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普真法師問她,想求什麽,時至今日,舒明悅終於隱隱約約明悟了,她還想求……虞邏。


    ……


    因為定國寺封鎖,往日香火旺盛的大殿無香客往來,舒明悅提裙起身,忽聽身邊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似是吃驚,“明悅姑娘?”


    舒明悅仰頭看去,便見一位身著鵝黃羅裙的貌美小婦人站在殿門處,頓時神色一驚訝,提裙快步走過去,高興道:“玉娘!”


    玉娘落在她身上淺灰色尼姑袍,愈發吃驚,“你……出家了?”


    舒明悅點了點頭,“此時說來話長,喚我太寧吧。”她眨了下眼,拉住她的手,疑惑問:“何時上的山?這些時日也沒見你。”


    “今日才來,先前身體有些不舒服,一直住在官驛。”玉娘笑了笑,沒再追問她的身份,每個人都有秘密,她一向懂得分寸。


    “身體怎麽了?”


    舒明悅一愣,她記得玉娘身體很好,數月前一行人自涼州啟程,一路上艱苦奔波,遠比自王城至長安辛苦。


    “無大礙。”玉娘一笑,低頭伸手摸了摸小腹,眉眼溫柔如水。


    舒明悅瞧著她的動作,又怔了一下,旋即順著她的視線看去,落在她的小腹上,呼吸不禁一滯,仿佛意識到了什麽。


    她仰頭,眼眸亮晶晶地問:“你有身孕了?”


    玉娘頷首,唇角彎了一抹笑,低頭摸著小腹輕聲道:“這孩子來得突然,先前不知道,讓他遭了些折騰。”


    她少時服過絕子湯,本來沒抱什麽希望,湯藥有一頓沒一頓的喝著,隻當是個念想,誰曾想,上天垂憐,竟然來得如此突然。


    舒明悅聞言一愣。


    玉娘還把她當成一個小姑娘,並未多提孕事,轉身向小僧彌要了紅絲帶和毛筆,寫了祈福的話語,偏頭笑問:“妹妹可要些什麽?”


    舒明悅回過神,搖了搖頭,又紅唇彎了下,問:“要去銀杏樹嗎?我帶姐姐去吧。”


    定國寺有一顆千年古樹,樹幹有四人合抱粗,枝椏樹幹了掛滿了各種紅綢和木牌,全是祈福的話語,玉娘走到那顆銀杏樹下,微踮腳尖,把手中的紅絲線係在了樹上。


    風兒一吹,露出了上麵用漢文和北狄文寫的話——琴瑟春常潤;人天月共圓,兒女繞膝來,晚景似春開。


    玉娘把紅絲捋平,露出滿足的笑容,一轉頭,便見舒明悅低頭好奇地盯著她的小腹,手指動了動,似乎想要去摸,頓了頓又覺得不妥,縮回了袖口。


    不遠處,虞邏與屠必魯一同前來。


    兩人離兩個姑娘還頗有一段距離,但山寺寂悄,聲音無比清晰地傳入了耳中。


    “摸一摸無妨,我倒是希望這孩子能像妹妹一樣漂亮。”玉娘笑了下,拉著她的手放在小腹上,低聲道:“現在月份還小呢,還不到三個月,要四五個月才能顯懷。”


    虞邏聞言,腳步一僵,下意識地看向舒明悅。


    她微垂下一雙烏黑杏眼,手指在玉娘肚子上摸了一下又一下,蹙著眉尖,露出了一種好奇又隱約帶著思念和難過的情緒。


    第72章 就今晚吧


    舒明悅得知自己有身孕的時候, 不到兩個月,孩子還太小,她並沒有很明顯的反應, 隻覺得比平日略微容易疲倦,白日裏覺得瞌睡。那時她本來也沒多想, 畢竟與虞邏成婚三年都沒有孩子, 怎麽會如此突然呢?可上天和她開了一個大玩笑。


    兩國戰火連綿和有孕的消息先後而至。


    其實早在慶和四年的時候, 舒明悅就知道自己的身體對凝香丸有依賴性了,為此, 她還和虞邏去了一趟西域, 隻可惜這藥無解。


    佛子為她重開了一劑湯藥,說若是無凝香丸可服,可暫時喝那劑藥代替, 但最多撐三個月。


    在生命的最後一個月,舒明悅一直在喝那劑湯藥, 一口一口地喝,一碗一碗地喝,起初還有些效果, 到了後來便是喝多少吐多少。


    而且那藥……


    舒明悅眸光黯淡, 搭在玉娘肚子上的手指慢慢蜷縮, 眼眶倏然一酸,將手收了回來。


    因為病重,她的五感分外遲鈍, 除了刻入骨髓的輾轉難受, 並不能很好地體會初為人母的滋味。


    三個月的胎兒的模樣如何?


    舒明悅不知道,甚至她離世之時,小腹還沒有有明顯的起伏, 隻有偶爾傳來的抽痛會提醒她,那裏有了一個生命。


    此時聽完玉娘的話,他心頭終於劃過了一絲恍然大悟之感,原來要四五個月大才能顯懷。


    “玉娘!”


    一道渾厚的高聲突然傳來,打斷了兩人之間的氣氛。


    舒明悅與玉娘聞言,紛紛轉身看去。


    ……


    玉娘的孩子也來得突然,一行人來長安的路上,她百般不適,原本沒上心,直到見了紅才請醫師診脈,得知自己有了身孕。


    這些時日玉娘喝藥臥榻,一直小心翼翼地休養,屠必魯聽聞她來了定國寺,心中擔憂又著急,立刻往這邊趕,此時見她氣色紅潤無恙,這才心頭鬆了一口氣。


    屠必魯大步上前,握住了玉娘的手,本想責怪,卻沒忍心,放低了聲音歎氣道:“不是讓你在官驛等我?怎麽還是來了。”


    “都說定國寺靈驗,我來祈福。”玉娘笑了笑,安撫道:“醫師我說養得差不多了,不能每日待在屋子裏,要多出來走走。快半個月不見你,我心中思念。”


    其實是心神不寧,玉娘這幾日右眼皮一直跳,總覺得有什麽不好的事情發生。


    屠必魯摸著腦袋咧嘴笑,本想伸手去摸摸她肚子,忽然想起可汗和嘉儀公主都在此,便動作一收,牽著玉娘的手轉身對虞邏恭聲道:“可汗,臣先送玉娘去休息。”


    虞邏神情有些壓沉,一眼又一眼地瞥向舒明悅,聽到屠必魯的話也隻是心不在焉地點了下頭,算是應了。


    屠必魯與玉娘離開後,周遭仿佛陷入了一片死寂,偌大青石板廣場上了無人影,偶爾一兩個小僧彌抱著銅鍾,從不遠處的廊廡走過。


    大雄寶殿威嚴肅穆地矗立,祈福紅綢掛在銀杏樹上隨風飄揚,簌簌作響。


    舒明悅低頭撚腳尖,青絲拂過雪白瑩潤的麵頰,難過難掩,一身淺灰色尼姑袍,風兒一吹,衣袍勾勒出窈窕勻稱的身段,映出了幾分落落出塵之感。


    虞邏的視線凝在她身上,遲疑了片刻,試探著握住她的手,“悅兒……”


    然而指腹剛剛碰到她手背,就被用力甩開了。


    舒明悅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盯著那張熟悉的英俊麵孔,眼尾慢慢紅了,眼眸變得濕漉漉,簇上了一抹怨氣和委屈。


    可是!


    他什麽都不知道!


    舒明悅更難受了,胸口猛烈起伏著,呼吸愈來愈急促,忽地惱恨別開視線,快步離去。


    虞邏大步追了上去,下意識伸手拉住他,又頹然地垂了下下去。


    是的。


    他不敢告訴她真相,他害怕她的怨念,害怕她決然地抽身離去,再也不肯原諒他。


    青石板路蜿蜒曲折,台階上上下下,燦色的陽光被烏雲遮住了,光影倏忽,時明時暗,他就這樣跟在她身後,她快他便快,她慢他就慢,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一路沉默無言。


    ……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來世果,今生作者是。”


    舒明悅腦子裏忽然又浮現出普真法師那句話,她抿了下唇,右手搭在小腹前,手指慢慢揪著衣袍攥成了拳,忽地愈發疾走,直奔普真法師的禪院。


    小僧彌見她行色匆匆,嚇了一跳,“太寧……”


    “法師在嗎?”


    舒明悅聲急,打斷問。


    小僧彌點了點頭,連忙道:“法師在院內。”


    舒明悅頷首,抬腿跨過垂花門往裏去,身後的虞邏也跟了進來,她腳步一停,扭頭瞪了他一眼,用力地伸手將人推搡出去。


    若是平時,虞邏肯定不會被她推搡動,然而此時情緒紛雜,心中愧疚,存了幾分哄人討好的心思,便被她的力道退了出去。


    他故作神情平靜,啞聲疑惑,“怎麽了?”


    舒明悅抿唇不語,直將他推了一個踉蹌。


    緊接著,“哐當”一聲重響,禪院門緊緊閉合,門閂也插上了。


    舒明悅盯著黑漆的扇門,失神了片刻,又鬆了一口氣,扭頭囑咐小僧彌,“我未出來,不許他進來。”


    小僧彌撓撓腦袋,“是……”


    出家人不打誑語,舒明悅很是放心,轉頭朝禪院的深處走去。


    普真似乎並不意外她來,含笑將她請入了屋子。


    兩人麵對麵而坐,一壺清茶,兩隻青釉陶杯。


    普真笑問:“施主今日來,想解何惑?”


    其實舒明悅已經隱約明白了,普真應當看出了什麽,看出了她身上異常,隻是因果之數有定,他不能說。


    雖然心中一直疑惑自己重生的契機是什麽,但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我確有一事想問法師,”舒明悅咬了咬唇,手指落在小腹上,猶豫了片刻,抬眼輕聲問:“法師,我還可以和那個孩子,再續前緣嗎?”


    那雙眼裏的光色渴望、期待、讓人不忍拒絕。


    普真歎氣一笑,滿目慈悲,在良久的沉寂聲中,終於給出了肯定的兩個字。


    “當然。”


    那個孩子,本來就與他們有一世親子緣分,如今生死可逆,時光可溯,一切從頭再來,那個孩子是他們二人的孩子,隻要他們還在一起,那個孩子當然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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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時,普真法師的禪院外麵。


    北狄可汗口出狂言,說要娶已經出家的嘉儀公主為妻,這個消息不止傳遍了整個長安城,也傳到了六根清淨的僧彌耳朵中。


    小和尚年紀不大,忍不住瞥了站在牆下的那位著深青衣袍的青年一眼又一眼。


    沒吃過羊肉,還沒見過羊跑嗎?前來定國寺求姻緣的貴女和公子可不少。


    小和尚瞅著虞邏,心裏暗暗點評:這公子,長得倒是不差,氣度也不凡,就是臉色太陰沉了些,麵上情緒頗為古怪,瞧著性子喜怒無常。


    此時,虞邏的情緒的確有些不穩。


    時而陰雲密布,時而捂額懊悔,眸似露凶光,又似露柔情。


    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孩子。


    那幾個月,他一麵瞞著她,一麵努力地想和她要一個孩子,他以為隻要有了孩子,她就不會離他而去,可是他萬萬沒想到,那個孩子會成為她的催命符。


    虞邏骨節修長的手指握成了拳,額角青筋跳動,雙目染上了一抹赤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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