滅亡回鶻的是黠戛斯。


    黠戛斯(讀如俠加斯)在名義上是鐵勒的一支,實際上卻是白種人。他們身材高大,頭發火紅,皮膚白皙,眼珠則是碧綠的。人類學家認為,這是條頓民族(teuton)的體質特征。換言之,活躍在大唐帝國的還有日耳曼蠻族。


    蠻族是能夠改寫曆史的,黠戛斯也一樣。


    不過,黠戛斯把回鶻打得七零八落以後,自己居然也不知去向,直到蒙古人興起之時才重返曆史舞台。至於他們的後裔,在俄羅斯叫哥薩克(cossack),是驍勇的騎兵;在中國則叫哈薩克(kazak),是勤勞的牧民。


    黠戛斯人進入中國的時間已不可考,隻知道他們在漢代被稱為堅昆。堅昆的習俗是:孩子生下來如果是黑頭發,便會視為不祥;如果是黑眼珠,則被看作漢將李陵的後裔。可見他們其實早已混血,但又堅持白人的身份。[45]


    其實黠戛斯人不必在意,因為混血是大趨勢。


    趨勢在五胡十六國時期就開始了,到隋唐兩代更是愈演愈烈。之前還隻是通婚造成的種族變異,後來就從自然發展到了文化。胡人的生活方式影響到衣食住行方方麵麵,仿效胡人習俗則蔚然成風,甚至引領著時尚的潮流。


    這就叫胡化,也叫胡風。


    胡化是從長安波及全國的。這固然因為首都總是開風氣之先,也因為那裏聚集著大量的僑民。安史之亂後,回紇在長安的常住人口總在千人左右,冒充回紇的粟特人數又要加倍。貞觀年間的突厥僑民更多達萬戶,至少占到當時長安總人口的三十分之一以上,數量可謂驚人。[46]


    更重要的是,僑民當中不乏非富即貴的頭麵人物。波斯的王子,突厥的將軍,吐蕃的使節,西域的高僧,粟特的大鱷,回紇的商人,是這個特殊群體的中堅和主流。他們在長安和洛陽買豪宅,建高樓,置田產,任要職,娶妻生子樂不思蜀,儼然中華帝國首都之一員。


    與之交往的則是大唐的上流社會,包括皇親國戚、達官貴人和文人墨客。他們流連忘返於作為國際貿易中心的長安西市,紙醉金迷於胡人開設的高檔會所,樂此不疲地參加各種派對,因為那裏不但有好聽的龜茲樂,好看的胡旋舞,好喝的葡萄酒,更有如花似玉的胡姬充當陪酒女郎。


    對此,詩人李白曾直言不諱:細雨春風花落時,揮鞭直就胡姬飲;落花踏盡遊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哈!難怪他會“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了。[47]


    名流帶頭,追星族豈會無動於衷?


    何況胡人的生活方式也確實很夠刺激。打馬球展示著雄性的力量,著胡服則體現出女人的性感。前者是波斯人的發明,所以叫波羅球(polo)。後者的特點則是衣袖窄小剪裁貼身,盡可能地凸顯女性的身材和曲線,其風采可以概括為這樣兩句詩:回鶻衣裝回鶻馬,就中偏稱小腰身。[48]


    嗬嗬,小蠻腰。


    所有這些,都讓長安少年的腎上腺受到刺激,荷爾蒙分泌增多。早就被李世民立為太子的李承乾,甚至一心一意要做突厥人。他不但說突厥話,穿突厥衣,還在東宮院內搭起帳篷豎起狼頭旗,一本正經地扮演起突厥可汗來。


    演出極其認真。李承乾找來一批長得像突厥的人,讓他們披著羊皮編著辮子扮作突厥武士,自己則假裝可汗死在了牙帳裏,然後命令這些群眾演員按照突厥習俗割麵流血號啕大哭,騎著馬圍繞牙帳默哀。直到這時,李承乾才忽地一下坐起來說:如果真能這樣,豈不快哉![49]


    太子殿下如此,風氣可想而知。


    大唐的女人也不甘落伍,她們的服飾則始終如一地“崇洋媚外”——戴耳環是跟波斯人學的,叫步搖;搭披肩是跟印度人學的,叫巾帔(讀如配) ;發型是跟中亞人學的,叫髻堆 ;臉妝是跟吐蕃人學的,叫麵赭。當然,她們絕不會隻有一種裝飾風格,但長安肯定是時尚的風向標。


    她們的帽子更是與時俱進。唐高宗以前,女人帽簷有布帛下垂,長可過膝;後來就隻有絲網,垂到脖子;再後來改戴胡帽,露出臉蛋;最後幹脆不戴帽子,露髻出行。[50]


    總之,大唐的女人是衣服越穿越小,身體越露越多,參加活動越來越頻繁。她們甚至會身著男裝騎著馬去踏青或者打球。球場上,英姿颯爽的女人縱橫馳騁嬌聲呐喊,圍觀的男人們則報之以一陣又一陣的叫好聲。[51]


    看來,大唐的男男女女都有了“胡心”。[52]


    這當然有問題。因此,唐高宗鹹亨二年(671),朝廷下令治理整頓,可惜收效甚微。這個混血王朝的臣民似乎已經拿定主意,要在文化上也變成混血兒。唯一的變化是隨著吐蕃和回鶻的興起,女人的妝扮改成了回鶻發型吐蕃臉,盡管她們被告知這絕不是一個中華兒女應有的模樣。[53]


    請問,這該算是半盤胡化呢,還是全盤?


    姑且算半盤吧!


    但即便隻有半盤,也足以讓大唐的世界五彩斑斕。也許很少有人能夠想到,當時的長安已能吃到通行於中亞、印度和伊斯蘭國家的抓飯,開元以後更是以胡食為時尚。長安城裏“西餐廳”之多,恐怕不亞於今天的上海。[54]


    當然,不可或缺的還有葡萄酒。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葡萄酒與唐人的關係實在太密切。盡管它在漢魏就已經傳入中國,自己釀造卻是在征服高昌之後。太宗皇帝甚至親任釀酒師,在原來配方的基礎上加以改造,監製出了八個新的品種。[55]


    這樣的皇帝,也屬罕見。


    據楊鴻勳《建築考古學論文集》


    事實上唐代胡風之盛,與皇帝關係很大。有唐一代長安盛行打球,就因為唐太宗開風氣之先。唐玄宗李隆基更是個中高手,曾經讓吐蕃的球星自愧不如。此後的宣宗、僖宗都是球員,穆宗、敬宗都是球迷,打球豈能不成風氣?[56]


    此外還有建築。


    盛唐時期的建築流行西亞的材料和風格,並且采用了在酷暑天降溫的技術。設計師巧妙地讓水從屋簷流下,形成水簾隔斷室外的熱浪,同時用流水推動風扇在室內送風,當然十分涼快。唐玄宗曾經在這種涼殿接待了一位愛提意見的言諫官員,結果該官員因著涼而腹瀉,狼狽不堪。[57]


    那麽,這種技術又是哪個國家的?


    東羅馬帝國。[58]


    嗬嗬,倒是不遠萬裏。


    實際上隋唐所謂胡,並非隻指中國境內北方和西北的少數民族,更包括波斯人、印度人、阿拉伯人和羅馬人。他們在兩《唐書》中跟高昌、焉耆、龜茲、疏勒、於闐一樣被看作西域的一部分,重要性僅次於突厥、回鶻和吐蕃。


    也許,這是一種世界眼光。


    世界眼光是隋唐特有的,因為他們都是混血王朝。自己是混血兒,就不會太在意別人的種族,盡管他們都以中華自居,都認為中華是世界的中心,還都雄心勃勃和自以為是地要把其他國家和民族納入中華的體係。唐太宗甚至不無得意地說:朕提三尺龍泉一統四海,不比秦皇漢武差吧?[59]


    當然。


    事實上,秦漢文明雖然已經具有世界性,隋唐卻更是世界性的超級大帝國,影響力之廣遠超其版圖。唯一需要補充的是:大唐固然影響了世界,世界同樣影響了大唐,影響是雙向的。而且,我們能創造出世界性文明,也並非隻有太宗和大唐之力,至少還有隋煬帝一份功勞。


    [45]以上據《新唐書·回鶻傳》附錄,林惠祥《中國民族史》。


    [46]這兩個數據見《唐會要》卷七十三,《新唐書·回鶻傳》,並請參看向達《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


    [47]分別見李白《白鼻?》、《少年行》之二,杜甫《飲中八仙歌》。?讀如瓜,黑嘴小黃馬。


    [48]花蕊夫人《宮詞》。


    [49]見《新唐書·常山王承乾傳》。李承乾後來被廢為庶人。


    [50]以上兩段綜合參考向達《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沈福偉《中西文化交流史》,李斌城等《隋唐五代社會生活史》。


    [51]請參看氣賀澤保規《絢爛的世界帝國:隋唐時代》。另,遼寧省博物館藏唐代畫家張萱的《虢國夫人遊春圖》亦可資證明。


    [52]唐陳鴻祖《東城老父傳》稱:今北胡與京師雜處,娶妻生子,長安中少年有胡心矣。


    [53]見《舊唐書·輿服誌》。又白居易《時世妝》稱:元和妝梳君記取,髻堆麵赭非華風。可見依照吐蕃習俗麵赭,是唐高宗治理整頓之後的事,也可見這種治理整頓並無效果。


    [54]抓飯在當時叫饆饠(讀如必羅),是波斯語pw的音譯。請參看向達《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沈福偉《中西文化交流史》。


    [55]漢魏已知葡萄酒,見《晉書·呂光載記》;唐太宗釀造葡萄酒,見《冊府元龜》卷九百七十。同時請參看向達《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沈福偉《中西文化交流史》。


    [56]見封演《封氏聞見記》卷六《打球》,同時請參看向達《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沈福偉《中西文化交流史》。


    [57]事見《唐語林》卷四。唐玄宗在涼殿接待這位言諫官員,很可能是故意的,因為這位官員反對建設涼殿。於是唐玄宗特意安排他坐在藏了冰塊的座位上,又賜給他加了刨冰的冷飲,終於導致該官員的腹瀉,而玄宗本人卻還擦汗不止。事後,唐玄宗對該官員說,人與人是有個體差異的,愛卿以後提意見還是多加考慮為好。


    [58]向達先生根據《舊唐書·拂菻傳》的相關記載,認為這項技術應該來自東羅馬帝國。請參看向達《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


    [59]見《新唐書·西域傳上·疏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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