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壑就是深山幽穀。


    深山幽穀是隱居的地方。王羲之說庾亮的心中“丘壑獨存”,難道是說他有隱逸之心?


    應該不是。


    庾亮當然不會去做什麽隱士,他甚至也不會“大隱隱於朝”。所謂“唯丘壑獨存”,隻不過是閑靜超脫的胸懷情趣依然故我而已。這倒是魏晉名士必需的情懷。就連那位名士皇帝司馬昱,也要把皇家園林看成深山幽穀。


    這其實是一個悖論。


    我們知道,魏晉是士族的時代,東晉尤其是。而所謂“士族”,則是世代讀書做官的家族。這樣的族群或階層竟然以歸隱山林為境界和情懷,豈非咄咄怪事?


    當然奇怪,卻不能簡單地稱之為“虛偽”。包括那位“望塵而拜”的潘嶽,在撰寫《閑居賦》的時候也未必就是虛情假意。也許,他確實願意過那種釣釣魚、種種菜的閑居生活,卻又無法抵擋高官厚祿的誘惑。這就像圍城:外麵的人想進去,裏麵的人想出來,很難說哪個更真實。


    實際上在魏晉名士那裏,出來做官與向往隱逸並不矛盾。竹林七賢之一的山濤,最後不是官拜司徒,位列三公了嗎?讚美庾亮“丘壑獨存”的王羲之,不也擔任了右將軍的高級官職,因此被稱為“王右軍”嗎?


    不能說一點糾結都沒有。嵇康的兒子嵇紹,就曾經在出(出仕)處(讀如楚,隱退)之間左右為難。這當然主要由於政治原因:司馬政權於他有殺父之仇。然而受嵇康之托撫養了他的山濤卻說:天地之間,尚且有日月盈虧的千變萬化、春夏秋冬的此消彼長,何況人事呢?[13]


    意思很清楚:改朝換代不算什麽。


    嵇紹終於做了西晉的官,而且是著名的忠臣。八王之亂時,官居侍中的他挺身捍衛晉惠帝司馬衷,結果被害於帝輦之側。事後,宮人給晉惠帝換衣服,惠帝卻說:朕這件衣服不要洗,那上麵有嵇侍中的血![14]


    晉惠帝曆來是被視為“白癡皇帝”的。現在看來,他的智商也許不高,情商卻肯定不低。[15]


    成問題的,反倒是某些“高智商”的人。


    實際上從一開始,嵇紹的出仕和死節就備受爭議。爭論的焦點,則無非在忠與孝、出與處的關係。在許多被認為“有思想”的人看來,嵇紹根本就不該仕於晉,因為出仕則必須盡忠;而嵇紹越是忠於晉,就越是不孝於父。於是連帶把嵇紹推薦給晉武帝的山濤,也備受詬病。[16]


    但,這很重要嗎?


    未必。因為儒家倫理絕不代表魏晉風度。


    那麽,魏晉風度的主旋律是什麽?


    人要漂亮地活著。


    的確,魏晉是唯美的時代;而在魏晉人看來,人物之美不僅是“長得漂亮”,更是“活得漂亮”。這當然並不容易。做到這一點,不但要有勇氣,可能還得付出代價。


    比如夏侯玄。


    夏侯玄是魏晉玄學的開山宗師之一,也是曹魏與司馬集團政治鬥爭的犧牲品。他其實是被司馬師殺害的,隻不過表麵上經過了司法程序。負責審訊的,則正是書法家鍾繇的兒子、當時的廷尉(公安部長)鍾毓(讀如育)。


    這是一場讓帝國的審判官丟盡臉麵的訊問。夏侯玄從走進審訊室那一刻起,就一言不發。嚴刑拷打之後,還是一言不發。鍾毓交不了差,隻好親臨現場。


    跟隨鍾毓一起來的還有他的弟弟,也就是後來害死了嵇康的鍾會。也許,鍾會想緩和氣氛;也許,他認為可以跟夏侯玄套近乎。總之,鍾會自作聰明地上前握著夏侯玄的手說:太初(夏侯玄字)何至於此!


    夏侯玄斷然拒絕。他毫不客氣地對鍾會說:鄙人雖是受刑的囚犯,也請鍾君放尊重點!


    鍾會狼狽至極。


    廷尉鍾毓就更加狼狽,因為司馬師規定的期限眼看就要到了。惶惶不安之中,萬般無奈之下,鍾毓隻好親自捉刀代筆,按照司馬師要求的口徑替夏侯玄寫了供詞,然後流著眼淚拿給夏侯玄看。夏侯玄卻隻草草地看了一眼,便冷冷地說:難道不就該如此嗎?


    此後直至走上刑場,夏侯玄都神色不變。[17]


    對此,人們盡可做出道德的讚揚和評價:有風骨,有氣節,威武不能屈,等等。但如果換個說法,就叫“活得漂亮”。沒錯,論態度,是有節;論風度,是漂亮。


    事實上夏侯玄也是漂亮人物,當時人們對他的點評就是“朗朗如日月之入懷”。他的漂亮甚至讓魏明帝曹叡十分難堪,因為曹叡讓自己的小舅子毛曾跟夏侯玄並坐,竟被時事評論員們稱為“蘆葦靠在了玉樹旁”。[18]


    這就又讓人想起了嵇紹。


    嵇紹同樣活得漂亮。他在前去捍衛晉惠帝時,有人勸他帶上一匹好馬。嵇紹卻說,此事隻有兩種結果:要麽逆賊伏法,要麽忠臣死節,帶好馬幹什麽?


    那人隻能一聲歎息。[19]


    實際上嵇紹原本漂亮,他甚至給我們留下了“鶴立雞群”這個成語。事情的原委是:有人對竹林七賢之一的王戎說,嵇紹真是漂亮呀!那昂然挺拔的風度,就像野鶴獨立於雞群。王戎卻說:那是因為你沒見過他爹![20]


    那麽,嵇康又漂亮到了什麽程度?


    跟夏侯玄以及夏侯玄的“同案犯”李豐一樣。隻不過夏侯玄是“玉樹”,李豐和嵇康是“玉山”,或“玉山之將崩”。當時的說法是:李豐萎靡不振,或者嵇康酩酊大醉的時候,就像一座玉山將要轟然倒塌的樣子。[21]


    不難想象,那是怎樣的風度和風采!


    其實漂亮得像玉樹的還有一個人,他就是庾亮。庾亮去世後,一位參加葬禮的名士十分痛惜地說:就這樣把玉樹埋在了黃土中,讓人怎麽受得了![22]


    什麽樣的人,才能獲得如此評價?


    外表清朗俊秀,風姿安詳文雅,內心澄明透徹,處世超凡脫俗,沒有一點汙染。用王戎的話說,就叫“風塵外物”(超脫於世俗之外的人物)。[23]


    沒錯,瑤林瓊樹,原本就不該在世間。


    按照這個標準,庾亮似乎段位還不夠,謝安的伯父謝鯤(字幼輿)就這麽認為。有一次,還是太子的晉明帝司馬紹問他:眾人都拿庾亮跟您相比,您覺得怎麽樣?


    謝鯤說:居廟堂之高,為百官典範,臣不如亮。處江湖之遠,一丘一壑寄情山水,亮不如臣。[24]


    這大約是實話。八王之亂時,長沙王司馬乂曾下令鞭打謝鯤,謝鯤坦然脫衣就刑,麵不改色。後來被赦免,同樣麵無喜容。如此泰然處之,恐怕就因為“丘壑獨存”。所以後來顧愷之畫像,便幹脆把謝鯤畫在了岩石裏。這位中國的達·芬奇說:幼輿先生就該待在深山幽穀之中。[25]


    然而謝鯤卻其實是在朝的。他也好,庾亮也罷,恐怕都隻不過把那深山幽穀藏在了心中。問題在於,人要活得漂亮,與那山山水水又有什麽關係?當這種情愫、情結或情懷成為風尚時,又意味著什麽呢?


    也許,我們還得再借用一下謝鯤的眼睛。


    [13]見《世說新語·政事》。


    [14]見《晉書·嵇紹傳》。


    [15]呂思勉先生即認為就連晉惠帝智商不高,都可能是汙蔑不實之詞。見呂思勉《中國通史》。


    [16]批評嵇紹的有郭象、司馬光、朱熹、王夫之、顧炎武等。此處不展開議論。


    [17]見《三國誌·夏侯玄傳》及裴鬆之注引《世語》,《世說新語·方正》劉孝標注引《世語》、袁宏《名士傳》。《名士傳》稱握夏侯玄之手的為鍾毓,但依劉孝標注應為鍾會。


    [18]見《世說新語·容止》。


    [19]見《晉書·嵇紹傳》。


    [20]見《晉書·嵇紹傳》、《世說新語·容止》。


    [21]見《世說新語·容止》。


    [22]見《世說新語·傷逝》。


    [23]見《世說新語·賞譽》。


    [24]見《晉書·謝鯤傳》、《世說新語·品藻》。


    [25]見《世說新語·巧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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