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祥龍被說得不好意思,抓抓頭皮,笑道:“林教頭一定要我穿西裝,我不幹,這麽熱的天穿什麽西裝。她就打倒我強行量了尺寸,買來兩件說讓我先穿著,每天早上盯著我穿上才放行,非常霸道。”


    荷沅聽了笑得打跌,沒想到林西韻會做出如此暴力的勾當,真不符合她的一貫作風。怪不得這套淺灰西裝這麽漂亮,原來是林西韻買的,大約孔祥龍幾個月工資都不夠一件衣服。荷沅不由想起祖海以前的話,看來這兩人還真有點意思。“孔教頭,你別脫西裝了,等下一起出去吃飯,我約了宋妍。”荷沅說話時候,非常在意地留心著孔祥龍的反應,她當然對那晚祖海與宋妍的事耿耿於懷。


    孔祥龍聞言抽動了一下臉頰,雙眼避了開去,很明顯,荷沅都不用仔細看,荷沅的心沉沉墜了下去。好一會兒,孔祥龍才道:“我隨便吃一點,你們好好吃。早點吃完,否則宋妍的宿舍要關門。”孔祥龍麵對荷沅時候,還像當年大學柔道隊時候的大哥哥。


    荷沅聽孔祥龍這麽說,知道問題嚴重,整個人像挨了悶棍似的,傻站不動。半晌,眼珠才輪了一輪,從齒縫中蹦字似的一字一頓地問:“孔教頭,他們究竟是怎麽了?祖海與宋妍很親熱嗎?告訴我,我想清楚知道祖海的態度。”


    孔教頭沒想到荷沅原來是知道的,看來是祖海已經告訴她,這下他都不知道怎麽遵照林西韻的叮囑,事情看來失控了。他重重幹咳一聲,才道:“我打個電話給林教頭,她囑咐我……”囑咐什麽他又不便說,隻得作賊一樣溜過荷沅身邊,拿起電話撥給林西韻,“林教頭,小梁回來了,她竟然已經知道宋妍過來的事,你叫我怎麽回答她?她現在逼問我。”


    林西韻沒想到祖海會與荷沅說實話,夠大膽夠潑辣。“你叫荷沅聽電話吧,我是女的,跟她說這些不會太尷尬。”


    孔教頭狂鬆一口氣,忙將電話塞給荷沅。荷沅接了電話,飛快地道:“林教頭,你千萬如實告訴我,這很重要。”


    林西韻輕輕笑一笑,有意緩解氣氛,“別緊張,我本來想,你不知道的話,這事情根據孔教頭的描述,祖海並不出格,還是不講給你聽,免得你生氣。現在既然你知道了,我還是如實告訴你的好,否則我懷疑你一定想得很不堪。”


    荷沅“噯”了一聲,確實,這幾天她雖然沒時間想,但想到的畫麵已經可以把她逼瘋,她熟悉祖海親熱的所有套路,仿佛看到那些套路在宋妍身上熱烈展開。


    林西韻又是一笑,道:“我說說孔教頭看到的一切吧,你讓他一個大男人對你這個小妹妹說還真是為難他,我也是逼問再三才來。可惜一直逼問不出許寂寂的事。那天是這樣的,孔教頭聽到門外人聲喧嘩,憑警覺過去貓眼看,一看是祖海一手握包一手掏鑰匙,宋妍好像喝醉了,很主動地粘著他。從這裏看不出祖海的主動。等孔教頭開門,祖海吃驚推開宋妍,這很正常。然後宋妍就像酒醒,利落地鑽進主臥睡覺。”


    荷沅卻覺得一點都不正常,明明是祖海做賊心虛,而宋妍卻是這麽惡心,看來是本性難移。“叢祖海心裏有鬼,怎麽能說正常?”


    林西韻笑道:“這事你太計較了,不信你可以做個試驗。你灌孔教頭半斤白酒,然後纏著孔教頭親熱,他會不會手足無措,可又不敢碰你不舍得推開你?這是男人酒後共性,對女人進攻又怕又有點樂在其中,但是心中還是有根筋提著,那時候即使是我這個不是孔教頭什麽人的人闖進來,他也會與祖海一樣一把將你推開。這試驗很醜陋,但這是事實,所以我本來想著你如果不知道此事,還不如不知道下去,因為祖海沒有原則性錯誤,可聽著惡心,會傷感情。你說呢?”


    荷沅忍不住研究似地看孔教頭,心說孔教頭是多老實一個人啊,會嗎?可是,她好歹是個結婚了的人,被林西韻一說,覺得還真會。而孔祥龍被荷沅看得渾身發毛,不知道兩個女人電話裏說了些什麽。可荷沅有點不願承認,歎息道:“林教頭,你在息事寧人。”


    林西韻感覺到荷沅由原先的繃緊到現在的歎息,看來有所進步,便趁熱打鐵:“我最討厭感情摻雜雜質,這你應該知道。荷沅,我隻是覺得宋妍這個人你還是能離開多遠就多遠的好,祖海現在又年輕又多金,在別人眼裏是個鑽石黃老五,多少人無視他已婚事實投懷送抱,因為隻要能取代你,便能房子車子票子一齊有,這是你必須要麵對的現實。宋妍這樣的人,你還是少給她接近祖海的機會,還有其他女人,你得防微杜漸才好,不能有絲毫鬆懈。類似情況,我在台灣從小看到大,沒想到現在大陸也有了。我相信祖海很愛你,我看得出來,但你也得小心著。”


    放下林西韻的電話,荷沅知道她說的是事實,可心中很不甘心,什麽嘛,以後就黃臉婆一樣地防著祖海?太沒骨氣了,也很沒意思。


    傻坐很久,才對關切地看著她的孔祥龍道:“孔教頭,因為有事托宋妍辦著,我今天還是得去見見宋妍,不過你別去了,去了也尷尬。我會叫其他不相幹的朋友一起去,說實話,我也不願單獨麵對宋妍。”


    孔祥龍點頭,叮囑一句:“早點吃完,別喝酒。” 荷沅點頭,又是歎息。朋友終究是好的多。


    吃飯地址有所變換,荷沅早早過去飯店門口等著。不久,見宋妍打車過來,穿一身淡灰短袖套裝裙,嫋嫋婷婷,非常優雅,但經不起近看,質地與設計細節同荷沅穿的衣服比,都有小小問題。荷沅忍下心頭怒火,打起微笑迎向宋妍,道:“你打扮得這麽漂亮,不是想把剛從長途飛機跳下來的我比得鑽地下去嗎?不過宋妍啊,我們多久沒跳舞了?趁祖海今天去北京沒纏著我,我們今天開心開心。你瞧,這家酒店樓上就有歌舞廳。我知道你一定穿著職業裝,給你帶晚裝來了呢,一起吃飯的還有祖海朋友,你趕緊到洗手間去換了衣服,我在卡薩布蘭卡包廂等你。”說著把手中的包遞給宋妍。


    宋妍本來多少有點心虛,見荷沅沒事人一樣,又替她想得周到,以為荷沅周圍的人都瞞著她,便放了心,早知道,這種事做太太的一般最後知道。隻是沒想到孔祥龍會在祖海家,關鍵是他認識她。接過晚裝,挎著荷沅的手一起進門,便轉去洗手間換了。換衣出來對鏡一照,黑色緊身及膝晚裝雖然簡單,可襯得她身材凹凸有致,如傳說中的美人聳肩瓶。她忙動手將長發梳高了,越發顯出她天鵝般的頸項。她對著鏡子神秘一笑,踮起腳尖飛快做了一個《天鵝湖》中黑天鵝的舞姿,這才滿意出去。


    卡薩布蘭卡,這個帶著玫瑰灰般憂傷的名字,現在卻被人拿來做俗不可耐的飯店包廂名,裏麵,已經坐上荷沅與一個西裝男。宋妍敏感地看到,這個男人看見她的時候眼睛一亮。經荷沅介紹,原來這人是祖海的朋友,依然是光棍的大軍,白手起家,現在已經在上海灘餐飲服務行業站穩腳跟。他們所在的酒店兼娛樂中心就是他的產業之一,說出來,還有一家叫得響的四星級賓館。


    因為荷沅在場,宋妍隻矜持地微笑著,熟練而輕柔地操縱著餐具,姿態非常優雅,一如天鵝。荷沅與她說起的時候,她才與荷沅說,已經有三個電話打到登載有關《鬼屋》新聞的報社,要去了她的手機號碼,她的身份乃是某文化公司職員。但是至今還沒人與她聯絡,可能對方還在思想鬥爭。


    荷沅心中奇怪,為什麽是三個電話而不是一個或者兩個,宋妍隻有回以“等待”兩字。隨後荷沅與大軍熟絡地聊些美國見聞,又交換一下對東南亞金融危機的看法,這些,宋妍插不上嘴,荷沅是存心挑選宋妍不熟悉的話題聊。可是,畢竟是長途飛機下來,荷沅忍不住地困,一個哈欠連著一個哈欠,打得腮幫子都酸疼。飯沒吃完,已經很不好意思地道了無數的欠,所以吃完時候,理所當然向宋妍道歉說不能陪她跳舞,得回去睡覺了。一路千叮嚀萬囑咐,讓大軍一定要照顧好宋妍,要讓她玩得愉快,一定要送女士回家,然後才非常不放心地離開。


    但是上了車後,荷沅一個勁地冷笑。大軍未婚,她又不願宋妍纏著祖海,那調虎離山總可以吧?她是後來才想到大軍這個人,所以才將就餐地址換到他旗下飯店,又死磨硬纏要大軍請客,因為知道大軍這人最是疏爽,叫他出來吃飯他未必出來,但叫他請客,隻要是好朋友,他無有不應的。果然,他答應了。他們現在如何,隨便他們去,大軍是最喜歡豔遇的人,宋妍既然喜歡這種富貴朋友,那就成就她。


    宋妍手裏的手機當然連卡一起被荷沅收回,叫這樣的人辦事,哪裏能放心,不知道什麽時候把祖海沽了個高價賣給《鬼屋》幕後。她寧可老著臉皮求林西韻百忙中幫這個忙。


    今晚所做一切都在荷沅掌握之中,沒有任何紕漏,但荷沅心中涼涼的,隻覺恥辱。隻差一瞬,如果祖海在孔教頭打開門之前推開宋妍,那事情就與現在有質的不同,可他偏偏是在孔教頭開門後才推開,說明他心中其實清楚這不是件好事。不,她願意相信林教頭的解釋,林教頭是好人,一直拿她當自己妹妹一樣地對待,她不相信還能怎麽辦?可是她恨蒼蠅,更恨裂著條縫的蛋。這隻蛋,經常因應酬出入歌台舞榭,不知道被多少隻更熱情的蒼蠅舔過,宋妍他都可以不徹底拒絕,何況與她八杆子打不著邊的三陪女,想起來隻有“惡心”兩字可以歸結。


    回來家裏,荷沅關手機拔座機插頭,也不知道祖海打來電話沒有,她不想聽。 查看該章節最新評論(0)正在加載……


    四十九


    第二天回到辦公室,看到如平日裏一樣的忙忙碌碌,聽著電話聲傳真機聲在大辦公室裏此起彼伏,一顆心忽然如找到落腳點,不再晃悠晃悠地亂跳,整個腦袋通泰清明。終於有個地方可以安全熟悉地落腳。


    荷沅見兩個助手忙得不亦樂乎,桌上大疊的傳真件需要處理,心中非常奇怪,出去五六天,工作量大增?又誰休長假去了?拿起來一看,都是自己份內的事,但是看仔細了,卻看清楚有一點非常突出,那就是原來報價全部是用美元報價,現在全用人民幣。如今中國貨幣處於風火邊緣,自身難保,依照常理,此時更應要求美元報價,以規避風險,這是一個跨國國際集團穩妥行事的正常行為,為什麽辦事處現在反而逆勢而為了呢?


    荷沅指著報價問助手:“有沒有什麽通知要求人民幣報價?”


    “有,據說是大老板還沒回來時候口授二老板下的通知,我們這樣的公司真是不一樣哦,據那些業務員講,有些生產商都還沒意識到貨幣增貶值之類的問題呢。”邊說,助手邊將通知從電腦上找出來給荷沅看。


    荷沅道了謝,便認真研究通知內容,心中將之與左頌文在美國時候的狂言對照,不得不搖頭,大老板居然在賭人民幣貶值呢。奇怪的是左頌文那麽興奮做什麽?難道他有一攤自己的出口生意?左頌文若想學辦事處的人民幣報價兼屯貨等貶值,他得拿出多少現金收購啊,他哪來那麽多錢?但這事荷沅隻是一想而過,不再關心。如今的左頌文不是她的責任,大家現在是明麵上說得過去的朋友,她不想多管閑事。


    但是,正常工作職責之內,荷沅堅持自己的想法,她在助手給出的大多數評估報告上補上兩句:報價較平時偏高,需考慮到人民幣值實際走向。


    荷沅工作一會兒,大老板的秘書還沒通知她覲見,反而是祖海的電話過來。“荷沅,我回來下飛機了。朱總很幫忙,答應我從北京回來時候經過上海,給我介紹一個與他們公司有聯係的銀行行長給我認識。如果可以的話,我就將上海海納基本戶轉去那家銀行,趕緊取得資金周轉。荷沅,你昨天沒開機,在生我氣?我現在機場出來的車上,我先到你公司好不好?沒見你一下我不放心。”


    祖海在電話那頭一直說話,荷沅一個勁地不吭聲。祖海等了會兒沒聽見回音,心中胡亂猜測不知道孔祥龍與林西韻是怎麽與荷沅說的,她的脾氣怎麽比美國時候還大。但祖海心裏頭還是相信林孔兩人的人品的,相信他們不會胡說,隻是他心裏很急。他強笑道:“荷沅,我到你公司門口再給你電話好嗎?你出來見見我,否則我心裏不踏實。”


    荷沅心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卻見大老板秘書向她走來,隻得開口道:“你有空來我公司不如去買一塊搓衣板。大老板叫我,再見。”


    祖海看著手機有點哭笑不得,荷沅要罰他跪搓衣板?他雖然平日對荷沅曲意逢迎,但那麽多年來他一直是大哥的姿態,結婚後心理上當然還是拿荷沅當小妹妹自己當哥哥,跪搓衣板這種事還真做不出來。他笑笑,叫司機開向海納。估計荷沅美國回來後第一天上班,也抽不出時間給他。


    祖海前腳才進辦公室,公司大門後腳跟進兩個製服人員。整個公司的人都驚呆了,而祖海在辦公室裏還不知道,正與跟進來的彭全飛快交代工作。直到門被敲響,他才抬頭看到,很快明白該來的終於來了,他麵無表情地衝彭全說一句,“給荷沅打個電話,說我被叫去配合調查周行長的事,讓她別擔心。”說完便整理一下桌上的東西,拎包起身,衝製服人員不自然地笑笑。見祖海配合,兩個製服人員態度也好,兩人一前一後帶祖海離開上海海納。


    彭全愣怔怔看著前後不到一分鍾時間裏發生那麽大事,傻了很久才找出荷沅的手機號碼撥打,但關機。彭全有點機械地隔一段時間打一回,都沒心思做別的工作,好不容易近中午時分,手機打通。


    荷沅剛從大老板那兒出來,她向大老板匯報修改的主要內容是哪幾點,爭議很大但最終沒改的是哪幾點,總公司的主流思維應該是什麽,她覺得這些才是匯報的重點。果然,大老板對於衝突點很有興趣,非常仔細地詢問對話細節,一邊拿彩色筆在修改稿上圈圈點點。大老板行事很客觀,聽了荷沅的詳細闡述後,覺得其中一個爭議很大但沒改的項目確實還是總公司專家有道理,他與荷沅一番辯論之後,兩人最終決定向總公司發電子郵件確認修改。決定的時候,大老板做了個憨豆先生式的鬼臉,笑道:“我們也得表現一下我們的善意,是不是?”荷沅聽了會心而笑,這個善意便是小小妥協的意思,用老話說,乃是退一步海闊天空,大老板真會做人,不止照顧到總公司的君側謀士,連她這個小小手下也因為深度的參與而皆大歡喜。不過荷沅心中鬥爭加鬥爭,還是沒敢指出大老板現在的大舉屯貨之中的風險,因為她自己也沒把握,人民幣值究竟走向如何,自己都不確定的事,說出來隻見輕浮,還不如不說。大老板不會沒考慮到這些。


    微笑地走出大老板的辦公室,沒想到彭全送來當頭一棒,荷沅整個人傻了。她一路看著祖海走來,看著他膽大包天地做假冒偽劣,看著他黑白兼施地搞聯合公司,看著他被人陷害下獄,看著他被壓製甚至頭破血流,看著他東山再起卻總走鋼絲,又看著他因師家之事被迫轉戰上海,原以為終於可以安心一下,沒想到眼錯不見,祖海又給進去執法機關了。現在荷沅後悔得要死,不知道祖海進去得花幾天,早知道剛剛他下飛機時候不應該在電話裏與他鬧脾氣,早知道應該答應與他見一麵,這下都不知道什麽時候能見麵了。因為荷沅知道,行賄也是犯罪,她清楚知道的就有前不久剛從保險箱提出送給周行長的一萬美金,以前送的加起來一定隻多不少,若是論起罪來,祖海不知道會不會被刑事了。


    打祖海的手機當然是打不通,彭全也說不清楚祖海進去的究竟是市執法機關的還是區執法機關的,趙定國還在四處打聽祖海究竟去了哪裏,荷沅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偏偏荷沅去美國存下來那幾天的工作還得她自己做,一整天的工作多得昏天黑地,她盡量不將焦躁神色顯露出來,隻是埋頭工作,但自己也知道,出工不出力,效果很差。所以下班時候雖然知道應該加班將工作趕出來,但她沒心更沒力,與二老板打個招呼回家。二老板見荷沅臉色很差,還以為她長途奔波又兼時差顛倒而疲勞,一口答應她放她回家。


    回家車上才接到趙定國電話,終於知道祖海進去的那個衙門朝向哪裏。趙定國又說已經托朋友送了兩條軟中華給一個相關的人,隻要沒什麽大事,祖海受到的待遇一定不會太差。說到待遇,荷沅不由想到幾年前祖海被董群力他們弄進去裏麵坐了幾天,出來時候胡子拉碴,整個人走樣。但願這次真的沒吃什麽苦頭。


    荷沅找地圖尋到那衙門位置,去附近一家“可的”買一盒牛奶一盒好麗友派,坐在衙門對麵馬路上一邊等一邊不斷打祖海手機,一直不通不通。雖然她知道等在家裏一樣是等,祖海出來一定是先打她手機,但仿佛等在衙門口才比較安心,比較接近祖海,可以替他分擔一些什麽。


    即使是小暑才過的七月,晚上七點過後,黑暗已經滲透到城市的角角落落,再亮的人造燈光都無法與最慘淡的夕陽媲美,荷沅已經吃完牛奶與派,整個人陷身在樹蔭的重重包圍,也陷身於蚊子的瘋狂攻擊。


    越是心浮氣躁,時間越是流淌得緩慢,光陰似乎被勾芡粘住,蹣跚掙紮著才向前走一分鍾。荷沅雙手抱頭坐著,腕上的手表正好對著耳朵,秒針有節奏的走動聲仿佛可以讓人入定,但荷沅入定不起來,祖海越晚出來,或者一夜未歸,都隻說明問題越嚴重。


    吃甜食後的嘴酸得厲害,酸得實在受不了了,荷沅起身,想看時間,又不敢看,怕看到時間已經很晚。她遲疑半天,才在“可的”門口看了下表,還好,不到九點,但也快了。她歎一口氣,進去買瓶水出來,繼續等。


    終於,手機響起,荷沅慌亂地從包中翻出來看,卻是左頌文的電話,她有點無精打采地道:“左兄,這麽晚還不睡覺?”


    左頌文笑道:“才幾點啊,怎麽可能晚了。小梁,我剛回上海,能不能見個麵?有事相商。”


    荷沅歎氣:“對不起,今天無論如何沒法分身,我現在坐馬路邊等人。你如果有什麽急事,不妨電話裏說。”


    左頌文被這個答案弄得有點莫名其妙,哪兒不可以等人?為什麽要坐在馬路邊等?他懷疑是荷沅編了個不太圓滿的謊來避開他,但他此時心急,怎麽也得找到荷沅。“小梁,不如我陪你來等,你告訴我你在哪條路上,我立刻過去。”


    荷沅沉吟了一下,有點艱難地逐字逐句地道:“我在等我先生出來,你不方便過來。”


    這話聽在左頌文耳朵裏,立刻幻化出一幅熱鬧的畫麵:梁荷沅率領一幫姐妹堵在什麽娛樂場所門口準備捉她先生的野女友。怪不得梁荷沅起先的回答有點吞吞吐吐,對於她這等家庭來說,這種事應該是家常便飯。這種情況下,他想與荷沅說的事自然是不方便說,說了也肯定是沒好結果,當下就勸荷沅放寬心想開點,羅嗦幾句才掛電話。荷沅聽出左頌文的誤解,但懶得解釋,哼哼哈哈地結束電話。又等。


    等的時候忍不住想,左頌文找她什麽事?他們現在工作上沒有牽涉,他能有什麽事找她找得這麽急?不會是借錢吧?難道他真的有私手,自己采購了出口產品,屯貨跟著大老板一起賭人民幣貶值?他可真會投機啊,怪不得在美國時候聽見泰銖終於貶值他會那麽興奮。不過做生意如果沒有一點投機,循規蹈矩地做不大前進不快。投機也得靠人的眼光,結局成王敗寇。祖海算是投機得比較成功的,唉,祖海,總是在走鋼絲,總是遊走在風口浪尖,總是叫人很不放心。


    手表指針繼續不知疲倦地轉動,而路上行人車輛則是越來越少。手機又響了幾次,一次是林西韻打來,說已經給孔教頭安排好宿舍,今晚就搬過去,就在他們住的小區不遠,大家以後還可以互相關照;一次是孔教頭打來,說他已經搬好,謝謝荷沅關照。問起荷沅在哪裏的時候,荷沅一概說與同事逛街。還有加班的助手來的電話,請教某些問題。每一次鈴聲響起,荷沅都會好一陣心跳,荷沅隻覺得自己的神經已經被這一陣陣的電話鈴聲拉成遊絲般的細線。


    終於,好不容易,再一次電話鈴響,顯示的是祖海手機。荷沅簡直是尖叫著問話:“你在哪裏?門口怎麽沒看見你?出來了?”


    祖海自己本來沒覺得什麽,配合調查就配合調查,早知道周行長進去後他遲早要經過那麽一次,朋友圈裏經常有人進去配合,屢見不鮮。開始有點緊張,後來早沒事了。被荷沅這麽一尖叫,才發覺這事兒想起來有點嚴重,荷沅不知道江湖,一定覺得他在裏麵非常受苦。早知道不應該讓彭全通知荷沅,免得她提心吊膽。他若無其事地笑道:“我才出來,立刻回家,很快你就可以在門口看見我。”一邊說一邊想,這下荷沅應該不會想出叫他跪搓衣板的餿主意了吧,他決定將自己裝得可憐一點,荷沅最憐老惜幼,見他可憐了一定不會再為難他。


    荷沅知道祖海想岔了,還以為她在家倚門翹首。“沒有,我沒見你出大門……”忽然看到大門邊的小門打開,祖海被人送了出來,“啊,見到你了。”說著都來不及關機,大步衝向對麵。祖海怎麽也沒想到荷沅竟然是等在這兒門口,見荷沅穿越車陣過來,愣了一下,張開手臂就將她緊緊擁在懷裏,心裏仿佛還真有點委屈生出來,隻有抱著荷沅才能安心。過一會兒,發覺荷沅居然比他還緊張,真個人都微微發抖,忙抬起荷沅的臉,這下也沒心思裝委屈了,笑道:“我沒事,真的沒事,你看看。”


    荷沅沒哭,祖海出來了,她高興都來不及,仔細看看祖海,果然沒事人一般,卻皺起眉頭道:“你當初頭破血流嘴唇發白脖子都硬不起來的時候也說沒事沒事,以為你多好漢嗎?”


    祖海雖然被荷沅頂嘴,卻反而高興,最怕荷沅不聲不響白著眼睛不理他,她發出來就沒事。笑嘻嘻地道:“是是是,我其實挺擔心的,心裏害怕,隻想出來時候立刻回家抱抱你。”


    荷沅卻揚開臉橫了祖海幾眼,道:“啐,擔心害怕你還嬉皮笑臉?你以為是進去逛大觀園嗎?一點不嚴肅。” 祖海哭笑不得:“那你要我怎麽辦?”


    荷沅想都沒想:“伸手給我咬一口。”


    祖海明白荷沅見事情大致過去,又想到他與宋妍的事了,忙不聲不響將左手送出,這是規矩,一般紮針抽血都委屈不幹活的左手。荷沅用三枚手指叼起祖海手背一塊皮,猶豫了一下,扔了,“髒,沒洗手。”一手順勢扒開祖海t恤領子,張嘴咬在祖海肩上。祖海腦袋裏立刻冒出小羚羊慘遭狼吻的電視圖像,很快就發現,不痛,荷沅嘴下留情。他等一會兒,等荷沅出氣了,才笑嘻嘻地道:“車子停哪兒?我抱你過去。”


    荷沅又飛起一腳,才結束暴力,轉身便走了,祖海忙緊緊跟上,一手還是攬著荷沅,討好地道:“荷沅,我這隻包被他們翻了個底朝天,因為他們都看到我從北京回來還來不及整包,懷疑裏麵可能有沒轉移掉的證據什麽的。結果他們翻到一張紙條,都看不懂了,以為是什麽暗號,問了我好半天,我尷尬透了。”


    荷沅損了一把:“唔,月黑風高,外灘華燈,陳毅像前,緣定三生。不外是豔詞淫曲。”說話時候已經到車邊


    祖海捏住荷沅手臂,接了她的車鑰匙,雖然不全聽得明白荷沅說的意思,不過依然笑嘻嘻地道:“我來開車。”說著走去副駕門給荷沅打來,扶寶貝一樣地伺候她進去坐下。荷沅不由得想到元稹《會真記》裏麵寫到紅娘是“捧”小姐進張生房間。那個“捧”,將人家小姐的嬌怯怯風流體態全寫出來了,祖海這算什麽?哼,獻媚。


    祖海坐進車子,打開空調,打開頂燈,翻包找出皮夾,從夾層裏抽出一張紙展開了交給荷沅,卻沒說。


    荷沅就著祖海的手一看,上麵寫著,“祖海,我給你燒了三個雞蛋,三個鹹鴨蛋,注意,一天吃的蛋不能多於兩個。鋁飯盒裏是香腸、白切肉,香腸很鹹,正好與白切肉一起吃,省得蘸醬油。一小包橡皮魚幹給你當零食吃。桔子十隻,不要不拿去吃。不要總吃快速麵,那裏麵都是防腐劑,多吃死了都成木乃伊。”原來是這張紙條,都有五六年了,沒想到祖海還留著。當初這說的什麽話啊,吃了成木乃伊,多惡心。現在看著隻覺得好笑。


    祖海偷覷著荷沅笑了,才小心折好紙條放回皮夾,關掉頂燈,將荷沅緊緊抱住。“荷沅,我們兩個跟別人夫妻不一樣,我們兩個從來就是親人,我一直拿你當我親妹妹。現在親上加親,你是我最親近的人,剛剛我看你在門口等我,你生我氣時候還對我好,我都高興得會飛起來,除了你還有誰回來門口等我啊。你要相信,我們之間不會有問題的,你是跟我爸媽一樣的親人,你說我會跟爸媽分開嗎?你別懷疑我,我或者有不注意的地方,可是我心裏全是你。”一邊說一邊吻住荷沅。祖海心中非常感慨,滿腦子的親熱叫法想安在荷沅頭上,諸如寶貝、親妹妹之類,但自己肉麻不說,也怕荷沅喊惡心,再說從小到大叫慣了“荷沅”,改口還真難。


    荷沅再也氣不起來,想想祖海說的也是實話,兩人的關係與他人又有不同。下一刻,她腦袋裏的空氣不足,沒法想了。再下一刻,她呼吸順暢了,可發現自己軟軟趴在祖海懷裏,隻能很不甘心地“哼”了一聲,以明誌氣。可還是更不甘心地想,又被這臭小子色誘成功了,偏他的色還不怎麽樣。


    祖海一路向荷沅交代這五天所做的事,荷沅暗暗替他計算一下工作量,似乎連上廁所時間都沒有。但臭男人談工作時候常有左擁右抱的習慣,難說得很。可也難為他,那麽大危機逼著,換別人還怎麽睡得著?起碼雙腿得作震動彈簧片狀,本事不說,這份鎮定還是很不差的。想到這兒,又是“哼”地一聲。


    祖海見荷沅與他恢複邦交,可一路還是唧唧哼哼的,反而笑了,伸手摸摸她的頭發。這幾天想到荷沅回家不知會怎麽找他算帳,他想得頭皮都麻了,沒想到進去一趟配合調查反而幫了他的忙,因禍得福,事情順利揭過。他一邊開車一邊偷瞄荷沅,心裏想著以後再不能讓這種事發生,否則哪有那麽巧還又去配合調查,那張紙條也透氣曝光以後威力差了,手頭再也沒有牌可打。而且,看荷沅反應,一定是心裏很難過,她從來不會對他生那麽長時間的氣。祖海回想那天晚上,總覺得自己已經在主動回避宋妍了,他也不想沾花惹草,他應該是好人。但說到底,若真是揪一下問題,小辮子太多,荷沅知道了不會不生氣。惹她難過,這是祖海所不願意的,他是那麽寶貝荷沅。換種角度說,荷沅對他毫無保留地好,情深意重,他讓她心裏難受,那就太沒良心了。所以,看來以後籬笆還得紮高一點。


    到家停車出來,祖海笑嘻嘻跑到荷沅身邊拉住她道:“荷沅,我背你上去好不好?” 荷沅斜他一眼:“不坐電梯嗎?” 祖海隻得苦著臉道:“也行。上來。”


    荷沅鬼笑著趴到蹲下去的祖海背上,讓祖海背出地下停車場,沒想到門廳遇見林西韻。林西韻見兩人這樣,忍不住掩口而笑,真像兩個吵架的大孩子,知道兩人一定說清楚沒事了。她沒想到其實其中有段大大的曲折。林西韻隻是想,找丈夫還是應該找個心思單純點的,以前她那個太文學的不行,祖海這樣的太滑。


    荷沅被林西韻笑得不好意思了,掙著跳下來,紅著臉一起進電梯。祖海對著電梯裏的攝像頭忽然一拍腦袋道:“荷沅,你可以查查電梯錄像,那天我是這麽撐開宋妍提上去的,她醉得站不住,老靠上來。我反正說什麽你一定會說眼見為實,你去看看錄像就知道。”說著提住荷沅的手臂做了個姿勢。


    林西韻聞言微微一笑,略感欣慰,說明祖海大方向上還是有分寸的。為給祖海解圍,自己也正好有事商量,隻有無視小兩口剛剛和好肯定得回家親熱的可能,笑道:“這上上下下保安衛生阿姨都認識你們,祖海若真有問題,也不會帶來這裏,這不明擺著授人以柄嗎?再說祖海也知道孔教頭那天住你們家。好了,這事別提了,我們董事會這幾天天天吵架,關於東南亞金融危機的,我想聽聽你們意見。我們三個正好來自不同行業不同性質企業,信息可能互補。”


    三人一起走出電梯,荷沅一邊說“好”,一邊掏鑰匙開門。祖海暈了,本來想與荷沅趁熱打鐵,成就床頭吵架床尾和的古訓,沒想到林西韻非要插足。可偏偏他最近資金問題,一點經不得風吹草動,所以對這個議題非常關心,隻得硬著頭皮裝起笑容請林西韻進入。林西韻嘻嘻笑著,能看不出祖海的心思嗎?可她也急,沒辦法。


    三人坐下稍微聊幾句孔祥龍的新宿舍,便言歸正傳。林西韻說到正事時候,雖然依然軟聲細語,可作風非常潑辣,捏著一瓶塞了兩片檸檬的礦泉水,道:“我們這幾天都在討論應對措施,有說住手觀望的,有說趁機擴張的,有說站穩腳跟,穩定生產的,會議上麵吵得一塌糊塗,好像誰都有理由,你們呢?不過祖海不是外向型企業,應該衝擊不是很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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