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書房重歸寧靜,氣息複又沉澱了下來。


    齊璟不疾不徐,靜心處理著朝中事務,而雲姒做罷手頭的事,便端正跪坐邊上。


    明明才睡醒沒多久,或許是因為氣氛太過安然潛靜,雲姒抱著柔軟的狐裘,纖密長睫動了動,漸漸地又染上了困意。


    良久,意識昏昏,耳邊似乎傳來那人不經意的輕淡嗓音。


    “戌時來朕寢殿。”


    *


    雖值冬季,永壽宮後花園仍舊姹紫嫣紅,繁花開得放肆。


    今日陽光甚好,太後躺久了深覺身子乏憊,便召了自己的表妹來宮裏敘舊,兩人正在後花園閑步。


    都知永安侯府的柳姨娘是太後娘娘的表妹,她從前也常常來這兒,因而無人覺得不妥,一如往常,此次身後隻有大宮女連翹隨行。


    湖水波光瀲灩,石橋上,一人金紅錦繡緞服,姿容華貴,一人碧羅軟錦裙,扶手相挽。


    “侯府裏的事都妥了?”


    柳素錦攙著太後,緩步橋上,“妥了,不過謝之茵自盡倒是意料之外,原以為隻發現個物證算不得私通,她會辯解一番的,誰知她直接默認了,還真是奇怪。”


    太後沉默一息,哼道:“死了更好,省得麻煩,”斜眸淡淡一掠:“那丫鬟呢?”


    柳素錦頓了頓,意識到她說的是夕晴,輕聲答道:“主院空了,侯爺將人遣到我院裏了。”


    聽到這回答太後極為不滿,眉頭皺起:“跟你說了多少遍了,做事要做得幹淨,”聲音透著寒意:“回去處理了,別留下痕跡。”


    到底是自小嬌養的,柳素錦雖為禍,卻沒行過凶事,不似太後那般不眨眼,一說到這,她還是有些怯懦的,謝之茵自割咽喉血濺滿地,她當時也是真被嚇著了。


    不過留著把柄確實叫人不放心,柳素錦想了想,最終還是猶猶豫豫應了下來。


    聽她聲調偏虛,太後側眸睨了她一眼:“你是要當侯府夫人的人,這點氣魄都沒有?”


    柳素錦微滯,憑她的手段一個謝之茵根本不足為道,若不是想著為自己女兒謀個好出路,她要那正妻之位也實非必要。


    事情已到了這地步,但柳素錦還是有所擔憂,囁喏道:“表姐,立妾成妻自古以來便不合禮法,何況是王侯家,萬一落得人詬病……”


    “說了這事我自有辦法,”太後截聲打斷,對她的唯唯諾諾頗為不耐,“當初是你自己做妾也要立馬嫁過去,若是早聽我的話,先解決了那女人,你再續弦過去,能有今日這麽多麻煩?”


    柳素錦一時啞口,心中也很是後悔,順著太後的腳步在石橋最高處頓步。


    駐足橋心,殿宇樓閣入目,皇城風景如畫。


    太後眯了眼,語氣悠然深長:“尋到時機,哀家會將雲姮召進宮裏住幾日。”


    柳素錦心中一念而過,對她所言有所猜測,卻又不敢確定,“……表姐如何打算?”


    太後遙望禦乾宮的方向,眸中寒光一現,字句如刃:“反其道。”


    *


    寒冬的夜黑得快,天近晚,暮霞交織一處,禦書房內光線更暗,卻沒有半點燈火照明。


    朦朧中,仿佛有淡淡幽香沁入鼻尖,這氣味綿長沉暖,是熟悉的安神香。


    雲姒伏在案上,似夢非夢之際,她低嚀一聲,而後眼簾微微掀開,眼前一片昏暗,待意識稍微回神了些,她慢慢撐起了身子,發現那原本抱在懷裏的狐裘在身上披著,而那原已被她熄滅的香爐,此刻淡香飄溢。


    借著半點暗光,書房內不見那人的身影。


    不知他是何時離開的,也不知自己是何時睡去的,雲姒揉了揉惺忪雙眸,自案邊站了起來。


    推開房門,雲姒回想著睡前他是不是說了什麽,走在回廊兀自琢磨時,撞見了趙嬤嬤。


    趙嬤嬤托著玉盤,見了她笑道:“雲禦侍,老奴正要去尋你呢。”


    還未出聲打招呼,雲姒已然懵住:“嬤嬤喊我……什麽?”


    趙嬤嬤解釋道:“陛下已命姑娘為禦前尚義,往後由姑娘負責陛下一切起居,陛下吩咐了,雲禦侍繼續在偏殿但住無妨。”


    這下迷迷糊糊的腦子瞬間清醒了,原來這就是他說的貼身宮女,雲姒反應過來,遲疑片刻後道:“可否請教嬤嬤,我該如何做?”


    手中玉盤輕微抬了抬,趙嬤嬤含笑示意道:“老奴來送吃食,順便也是要和雲禦侍細說此事,咱們先去偏殿如何,免得湯羹涼了。”


    趙嬤嬤溫溫和和的,很是容易相處,雲姒彎唇道:“好。”


    天色雖漸沉,但尚還有一縷餘暉。


    待她們一同去了偏殿,趙嬤嬤將托盤擺到桌上,端出盅碗放到她麵前,提醒她天涼了要趁熱吃。


    隔著碗蓋都聞道了甜味,雲姒揭開來,果真是冰糖燕窩羹,眸中笑意靈動:“嬤嬤怎麽知道我愛吃甜的?”


    趙嬤嬤在她邊上坐下,笑而不語。


    雲姒邊品著清甜的湯羹,邊聽趙嬤嬤細心同她說道:“陛下每日卯時起,早朝三日一回,無朝會便在禦書房看一個時辰的書,通常是戌時就寢,若是事情多了也每每亥時才睡,除了上朝,其餘時候雲禦侍都得在陛下身邊候著。”


    這睡覺的時辰未免太短了點……


    雲姒舔了舔唇角甜漬,認命般仰起嬌小的臉,“嗯,我記住了。”


    趙嬤嬤笑了笑:“陛下隻用兩次膳,午初和申末,到時候吩咐宮婢去禦膳房取來便可。”


    雲姒心中默念一遍,點了點頭,而後趙嬤嬤事無巨細,將齊璟的習慣和喜惡皆耐心和她交代。


    末了,冰糖燕窩羹見了底,需要了解的諸事雲姒也盡數知曉了,趙嬤嬤起身收了盅碗,“那雲禦侍先休息片刻,等戌時到了,老奴再帶你認個路,去陛下寢殿。”


    第21章 侍君


    養心殿是皇帝所居寢殿,在禦乾宮中深處,與華清池最是鄰近,而後是禦書房,再是偏殿。


    已是戌時,今夜無星無月,隻有廊旁的列列宮燈映照著禦乾宮的花木暗影扶疏,雲姒稍稍慶幸,隨著趙嬤嬤一路往漸深處而去。


    她已將衣裳換作了相襯的宮裙,清淺粉調,為了做事輕便,女官和宮女的裙裝會窄袖貼身些,這麽一換,很是合身,更將她婀娜的身形勾勒出幾分,而那絲柔長發被挽成了單髻,臉龐和頸項處恬淡凝脂的細膩肌膚毫無遮擋。


    趙嬤嬤將她領至養心殿前,交代幾句後便撤身離開了。


    夜色如幕,寢殿外,梁上的印花宮燈柔亮,燈腳流蘇在夜風中輕微晃動,寢殿內的光華透過雕欄浮窗漫漫生輝。


    雲姒駐足殿外的白玉雕紋階前,望著這燁熠的清光,這華貴的深宮,就如同那人的名,君子如玉,貴其雅之。


    靜默片刻她上前,正抬手欲叩之時,門剛好被人從裏邊打開了。


    右手懸在半空,雲姒一愣,見著的卻是李桂。


    撞見她突然出現在殿外,李桂似微怔一瞬,隨即不變不驚,撣了下拂塵,垂首向她請禮:“雲禦侍。”


    李桂是齊璟身邊的常侍,在此處也是理所當然吧,雲姒反應了下,微微一笑:“李公公。”


    李桂低眉,細聲細語:“陛下快要就寢了,雲禦侍進去吧,小的就先退下了。”


    說罷他躬了躬,便錯身而出。


    雲姒無聲目視著李桂的背影極快地消失在了黑夜深處,低眸略一輕轉,而後往裏邊探了眼,抬步進殿,將門輕輕帶上。


    柱身刻龍,赤檀為梁,金盞點燈,一入養心殿,威迫感便直透心間,即便是休憩的地方,都不曾缺過半分尊儀威懾。


    外殿無人,雲姒踏著白玉石磚,靜步走向中室,終於在軟塌處見到了那人。


    聽聞動靜,齊璟從握於手中的書卷上抬眼,淡淡掠了過去,在她身上流轉一瞬,眸光微異。


    見他又是那般去簪散發,一身墨色軟袍的模樣,雲姒心中驟然一跳,莫名緊張了幾分,這奇異的心境大抵來自於昨夜……


    雲姒低咳了聲,上前兩步,欠了欠身:“陛下。”


    又瞧了她兩眼,齊璟眉宇輕凝:“怎麽穿這個?”


    雲姒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胭粉宮裙,沒覺得哪裏不妥,“哦,我想著既為女官,理應穿宮衣才是,所以讓趙嬤嬤幫我取了套來。”將他的話在心裏揣摩了番,躊躇一瞬低聲道:“是不是不好看啊……”


    齊璟微默,斂了視線,徐緩道:“隻在禦乾宮走動,無需這麽穿。”


    “……”她恪守規矩禮法,還不對了嗎,雲姒在心裏腹誹,但明麵上還是恭敬如常,發自肺腑一問:“陛下方才訓斥李公公了嗎?”


    齊璟目視於她,沉默不語。


    迎上他微妙的注視,雲姒忽覺自己過於好事,轉瞬便幹笑兩聲,解釋道:“我見李公公似乎情緒有些低鬱,還誤以為他被陛下苛責了呢。”


    語氣微虛,說完她斂頷垂眸,抿了抿唇。


    齊璟俊眸一細,透出微凜的神色,隨即又不動聲色淡化,他未多言,合上書卷往榻幾上一放,扶幾自榻上起身,提步越過雲姒身側。


    雲姒順著他步離的方向翩轉過身,隻見那人徑直走到了烏木屏風後,然後是一聲開櫃的輕響。


    她站在原地,朝著那處悄探腦袋,頗為好奇,隨即便聽見那人的聲音從屏風後淡淡傳來:“到這兒來。”


    “……是。”


    雲姒依言走到了他身後,齊璟自櫃前回眸,意味深長的目光對上她的,過了須臾他麵色沉靜:“盒身有損壞,讓人稍作修補過,斷鐲和絹帛都與之前分毫不差。”


    他突兀一句,雲姒目露疑惑,卻又因那幾個熟稔的字眼,金燈灑落長睫投下的半盞暗影處,映出幾絲悸動之色。


    雲姒似惑非惑,心跳微促半分,隻怔怔望著那人墨玉般的瞳仁,像是能從他眼裏看出些什麽。


    “帶回去吧。”他的聲音透徹又深沉,言罷避開一步,往外走去,留了她一人於屏風後。


    齊璟側身走開後,視線一闊,雲姒這才看到他身後敞開的暗櫃裏,正擺其間的錦盒。


    呼吸怵然一窒,思緒生生愣了好半晌才一點點回溫,雲姒慢慢挪步過去,發涼的手緩緩撫上那陳舊的梨花木,當指腹觸到的那一瞬間,眼眶忽而微熱。


    安靜了會兒,她深吸了口氣,將錦盒小心翼翼抱到懷裏。


    雲姒從屏風後出來之時,齊璟倚坐榻上,正將書卷掀過一頁,餘光瞥見她,略微一怔。


    還以為她會想一個人哭一會兒。


    雲姒腳步一頓,站在隔了幾步遠的屏風側,靜靜將那人凝望。


    在這無窮無盡   潛伏無數凶險的境地,這個人卻如一道嵐光,隻肖一個淡淡的眼神,一句平靜的話語,一個看似隨意的舉動,就能濯亮無邊黑暗,驅散如霧恐懼。


    齊璟收回視線,剛看兩眼的書卷再次被他放置一旁,話語間雲淡風輕:“回去睡吧。”


    這回是真不看了,他起身,獨自向內殿而去,珠串輕響幾聲,那人熄了內殿的燈盞,墨色背影自水晶珠簾後漸漸恍惚朦朧。


    借著外殿映入的絲縷光線,步入層層繁複的宮帷,齊璟眉間倦意淡淡,床榻前,他正要伸手去解自己的腰封,忽而一陣珠子碰撞的清響傳入耳中,是有人拂簾入內。


    落在腰腹上的手一頓,他聽見身後有輕輕的腳步,那人浮動暗香的氣息漸漸靠近。


    雲姒步履輕緩,無聲在他眼前站定,宮衣修身,將她的身影在微弱的光線下渲染得更為嬌柔婀娜。


    懷裏的東西不知被她放置在了何處,柔荑如玉,雲姒抬手伸向他的腰封處。


    一抹浮光折入男人的眸心,當她溫暖的指尖無意擦過他的冰冷,齊璟驀地捉住她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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