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安是東晉的救星。


    桓溫廢立皇帝以後,也像當年的王敦一樣回到了自己的軍事基地。這些梟雄是絕不會待在京城的。輔佐簡文帝並料理後事的,便主要是吏部尚書謝安和侍中王坦之。桓溫如果想發動政變,就得先拿下他們兩個。


    於是,桓溫設下了鴻門宴。


    桓溫是在簡文帝去世後半年來建康的。沒人知道他為什麽要來,隻知道他原本希望簡文帝臨終前禪讓皇位,而且認為這一願望落空是謝安和王坦之從中作梗。[49]


    因此,當桓溫召見他倆時,京城裏便人心惶惶,王坦之更是心驚膽戰不知所措。謝安卻鎮定自若地對他說:我們去!我朝的生死存亡,就在此一行![50]


    桓溫與謝安終於相見。


    實際上桓溫一直都很欣賞謝安。謝安二次出山後擔任的第一個職務,就是桓溫手下的司馬(中下級軍官)。桓溫甚至曾這樣評價謝安:安石(謝安字)是不可以輕賤和淩辱的,因為他的自處之道無人能及。[51]


    這一次,謝安也沒有讓桓溫失望。他一步一步走上台階趨前就席,從容不迫地將帳下的衛士看了一遍,然後不慌不忙地問桓溫:謝安聽說,諸侯有道,守在四鄰,不知明公為什麽要在牆壁間埋伏這麽些人?


    桓溫笑了。他說:那也是不得已。


    說完,桓溫下令撤走了甲兵,然後跟謝安開懷暢飲高談闊論。這樣住了幾天以後,他又回到了駐地。


    謝安和東晉,也都躲過一劫。[52]


    其實桓溫的野心不能實現,謝安是做了手腳的。後來桓溫病重時,曾再三催促朝廷給他加九錫,朝廷也不得不表示同意。然而文秘起草的詔書,謝安總是不滿意。結果改了又改,寫了又寫,拖到桓溫去世也沒能發出。[53]


    改朝換代的事,就這樣泡了湯。


    那麽,謝安是什麽來曆,他又何以能夠如此?


    在南下的士人中,謝家並非一流的大族,然而謝安的名氣卻很大。他四歲時就被桓溫的父親桓彝視為神童,後來也深受王導的賞識。隻不過他對政治似乎沒有興趣,當了一個小官後,很快就稱病辭職隱居東山,與王羲之等名流來來往往,遊山玩水時還不忘帶著妓女。[54]


    對此,當時還是宰相的簡文帝曾發表評論說:安石既然與民同樂,那就必須與民同憂,不怕他不出山。[55]


    不出簡文帝所料,謝安終於再次出仕,從此留下“東山再起”的成語。不過他的東山再起,是在社會各界呼聲很高以後,因此有人不無嘲諷地問他:老兄高臥東山不肯出仕,弄得人們都說“安石不肯出,將如蒼生何”。現在安石出山了,請問蒼生又該拿安石怎麽辦?


    謝安笑而不答。[56]


    然而輿論卻似乎並不肯放過謝安。當時有人送給桓溫一些草藥,其中一種根名遠誌,葉名小草。桓溫就拿起來問謝安:為什麽它會有兩個名字呢?


    謝安愣住。


    座中一人卻應聲而答:待在地下(隱居)的時候就叫遠誌,出頭露麵(做官)了就叫小草唄!


    謝安很狼狽。


    桓溫卻看著謝安笑。他說:這個解釋不錯,而且很有意思!嗯,嗯,很有意思![57]


    確實很有意思,因為其中有時代精神。


    實際上魏晉風度的重要內容之一就是不裝。所以,像桓溫那樣公然宣稱寧可遺臭萬年,也不虛度一生,是真實可愛的。像謝安這樣硬要“千呼萬喚始出來”的,反倒有裝模作樣、沽名釣譽、待價而沽之嫌。


    於是就連謝安的雅量,也被懷疑為做秀。


    公元383年,前秦皇帝苻堅大舉出兵,以壓倒性優勢進攻東晉,與謝安的弟弟謝石、侄子謝玄大戰於淝水。誰都知道,這是決定東晉王朝命運和前途的戰爭。然而捷報傳來時,謝安卻在下棋。而且看了一眼後,繼續下棋。


    客人沉不住氣了,問謝安出了什麽事。


    謝安這才淡淡地說:小兒輩大破賊。


    這當然是雅量非凡,然而正史卻另有記載:客人走了以後,謝安狂奔進屋,結果連鞋跟都折斷了。[58]


    據南京六朝博物館所藏木屐繪製。木屐,以薄木板為底,兩塊木片嵌在鞋底作為屐齒。根據“男方女圓”的規製,左圖為男性,右圖為女性。


    後麵這一幕,才是真實的。


    事實上雅量並非謝安的本色。小時候,他曾經去找名士王蒙辯論,王蒙對他的評價就是“咄咄逼人”。可見謝安骨子裏其實跋扈,超凡脫俗和淡泊寧靜是裝出來的。或者說得好聽一點,是後天的修養或修為。[59]


    但即便如此,卻仍然可貴,因為當時的天下需要這樣一位人物來做政治領袖。也隻有這樣的人,才能像當年的王導一樣,讓麵臨傾覆的王朝轉危為安。


    這樣看,王導和謝安,又堪稱政治家。


    至少,也是高明的政客。


    的確,謝安和王導不乏相通之處,他們也都懂得“宰相肚裏能撐船”的道理。謝安執政時,正遇到士兵和奴仆因不堪壓迫剝削大量逃亡,而且大多就近逃到南塘一帶的船中。謝安卻否決了大搜捕的提議。他說:如果連這些人都不能包容,那麽京都還叫京都嗎?[60]


    有此一說,謝安便堪稱真宰相。


    這也是王導和謝安執政時,矛盾重重的東晉政界相對和睦的原因之一。實際上,謝安是懂政治的,也是很會做人的。有一次,謝家人聚會,正好天上下起了大雪。謝安便興致勃勃地問:白雪紛紛何所似?


    侄兒謝朗答:撒鹽空中差可擬。


    侄女謝道韞說:未若柳絮因風起。


    謝安哈哈大笑。[61]


    誰都看得出,謝道韞的回答遠勝於謝朗,然而謝安卻隻是開懷大笑,並不加以點評。這就既表示了對侄女道韞的由衷讚賞,又給侄兒謝朗留足了麵子。


    家為國之本。能齊家的,也會治國。


    實際上,謝安被公認為做宰相的材料,正是從一件小事看出。隱居東山時,他和朋友們一起出海,海上卻突然起了風浪。船夫見謝安神情閑適,便繼續前進,結果風浪越來越大而眾人喧嘩不安。直到這時,謝安才不緊不慢地說:要不然我們回去?


    大家都說:回去!回去!


    謝安這才讓船夫掉頭。


    於是輿論認為,如此器量,足以鎮安朝野。[62]


    鎮安朝野,正是公眾對謝安的期許,也是時代對他的要求。謝安則不負眾望,以他鎮定從容甚至不失安閑的精神風貌,讓東晉這隻大船躲過了風浪。


    顯然,這裏麵的關鍵詞就是器量。器量,也是魏晉風度的重要內容,而且是在東漢末年開始流行的新詞。它甚至比純潔更重要。一個人,如果器量不足,再純潔也隻是清澈的山泉。相反,哪怕汙濁一點,也是汪洋大海。[63]


    謝安也許就是這樣。或者說,他希望能夠這樣。至少在這個時期的政治人物中,他最能代表魏晉風度,盡管真正能代表時代精神的另有其人。


    那就讓我們再回到漢魏。


    [49]見《資治通鑒》卷一百三。《晉書·謝安傳》說桓溫此行是要政變,但這是後人揣測之詞,並無證據,故《資治通鑒》並不采信。


    [50]見《晉書·謝安傳》、《世說新語·雅量》。


    [51]見《世說新語·品藻》。


    [52]見《晉書·謝安傳》、《世說新語·雅量》及劉孝標注引宋明帝《文章誌》。


    [53]見《晉書·謝安傳》、《資治通鑒》卷一百三。


    [54]見《晉書·謝安傳》。


    [55]見《晉書·謝安傳》、《世說新語·識鑒》。


    [56]見《晉書·謝安傳》、《世說新語·排調》。


    [57]見《世說新語·排調》。


    [58]見《世說新語·雅量》、《晉書·謝安傳》。


    [59]見《晉書·謝安傳》、《世說新語·賞譽》。


    [60]見《世說新語·政事》。


    [61]見《世說新語·言語》。


    [62]見《晉書·謝安傳》、《世說新語·雅量》。


    [63]請參看駱玉明《世說新語精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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