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葛之戰是一個標誌性事件,標誌著舊的製度和秩序全都難以維持。從天子到諸侯再到大夫,所有的政治力量都將在激烈的動蕩中重新洗牌,並誕生出新的國家製度。


    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從春秋一直持續到戰國。


    第一階段,是至強替代至尊。


    什麽是至強?什麽是至尊?


    還得從製度說起。


    從西周到東周,我們民族實行的是“邦國製度”。邦國來自封建,即天子“封邦建國”,諸侯“封土立家”。具體地說,就是天子把天下分成若幹塊,分封給諸侯,由此建立起邦國,簡稱國;諸侯又進行再分配,把國分成若幹塊,分封給大夫,由此建立起采邑,簡稱家。


    這就叫封建。


    封建的結果,是產生了天下、國、家。家國合為一體即邦國,邦國聯為一體即天下。家是大夫的,國是諸侯的,天下是天子的,三級所有,層層轉包。


    但,這裏麵有兩個問題必須交代清楚。


    第一,天子隻在名義上和權屬上是天下共主,邦國的主權和治權則由諸侯行使。天子自己也有一個邦國,隻不過地盤最大級別也最高,號稱王國。其餘,則分別是公國、侯國、伯國、子國和男國。公侯伯子男,都是自治君主國。他們的國家事務,天子是不能過問和幹預的。


    第二,國以下的家,有治權無主權。主權在國,產權在天子,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當然,嚴格地說,春秋和春秋以前的邦國隻有“半獨立主權”,擁有“完全獨立主權”要到戰國。那時,他們已經都是“獨立王國”了。


    可見,真正的政治實體和經濟實體,隻能是邦國。


    因此,這種製度就叫邦國製度。


    邦國製度中的周天子,是共主也是國君。隻不過,他的邦國級別最高,王爵;本人地位也最高,共主。周王是人上人,周國是國上國,這就叫“至尊”。同時,他的實力也最雄厚。或者說,正因為實力雄厚,才成為天下共主,這就叫“至強”。也就是說,在西周,至尊和至強是合一的。


    至尊和至強之下,是次尊和次強,這就是諸侯。再下是次次尊和次次強,這就是大夫。從天子到諸侯再到大夫,地位和實力都遞減。因此,大夫臣於諸侯,諸侯臣於天子。當然,大夫也有臣。大夫之臣就是士,叫家臣。


    家臣往往是大夫的家人,大夫則是他們的家君。家臣擁戴家君,就像星星圍繞月亮。於是大夫的家或采邑,就形成一個眾星拱月的結構。推而廣之,大夫擁戴諸侯,諸侯擁戴天子,也如此。或者說,天子是大月亮,諸侯是大星星;諸侯是中月亮,大夫是中星星;大夫是小月亮,家臣和家人是小星星。這樣一種三重模式的眾星拱月,就叫“封建秩序”。


    如圖所示,“封建秩序”表現為三重模式的眾星拱月:家臣們(士)圍繞著家君(大夫),大夫們效忠於各自的國君(諸侯),諸侯則擁戴那至尊至強的天子(共主),秩序井然。


    由此可見,封建秩序要想維持,前提條件是尊卑強弱永遠不變。周王國永遠最強,大夫的采邑永遠最弱,諸侯國則從頭到尾都隻有那麽一點規模,還大家都差不多。就算要發展,也得齊步走,比例不能失調。


    這當然並不可能。


    不可能的原因,在於所有的邦國,包括周王國在內,都是獨立核算,自主經營,自負盈虧。幾百年光陰過去,難免參差不齊。有的欣欣向榮,發展壯大;有的每下愈況,日薄西山,甚至資不抵債,麵臨破產。


    這時,按照叢林法則,弱肉強食的程序就會自行啟動。方式是兼並,手段則是戰爭。春秋時期的戰爭至少有二百多次, 發動戰爭的也不僅是大國。比如莒(讀如舉),雖然小得可憐,卻也兼並了向國,而且是在春秋一開始。[9]


    哈,大魚還沒開口,小魚就吃了蝦米。


    實際上大國的兼並更是不勝枚舉。春秋頭半個世紀,鄭國就兼並了戴(讀如再,在今河南民權縣),齊國也兼並了譚(在今山東濟南市境內)、遂(在今山東寧陽縣西北),楚國則兼並了息(今河南息縣),還霸占了息夫人。[10]


    國與國之間,不再勢均力敵。


    平衡打破了,社會開始動蕩。


    動蕩的社會需要有人擺平江湖,而維持國際秩序,維護世界和平,原本是周王的義務。可惜此時,周天子也由活菩薩變成了泥菩薩。長葛之戰,就證明他是紙老虎。根本原因,當然是周王國的土地和人口不斷減少,導致經濟實力不斷下降。長袖者善舞,多財者善賈,財大者氣粗。王室如果處處捉襟見肘,甚至要靠諸侯接濟,又怎麽硬得起來?至尊不再是至強。能保全最後一點臉麵,就不容易。


    當然,周王的臉麵,在春秋早期還是維護得很好。因為這臉麵是旗幟,也是旗號,可以做虎皮,也可以當槍使。公元前714年(魯隱公九年)和第二年,鄭莊公伐宋,給出的理由便是“宋公不王”(宋殤公不朝見天子)。此即所謂“以王命討不庭”,被當時的輿論認為很正當。[11]


    其實,宋殤公固然傲慢無禮,鄭莊公又何嚐真正尊王?六年前,他不是派兵割走了周王的麥子和穀子嗎?


    用不著揣著明白裝糊塗。誰都知道,再好的臉麵,也不過自欺欺人。真正管用的是實力,說了算數的則是大國。於是大國崛起,小國站隊。小國需要的是保護傘,大國想要的是領導權。大國和小國都有自己的小九九,周天子風光不再。


    重組江湖,勢在必行。


    擁有號令天下的實際指揮權,成為國際社會的江湖老大和帶頭大哥,這就是“霸業”。成就了霸業的諸侯,是“霸主”。霸主之道,是“霸道”。霸道不是王道,霸主也不是共主,所以還得周天子在那裏支撐門麵。所有的霸主,也都要打出尊王攘夷的旗號。但誰都心裏清楚,他們真正尋求的,是自己的政治利益。王室的臉麵,不過是遮羞布。


    遮羞布並沒有權威,哪怕再好看。一言九鼎的,將是相繼崛起虎視眈眈的超級大國。


    霸主即將誕生。


    王權時代結束,霸權時代開始。華夏大地上,又將演出怎樣的戲碼?


    [9]本段請參看翦伯讚《先秦史》、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翦伯讚《先秦史》稱,《左傳》一書中與戰爭有關之名詞的出現次數,共計侵60次,伐212次,圍40次,入27次。


    [10]鄭國兼並戴國,是在魯隱公十年(前713)。齊國兼並譚國,是在魯莊公十年(前684)。從此,《春秋》開始使用“滅”的概念。


    [11]請參看《左傳》之隱公九年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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