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被殺那年,四十歲。


    已經無法確知這是哪一天的事情,隻知道當時出了太陽。嵇康看了看地上的影子,知道離行刑的時間還早,便讓人取來琴,演奏了一曲《廣陵散》。他說,過去有人要跟我學這支曲子,我沒答應他,現在成為絕響了。


    說完,從容就戮。


    嵇康死後,普天之下的士人無不為之痛惜,據說就連司馬昭也感到後悔。[12]


    那麽,嵇康為什麽會被殺?


    嵇康以善彈此曲著稱,臨刑前從容不迫,索琴彈奏此曲,並慨然長歎曰:“《廣陵散》於今絕矣!”


    直接的原因是得罪了鍾會。


    鍾會出身高級士族,父親鍾繇(讀如姚)是曹魏的開國元勳,官居太傅,位列三公,而且是小楷的創始人,書法藝術的鼻祖之一。在這樣一個家庭成長的鍾會,天資機敏聰慧,更兼才藝超群,年紀輕輕就聲名鵲起。[13]


    然而鍾會對嵇康卻似乎心存敬畏。他撰寫了一篇學術論文,想拿給嵇康看,卻又不敢麵交。在戶外猶豫徘徊多時以後,鍾會將論文扔入嵇康院中,掉頭就跑。[14]


    這裏麵其實有政治原因。鍾會要討論的哲學問題,就像“文革”後檢驗真理標準的辯論,實際上代表著兩條路線的鬥爭。這兩條路線,就是曹魏主張的法家庶族和司馬集團主張的儒家士族。鍾會在政治上和學術上,都是站在司馬集團這一邊的。他不敢見嵇康,很可能是怯戰。


    因此,當他自以為有底氣時,就再次來見嵇康。


    想來鍾會為這次見麵做足了準備。他甚至邀請了當時各界的社會名流,穿著名貴的衣服,駕著豪華的馬車,賓從如雲前呼後擁浩浩蕩蕩地一同前往。


    嵇康卻在打鐵。


    現在看來,嵇康的打鐵,就像諸葛亮耕田,劉備編織工藝品,未必是為了謀生,更多的是一種生活情趣或政治態度。他的院子裏有一棵大樹,嵇康便在樹下打鐵。拉風箱的,則是為《莊子》作注的著名哲學家向秀。


    向秀和嵇康,都不理睬鍾會。


    很沒意思地等了一陣子後,鍾會悻悻而去。


    嵇康這才開口: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


    鍾會答: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15]


    嵇康繼續打鐵。可惜他這種日子過不了太久,因為鍾會已經下定決心要他的性命。


    正好這時發生了一樁冤案。嵇康朋友呂安的妻子被哥哥呂巽(讀如迅)設計奸汙,呂巽卻惡人先告狀,倒打一耙誣陷呂安不孝。嵇康為了證明呂安的清白,挺身而出仗義執言,結果和呂安一起被捕入獄。[16]


    鍾會報複的機會來了。他趁機向司馬昭大進讒言,聲稱像嵇康這樣的“臥龍”絕不能再留在民間。最後嵇康和呂安都被殺害,罪名是散布錯誤言論。[17]


    這當然是典型的以言治罪,卻並不是第一次,曹操殺孔融就是如此。據稱,孔融曾說:父於子並無恩,因為父親當時原本是滿足性欲。母於子也無愛,因為十月懷胎就像一件東西暫時寄放在瓦罐裏。於是曹操以“不孝”的罪名將孔融殺掉,連他兒子都沒放過。[18]


    說起來此事實在頗具諷刺意義。因為孔融是孔子的二十世孫,曹操則是主張唯才是舉,無妨不仁不孝的。看來曹操的用心除了故意羞辱孔融,還要趁機打儒家士族路線一耳光:孔子的嫡孫都不孝,儒家倫理靠譜嗎?


    嵇康的情況卻不同。


    實際上,孔融是否散布過不孝的言論,並無證據。判決書上指認的證人是禰衡,而禰衡早被黃祖殺害,可謂死無對證。嵇康“非湯武而薄周孔”(非議商湯、周武,鄙薄周公、孔子),卻是白紙黑字鐵證如山。證據,就是嵇康的代表作《聲無哀樂論》和《與山巨源絕交書》。


    表麵上看,《聲無哀樂論》隻是一篇美學論文。在這篇論文中,嵇康提出了一個類似於19世紀奧地利美學家漢斯立克的觀點:音樂隻是美的形式,與情感無關。[19]


    這,又怎麽犯了忌諱呢?


    因為與儒家思想相衝突。儒家美學認為,音樂是情感的表現。通過音樂,可以看出人心的向背,也可以陶冶性情敦風化俗。因此,音樂可以也應該為現實政治服務,統治階級則無妨利用音樂來實施治理,是為“樂教”。


    樂教和禮教相輔相成,共同組成禮樂文明。嵇康主張音樂隻是一種純粹的藝術形式,就是反對司馬集團的儒家士族路線,當然為司馬昭等人所不能容。


    更不能容忍的是,他公開表示不合作。


    跟年輕時的謝安一樣,嵇康很不願意做官。隻不過謝安終於東山再起,嵇康卻當真歸隱山林。與之神交的,是阮籍、山濤、向秀、劉伶、阮鹹、王戎。據說,他們七個人曾作“竹林之遊”,世人稱之為“竹林七賢”。[20]


    據南京西善橋出土磚刻畫繪製。


    其實竹林七賢並不是組織或團體,就連所謂竹林是否確有其地都很可疑。七個人的命運、性格甚至人品也各不相同。王戎是有名的吝嗇鬼,山濤則加入了司馬集團,並在調離尚書吏部郎崗位時,推薦嵇康接替自己。


    嵇康斷然拒絕,並寫下了《與山巨源絕交書》。


    巨源,是山濤的字。


    絕交原本是朋友之間的事,並不關乎政治。然而嵇康宣布與山濤絕交,卻是為了表明政治態度。事實上他們之間的友情依然存在,嵇康還在臨死前把兒子嵇紹托付給了山濤。他說:有巨源伯伯在,你不會成為孤兒。[21]


    所以,這封信其實是寫給司馬昭他們看的。


    換句話說,與山濤絕交,就是與當局公開決裂。


    這就已經讓司馬昭不快,何況嵇康的態度和語氣更是堪稱惡劣。他陳述自己不願做官的理由居然是:愛睡懶覺不能早起;有警衛員和秘書跟進跟出不好玩;開會辦公要正襟危坐,不能抓虱子;不喜歡看寫公文;不愛參加婚禮和追悼會;討厭跟俗人做同事;不想多費腦子。[22]


    嗬嗬,這簡直是拿官場開涮。


    更為嚴重的是,嵇康明確亮出了“非湯武而薄周孔”的旗號,而且聲稱不會改變觀點,隻能辭官不做。這當然是挑釁。據說,讀完這封信,司馬昭震怒。[23]


    鍾會得誌,不過“逢彼之怒”而已。


    對此,嵇康其實是有思想準備的。他在信中說,自己的毛病,是剛直倔強,嫉惡如仇,直言不諱,而且遇事便會發作,完全管不住自己。


    嵇康並非沒有自知之明。


    實際上嵇康也沒打算管住自己。也許在他看來,獨立人格和自由意誌,是比生命更加寶貴的。一個人,如果活得窩窩囊囊,戰戰兢兢,有話不能說,有屁不能放,還要在權貴麵前唯唯諾諾,那還不如死了好!


    也許吧,也許。


    然而嵇康之死,對士林的震撼相當之大。當年拉風箱的向秀,就在嵇康死後投靠了司馬昭。司馬昭問:先生不是要學堯舜時期的那些隱士嗎?怎麽會在這裏?


    向秀卻回答:他們哪裏值得羨慕!


    司馬昭大為滿意。[24]


    這不難理解。畢竟,多數人還是怕死的,包括阮籍。


    [12]見《晉書·嵇康傳》、《世說新語·雅量》。


    [13]見《三國誌·鍾會傳》。


    [14]見《世說新語·文學》。


    [15]見《晉書·嵇康傳》、《世說新語·簡傲》正文及劉孝標注引《文士傳》。


    [16]見《三國誌·王粲傳》裴鬆之注引《魏氏春秋》。


    [17]見《晉書·嵇康傳》。


    [18]見《三國誌·崔琰傳》裴鬆之注引《魏氏春秋》、《後漢書·孔融傳》、《世說新語·言語》。


    [19]漢斯立克(1825—1904),奧地利美學家,其觀點見所著《論音樂的美》。


    [20]見《晉書·嵇康傳》、《世說新語·任誕》。


    [21]見《晉書·山濤傳》。


    [22]見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


    [23]見《三國誌·王粲傳》裴鬆之注引《魏氏春秋》。


    [24]見《世說新語·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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