,謝頓,但我有很多事要做。你好嗎,凡納比裏博士?我猜這就是曼尼克斯的女兒,芮喜爾。可是這個男孩是誰?”


    “芮奇來自達爾,是我們的小朋友。”塒頓說。


    一隊上兵魚貫而入,夫銘做了一個小手勢之後,他們便以尊敬的態度扶起芮喜爾。


    鐸絲終於不必目不轉睛地監視著那個女人,她用雙手理了理自己的衣服,並把上衣稍微拉平。謝頓突然意識到自己仍穿著浴袍。


    芮喜爾輕蔑地掙脫了身旁的士兵,指著夫銘對謝頓說:“這是誰?”


    謝頓說:“他是契特·夫銘,我的一個朋友,也是我在本行星上的保護者。”


    “你的保護者?”芮喜爾縱聲狂笑,“你這個傻瓜!你這個白癡!這個人就是丹莫茨爾。如果你看看你的女人凡納比裏,你會從她的臉上看出來,她對這點心知肚明。你從頭到尾都陷在一個圈套裏,比在我的圈套中還要糟得多!”


    90


    當天中午,夫銘與謝頓共進午餐,除此之外沒有別人,大多數時間兩人都沉默不語。


    直到這一餐快結束時,謝頓才挪動了一下,以輕快的聲音說:“好啦,閣下,我該如何稱呼你?我仍然將你想成‘契特·夫銘’,但即使我接受你的另一個身份,我當然不能稱呼你‘伊圖·丹莫茨爾’。在那個身份之下,你擁有一個頭銜,而我不知道正確的用法,教導我吧。”


    對方以嚴肅的口吻說:“如果你不介意,就叫我‘夫銘’吧,或者‘契特’也行。是的,我就是伊圖·丹莫茨爾,但是對你而言,我仍舊是夫銘。事實上,這兩者沒有分別。我曾經告訴你,帝國正在衰敗和沒落,我的兩個身份都相信這是真的。我也告訴過你,我想要用心理史學預防這種衰敗和沒落;假若衰敗和沒落是一種無可避免的過程,就用它作為更新和複興的工具。這點我的兩個身份也都相信。”


    “可是我一直在你的掌握中。我猜當我和皇帝陛下會談時,你就在他附近。”


    “你和克裏昂會談時?沒錯,當然。”


    “那麽,你當時應該就能跟我談,就像你後來以夫銘的身份所做的那樣。”


    “那能有什麽幫助呢?身為丹莫茨爾,我有數不清的工作。我必須應付克裏昂,一個有善心卻不是很能幹的統治者,盡我所能地預防他犯錯;我還得為治理川陀以及整個帝國盡一己之力。此外,你也看得出來,我當初得花上大量時間,預防衛荷造成任何傷害。”


    “是的,我知道。”謝頓喃喃地說。


    “這可不容易,我幾乎失敗了。我花了許多年的時間,謹慎地和曼尼克斯周旋,學習了解他的想法,對他的每一步行動策劃出反製之道。我從來沒有想到,他會在有生之年將權力傳給他的女兒。我沒研究過她,並未準備應付她全然魯莽的行動。她和她的父親不同,從小就將權力視為理所當然,對它的限度沒有明確概念。所以她才會把你抓來,迫使我在準備妥當前采取行動。”


    “結果使你幾乎失去了我,我曾兩度麵對一把手銃的銃口。”


    “我知道,”夫銘一麵說一麵點頭,“我們在穹頂上也差點失去你,那是另一個我沒有預見的意外。”


    “可是你還沒有真正回答我的問題。你自己就是丹莫茨爾,為何還要讓我為了逃避丹莫茨爾而跑遍川陀表麵?”


    “你告訴克裏昂說心理史學是純粹的理論概念,是一種數學遊戲,沒有實質上的意義。這點或許的確是事實,但我如果以正式的身份詢問你,我確定你隻會堅持自己的信念。然而心理史學的想法吸引了我,我想知道它會不會不僅隻是一種遊戲。你一定了解我並非隻要利用你,我想要的是真正的、可行的心理史學。


    “所以正如你所說,我讓你跑遍了川陀表麵,而可怕的丹莫茨爾隨時隨地緊跟在後。我覺得這樣一來,會讓你的心智極度集中。它會使心理史學成為一種刺激的事物,而非隻是個數學遊戲。為了真誠的理想主義者夫銘,你會嚐試將它發展出來,但你不會為皇帝的奴才丹莫茨爾這樣做。此外,這樣會讓你窺見川陀不同的角落,而這同樣有幫助——絕對比住在一顆遙遠行星上的象牙塔中,身邊全是同行的數學家更有幫助。我說得對嗎?你有些進展了嗎?”


    謝頓說:“心理史學?是的,有了,夫銘。我以為你知道了。”


    “我怎麽會知道?”


    “我告訴鐸絲了。”


    “但你沒有告訴我。無論如何,你現在告訴了我。這是個好消息。”


    “並不盡然,”謝頓說,“我僅僅跨出第一小步,但它的確是第一步。”


    “這第一步能解釋給非數學家聽嗎?”


    “我想可以。你也知道,夫銘,最初的時候,我將心理史學視為由兩千五百萬個世界的互動所決定的科學,每個世界的平均人口為十幾億。那實在太多了,我們根本沒有辦法處理這麽複雜的情況。假使我想要成功,假使我想找到一個通往實用心理史學的途徑,首先我得找到一個較簡單的係統。


    “所以我曾經想到,我應該回溯過去,首先處理一個單一的世界。在人類尚未殖民銀河的鴻蒙時期,它是唯一有人類居住的世界。在麥曲生,他們提到一個名叫奧羅拉的起源世界;而在達爾,我聽說了一個叫做地球的起源世界。我曾想到它們可能是同一個世界的兩個名字,但至少在一個關鍵上,兩者具有充分的差異,使這個假設變得不可能。不過這不重要,我們對兩者都隻知道一點點,這一點點又被神話和傳說混淆,根本沒有希望利用心理史學研究它們。”


    他頓了一下,啜了口冰果汁,雙眼仍緊盯著夫銘的臉龐。


    夫銘說:“嗯?後來呢?”


    “與此同時,鐸絲對我講了一個我稱之為毛手毛腳的故事。它沒有什麽本質上的意義,隻是一個全然普通的幽默軼事。不過,鐸絲因而提到各地不同的性愛風俗,包括各個世界和川陀上的各區。這使我想到,她將川陀不同的行政區視為獨立的世界。我無端冒出一個念頭,我要處理的不隻是兩千五百萬個不同的世界,而是兩千五百萬再加上八百個。但這似乎毫無差別,所以我立刻把它拋到腦後,未曾再去想。


    “可是,當我從皇區轉到斯璀璘再轉到麥曲生再轉到達爾再轉到衛荷,我自己觀察到每個區的差別有多大。這使我越來越有那種感覺——川陀不是一個世界,而是許多世界的複合體。不過,我仍未看到真正的關鍵。


    “直到我聽了芮喜爾的一席話——你看,我最後被衛荷抓到其實是件好事;芮喜爾的輕率驅使她實現宏圖也是件好事,她把一切計劃與我分享——我剛才要說的是,她告訴我說她要的隻有川陀,以及鄰近的幾個世界而已。川陀本身就是一個帝國,她這麽說,並對遙遠的外星世界嗤之以鼻,將他們視為‘等於並不存在’。


    “就是在那一刻,我看見了一定被我深藏在思想中好一段時間的靈感。川陀擁有格外複雜的社會結構,是由八百個小世界組成的一個人口眾多的大世界。它本身就是一個足夠複雜的係統,足以使得心理史學具有意義;可是跟整個帝國相比,它又足夠簡單,或許能使心理史學成為可行。


    “至於那此外圍世界,那兩千五百萬個世界呢?它們‘等於並不存在’。當然,它們會對川陀造成影響,也會受到川陀的影響,但那些是二階效應。如果我能讓心理史學成為對川陀本身的一階的近似描述,那麽外圍世界的微小影響可在事後再加進來,作為一種二階修正。你懂我的意思嗎?我一直在尋找一個單一世界。以便在其上建立一個實用的心理史學,我不斷在遙遠的過去尋找,其實我要的那個世界始終都在我的腳下。”


    夫銘帶著明顯的寬心與喜悅說:“太好了!”


    “可是一切都有待努力,夫銘,我必須將川陀研究得足夠仔細,我必須發明必要的數學處理它。如果我運氣夠好,可以活完這一輩子,也許能在去世之前找到答案。如果不行,我的後繼者必須再接再厲。可以想象得到,在心理史學成為一個有用的理論之前,帝國或許已經衰亡與分裂。”


    “我會盡一切力量幫你。”


    “我知道。”謝頓說。


    “這麽說,你相信我——盡管我的真實身份是丹莫茨爾。”


    “全然相信,絕對相信。不過我這麽做,是因為你並非丹莫扶爾。”


    “但我的確是啊!”夫銘堅持道。


    “但你其實不是。跟你的真實身份比較起來,你丹莫茨爾的角色遠不如夫銘這個身份。”


    “你是什麽意思?”夫銘睜大雙眼,身了微微後仰。


    “我的意思是說,你選擇‘夫銘’這個名字,也許是出於一種自我解嘲的幽默感。‘夫銘’脫胎於‘人名’,是嗎?”


    夫銘未做出響應,他繼續凝視著謝頓。


    最後謝謝終於說:“因為你不是人,對不對,夫銘——或者丹莫茨爾?你是個機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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