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就知道了,我在農場期間,爸爸單位的造反派已經下台,一些老幹部在掌權,但他的問題還沒有解決。爸爸平時可以回家,一有“風吹草動”,還要去單位報到,接受關押。


    現在掌權的老幹部,在“文革”初期也是與爸爸一起被“打倒”的。為什麽他們沒事了,爸爸還有事?到底什麽事?


    我怕觸動爸爸的傷心處,沒敢問。


    過了兩天我試探性地問爸爸:“什麽叫風吹草動?”


    爸爸說:“不大清楚,好像是指外麵的階級鬥爭形勢。”


    我順手拿起桌上的一張報紙,說:“現在外麵的階級鬥爭形勢是,連美國總統尼克鬆都要來了!”


    尼克鬆是一九七二年二月下旬到上海的,離林彪事件還不到半年。周恩來要與他在錦江飯店談判,他的車隊從西郊賓館出發,要經過南京路。


    那天我回家,看到爸爸、媽媽都準備出門。


    尼克鬆的來到,就是爸爸上次所說的“風吹草動”,而且是大吹大動。爸爸作為被審查對象,有破壞嫌疑,必須到單位關押。這對他來說早已不用做什麽準備,心情輕鬆地坐在一邊等媽媽。他單位正好在南京路,可以與媽媽一起走。


    媽媽為什麽要去南京路?是為了站在沿街的窗口歡迎尼克鬆。這不是出於對他們的信任,而是看上了他們對南京路沿街住戶的陌生,因陌生而構成安全製衡。


    我問媽媽:“上級對你們提過什麽要求嗎?”


    媽媽說:“已經到居民委員會開過會。一要防範有人向尼克鬆車隊開槍,二要防範有人與尼克鬆車隊聯絡。”


    爸爸笑了:“第一種防範,是把尼克鬆當國賓;第二種防範,是把尼克鬆當敵人。”


    媽媽說:“還規定了,三分之二的窗關閉,三分之一的窗打開。我幸好分在關閉的窗裏。”


    我問:“為什麽說幸好?”


    媽媽說:“打開的窗子裏要揮手,很麻煩。規定了,不能把手伸出去大揮大搖,因為他們是帝國主義;也不能不揮,因為他們是毛主席的客人。”


    “那怎麽揮?”爸爸好奇地問。


    媽媽說:“居民委員會主任已經做過示範。不伸手臂,隻伸手掌,小幅度地慢慢搖擺。麵部表情不能鐵板,也不能高興,而是微笑。”


    爸爸按照這個標準練習起來。媽媽說:“你不用練,你的窗戶一定關閉。”


    正說著,陽台下有人喊媽媽。我伸頭一看,下麵很多中老年婦女已經集合,中間還夾雜了一些老年男人。


    爸爸、媽媽下樓了。我在陽台上聽到居民小組長在說:“你們兩個都去?太好了,我們正愁人數不夠。”


    爸爸說:“我還有別的事,隻是順路。”


    我暗笑,“別的事”,就是去關押。


    在爸爸、媽媽的窗口下經過的尼克鬆,與周恩來簽署了《中美聯合公報》。隨之,中國又要恢複聯合國的席位。整個局勢轉眼間就發生了重大改變。


    後來才知道,周恩來在尼克鬆訪華前幾個月,就到上海布置了重建教育文化的一係列工作。他認為,要結束封閉,首先要結束災難。當時上海的官員中有不少“文革派”,他們從林彪事件和中美交往中知道形勢已經逆轉,多數人在萬分惶恐中轉變了立場。周恩來在上海下令,為了應對重返聯合國和推進中美關係的緊迫人才需要,大學立即複課,所有的教師回校編教材、編學報、編詞典。


    中文教材最容易受到極左派指責,按照當時的主流意識,隻有用“革命樣板戲”和毛澤東詩文做教材,但周恩來決定,先以魯迅為教材。因為魯迅是真正的文學家,經由他,可以兼及現代文學、古典文學和外國文學的各種文體。同時,周恩來還考慮到,魯迅是毛澤東肯定過的,先用他的作品做中文教材,極左派雖然不高興,卻也不便立即大聲反對。


    這件事,就與我有點關係了。


    周恩來指示成立的魯迅教材編寫組設在複旦大學的一個學生宿舍,由上海各文科高校的教師組成。我受學校的指派去參與,但分到的事情很少,隻注釋了魯迅的兩篇小說,寫了魯迅在廣州幾個月的事跡,幾天就做完了。然而,看著各校教師剛剛從農村回來就全心投入了教材和詞典的編寫,又聽說北京也在大規模地標點古籍、翻譯名著,我產生了一點感動。


    很快,第一批“工農兵學員”入學了,複旦校園裏又出現了闊別多年的熱鬧景象。說是“工農兵學員”,其實就是前些年中斷學業“上山下鄉”的中學生。他們是幸運兒,多數同齡人還在農村,沒有獲得上學複課的機會。但是,他們的出現,卻使周恩來領導的教育文化恢複工程有了生命化的證明。教師們一見,知道這事是真的了。


    幾乎所有的教師都立即手忙腳亂地搶時間,要把損失的幾年補回來。他們當時所寫、所講的內容,還比較粗糙,來不及篩去時代的雜質。可理解的是,這是在救急,就像救災的米麥中夾帶著雜質一樣。


    我由於前幾年已經徹底絕望,因此麵對這樣的大轉折,走在校園裏一次次眼眶濕潤,心裏總重複著四個字:“天佑中華。”


    我這個人一直對政治人物缺少理解,但對於在災難中恢複教育文化的周恩來,卻是佩服。因為如果他不在一九七一年就開始做這件事,中國教育文化的精氣神難免散盡,再收拾就不容易了。我曾說,為什麽後來恢複高考時所有的大學都有能力立即開課?因為周恩來在五年前就已經開始在做準備。


    但是,這麽重大的壯舉,在極左派看來是“右傾翻案”,他們坐立不安。


    那天我回學院,看到教育樓的紅磚外牆上新貼出一條標語:


    不要資產階級文痞,


    寧要無產階級文盲。


    這種標語在當時看得多了,但這次,顯然是針對著周恩來領導的複課。


    我曆來不怕極左派,現在更不怕了,就立即在標語邊貼了一張紙條,這在當時叫“戳一槍”。我寫的是:


    上海的流氓總把別人說成是流氓,上海的文痞也是一樣。


    寫完,簽上自己的名。剛貼出,就圍著很多人在看,表情興奮。可見,社會氣氛已變。當天下午,張可老師在路邊看到我,一笑,說:“那一槍,很準。”


    我說:“我看了那麽多年,發現破壞文化的,都是文人。他們是真正的文痞。”


    張可老師說:“文痞很濫,你要小心。”


    我說:“不怕他們。”


    果然,第二天下午,在我貼紙條的上方,一條新標語又出現了:


    警惕老保翻案!


    “老保”,指的是反對文革的“保守派”。在我們學院,領頭的有三個,被造反派稱為“三座大山”,我是其中之一,大家都知道。


    我又在這條標語邊“戳一槍”:


    天地大案尚未審,


    何人翻案未可知。


    這次我幹脆署名為“老保大山”。如果在幾年前,這樣署名一定會遭來暴徒們的批鬥,但現在形勢已經不同。周恩來、尼克鬆、聯合國、編教材……這一切,加上我家與造反派的生死仇恨,再加上自己在農場的極限掙紮,已使我渾身膽氣。


    就在這時,我爸爸得了重病。急性肝炎並發糖尿病、高血壓,已從關押處轉到醫院,醫院連續發出六次病危通知。


    醫院裏的爸爸,臉色薑黃,骨瘦如柴,看到我,居然滿眼抱歉。他的意思是,帶著那麽多麻煩沒有解決,卻要離世而去,整副家庭重擔撂給我這個還沒有工作的大兒子身上了。


    爸爸看來已經凶多吉少,沒想到,一位叫姚鴻光的醫生用中西醫結合的實驗,救了他一命。


    我的幾個弟弟都在農村和漁船上艱苦勞作,隻能由我陪媽媽到醫院照顧爸爸。但是,按當時的交通條件,複旦大學離市區實在太遠。


    因此,我離開教材組回到市區,與媽媽輪替著到醫院病房照顧爸爸。爸爸的病情,似乎在一點點好起來。我覺得這是天大的僥幸。我兩次暗暗自勉:天不絕人,人不該自絕,既臨絕境,正無妨更加勇敢。就在這時,我突然聽到,醫院附近有一家創辦不久的文學雜誌《朝霞》,遇到了大麻煩。


    這家文學雜誌很“左”,沒有什麽水準,卻有一篇小說被認為有諷刺“工總司”之嫌。這可不得了,“工總司”司令王洪文在林彪事件後已躍升為中國的第三號人物,僅次於毛澤東和周恩來。毛、周都是生了重病的老人,王洪文眼看要成為全國最高領袖了,這種態勢使他在上海造反時的小兄弟驕縱得不可一世。“誰敢諷刺我們?”他們二話不說衝到《朝霞》編輯部,橫七豎八地貼了大量威脅標語,說如果不立即認罪就要來“搗爛”、“踏平”、“血洗”。


    我去看了一眼編輯部,在樹林般的飄飄紙幡下,那些編輯嚇得麵無人色,不知道該怎麽辦。


    “又是工總司!”我想,爸爸被他們折騰了那麽多年我都找不到他們,他們竟到這裏來撒野了。我無力抗擊他們,但如果他們得勢,豈非白活一遭?第二天我離開爸爸病房後就去找了當時被稱為“寫作組”的文教管理部門,那家雜誌應該也是他們管的。


    誰知他們那裏更加惶恐,原本聯係《朝霞》的一位陳女士已經逃走,不知躲到哪裏去了。他們不了解我,但從表情看出了我對工總司的厭惡,就對我說:“我們的人不能去了,你方便,去看看工總司的動靜,好嗎?”


    我說:“我早就想會會他們了!”


    我去了編輯部,避過兩個號稱“工人作家”的疑似“工總司”坐探,與其他編輯一起想了一個辦法:找幾十名工農業餘作者,滿滿地擠在編輯部樓梯口的那間大房間,聽我的講座。這樣,工總司如果來動武就有困難了,因為這麽多聽講座的作者也全是工人和農民,而我,隻是一名青年教師,沒有別的身份。


    我先講魯迅小說。幾天後,再講《紅樓夢》。當時已經知道,毛澤東也喜歡《紅樓夢》,因此可以大膽講。但有時我想到屈死的叔叔,會突然語氣哽咽,使聽講者大感奇怪。我邊講邊關注著房門口的樓梯,等著工總司。


    “工總司”如果真來動武,一定會把我抓走,然後查出我爸爸是被他們打倒的對象,後果有點嚴重。因此,那些天,我真正算得上大膽。門口有了較大的響動,我心一哆嗦,然後吸一口氣,繼續講。


    後來,據說王洪文在北京也不想上海的兄弟再折騰這等小事,危機過去了。那個先前躲起來了的陳女士重新高調出現,我又回到了爸爸的病床邊。但不幸的是,我已傳染了爸爸的肝炎,一時病情比爸爸還重,自己要住醫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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