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不知一句話沒說完,吳明輝苦下臉來:“牙掉了。”


    當下除了吳明輝都笑了起來。


    關氏笑說:“讓你想一出是一出,活該。”


    吳明輝自己也笑:“沒想到我這牙比自來水管子還難伺候。”一句話讓剛停下的眾人又笑起來。


    正笑著,趙氏進來請示晚飯吃什麽。關氏和吳氏商量,最後決定吃麵條。


    吳氏笑說:“不知道怎麽的,在滄縣就做不出家裏的味兒來。估計是麵條不如嫂子擀的好。”


    “那是你手勁兒不行,芙蓉還有你侄媳婦也擀不出好麵條,勁兒小。”關氏生得比吳氏還要高些,又不像吳氏一樣苗條,又常幹體力活,手勁兒比一般人都要大。“今兒我擀麵條,你吃個夠。”關氏和吳氏姑嫂感情一直很好。


    “行,我炸醬。”


    當下不分主客,女人們都去廚房做飯,吳明輝和方守仁去院裏喝茶納涼,而吳理兄弟三個還沒見蹤影。


    知道方家今天來,有提前買好的豬肉,便用豬肉丁炸醬。又有院子種的黃瓜豆角芫荽菜,都摘些,該切絲切絲,該切末切末,又炸花椒油,砸蒜泥……娘兒幾個一通忙活。


    到廚房傳出炸醬的香味,關氏把麵條也切好時,吳理兄弟幾個才回來。吳彥手上拿著一罐子的酸梅湯。於是鬧著分酸梅湯喝。罐子雖不小,但奈何人多,隻一人分得一小碗,分完罐子底下還有冰渣子。


    又酸又甜,喝進嘴,就感覺一股子涼氣進了肚子,方晴激靈靈打個顫,覺得這實在是無上的美味。滄縣的酸梅湯,不論街上賣的,還是母親自己做的,都不如這個。


    吳明輝卻說:“這還不夠好,要說好喝,還是信遠齋的酸梅湯,那才夠味兒。”吳明輝雖不富貴,卻像多數旗人一樣,講究吃喝,對京城名吃門兒清得很。


    “你們看這稀湯寡水的,信遠齋的酸梅湯梅汁稠,水少,冰糖多,味道濃釅得多。那冰也不是直接放到放到酸梅湯裏,而是用黑漆大桶裏麵放一白瓷大罐子,桶內罐外用冰填上,所以叫‘冰鎮’。”1


    “跟舅舅在一起就是好,連喝個酸梅湯都長學問。”方晴覺得舅舅跟火車上遇見的鄭先生在一起肯定有話說。


    芙蓉本想笑話表姐拍馬,卻不想姑父方守仁說:“確實處處皆學問啊,信遠齋把這門學問做好也便可以安身立命了,並不一定非要子曰詩雲的。”


    方晴對作為教書先生的父親說出這種話很是有些詫異,又不禁在心裏打趣父親:“看來真是人心不古了呢,先生都把安身立命看得比子曰詩雲重要了。”


    “安義你總是太過沉重,當今亂世,吃飽穿暖已經是莫大成就,想太多是沒有用的,能痛快一日且痛快一日吧!”安義是方守仁的字。


    聽到舅兄這一番似是而非的道理,方守仁也笑笑說:“大哥還是這麽灑脫。”


    方晴覺得舅舅還真頗得幾分魏晉風流。


    可惜有魏晉風流的吳明輝下一句話是:“我都聞到香味了,這好長時間沒吃全菜碼的麵條了。要說豬肉丁炸醬是好,但還不如雀兒肉的,那才真當得上香而不膩四個字。”然後就細細地講起各種炸醬及炸醬麵的講究。方晴聽得津津有味,你別說,舅舅就是有學問。


    有學問的舅舅偏生了個愛拆台的閨女:“阿瑪說起來頭頭是道,不知道還以為是廚道高手,其實連包個餑餑都不會。”


    吳明輝不以為忤:“丫兒你就不知道了,君子遠庖廚啊。會做的是廚子,我是會吃的,我看報紙上有個詞,新興的,叫什麽來著?對,美食家。聽聽,聽聽,‘家’。”又惹得一眾大笑起來。


    多年後,方晴在異國他鄉喝加冰的可樂時,不隻一次想起那個明媚的午後、好喝的酸梅湯和舅舅一家,當然還有那頓好吃的炸醬麵。


    方晴也覺得舅舅家的炸醬麵格外好吃,興許真是因為麵條勁道的緣故,方晴覺得。


    第二天兩個表哥都要上班,大表哥是皮鞋廠工人,二表哥是小學教員,都早早就走了。吳家唯一的男丁吳明輝親自帶領妹妹一家遊覽闊別已久的京城。


    吳氏說昨天坐車今兒還腰酸呢,逛什麽京城,我還是在家跟嫂子說話吧。趙氏年輕媳婦也不好意思出去逛,就說在家陪老姑說話兒。剩下吳明輝方守仁和芙蓉方晴,倆老爺們帶倆丫頭就上了街。


    吳明輝和方守仁能去哪,琉璃廠唄。買買舊書,品品字畫,看看玩意,就是愜意的一天。芙蓉覺得還是大柵欄好玩,但也不好硬拗著去。方晴是看什麽都新鮮,絕對的鄉下人進城,對去什麽地方一點意見都沒有。


    要說京城是真大,幾個人先人力車再電車再步行,足足折騰了小半天才到琉璃廠。吳明輝方守仁帶著倆丫頭,一家店一家店、一個攤一個攤地逛將開來。


    琉璃廠的舊書攤真是多啊,什麽書都有,讓愛看閑書的方晴有耗子掉進米缸的感覺。又有那麽多字畫店,雖對古字畫鑒賞並不在行,但看書畫的功力方晴自謂還有那麽兩分。


    方晴覺得那幅老蓮的《品茶圖》就不像是真的,雖說紙張裝裱都像是舊的,但筆畫太多拘謹,沒有應有的灑脫不羈。


    琉璃廠除了古字畫、假古字畫、名人字畫外,也有名不見經傳的時人字畫,或自擺攤售賣,或請店家代賣,不一而足。


    方晴看到一套四幅美人圖,那水平恐怕比自己還不如些,竟然也裝裱了擺出來賣,關鍵是竟也有一個穿綢褂的胖大叔去問價。方晴駭笑之餘,不由得暗自得意,想著若有朝一日淪落京城還可賣畫為生。正想著呢,看一個戴眼鏡穿破舊長衫的年輕人被店家禮送出門。


    “您這畫兒在這代賣都半年多了,還沒有賣出,本店店小利微,恐怕不適合先生畫作代賣,先生且把大作收起來去別的有名氣的店試試,或有慧眼識英者。”話雖客氣,但意思卻明顯,那年輕人麵皮薄,抱著自己的幾軸畫衝那夥計拱拱手走了。


    方晴在心裏歎口氣,看來還是不要淪落京城賣畫的好。


    芙蓉雖也被教著認些字讀過兩本啟蒙的書,卻並不在這上麵著心,更不懂書畫,看父親和姑父都圍著舊書攤和書畫之類打轉,便拉住方晴:“晴姐姐別看這逗悶子的,多沒意思,咱們看好玩的去。”


    方晴不忍弗了芙蓉的意思,便跟表妹一起瞎逛。


    芙蓉喜歡看漂亮的瓷器玉器珠寶。芙蓉的可愛在於看什麽都是好的,卻並不兩眼放光地想占為己有。不管是金碧輝煌的頭麵還是光潔水潤的玉器,芙蓉評價都是“真好看”,然後接著看下一件,完全遺傳了父親的灑脫性情。


    方晴揣度著表妹對這些東西的喜愛大約與對春花明月的喜愛差不多。


    方晴芙蓉走馬觀花很快就把品頭論足的方守仁吳明輝落老遠。


    轉角處有個叫遠洋齋的,賣的多是西洋風味的東西,從鍾表擺件到珠寶首飾,什麽都有。


    芙蓉招呼方晴看一個琺琅玫瑰銀首飾盒:“這個真好看。”


    “嗬,你這會子說了有五十個真好看了。”方晴笑話她。


    “這個是真好看。”芙蓉並不介意方晴的揶揄,堅持說。


    方晴仔細看,也點頭:“是好看,像是個有年頭兒的東西。”


    因姐兒倆說得熱鬧,招來了一邊擦花瓶的夥計。


    夥計上來先戴高帽:“小姐真是好眼光,這是英吉利國當年給慈禧老太後裝貢品的盒子,後來被太監們倒騰出來的。您看,普通的舶來品沒有這麽精致的。”說著拿出來放在櫃台上,又打開盒蓋讓方晴芙蓉細看。


    盒子雖隻巴掌大,卻分三層,裏麵鋪著上好的藏藍色西洋絲絨,如果放珍珠之類可使之更顯奪目。盒子內壁上是浮雕的長翅膀的西洋女仙,也是栩栩如生。夥計把盒子翻轉過來讓方晴芙蓉看盒子底上的西洋文字,以證明所言不虛。


    “因東家要錢急用,這英吉利國的貢品盒子才賣20塊,就是街上銀樓現打也要這個價錢,又沒有這樣的好掐絲琺琅。兩位小姐莫要錯失良機。”夥計趁機推銷。


    “方小姐——”方晴正要遺憾地表示錢不夠時,突然聽到有人叫,扭頭一看,屋裏進來兩個年輕人,其中一個是火車上遇到的鄭先生,和父親相談甚歡那位。


    1信遠齋的酸梅湯部分參照梁實秋先生的文章《酸梅湯與糖葫蘆》。


    第12章 琉璃廠偶遇


    “鄭先生。”方晴笑著打個招呼。鄭先生打扮得很是洋派摩登,白色絲質西式襯衫、米灰色長褲,頭發蠟得光滑,帶著玳瑁眼鏡,比那日火車上的折扇長衫還要騷·包五分。看來那日是旅途之中從簡了。


    鄭先生顯是個不見外的,“又遇到了,這京城還真是小,令尊沒出來逛逛?”


    “一同來的,剛才才分開。”方晴笑道。


    鄭先生點頭,又介紹身邊那位,“這是敝表兄韓益韓友直,這是方小姐。”


    這位韓先生二十出頭的年紀,穿一件半舊的白夏布長衫,在油光水滑的鄭先生映襯下,顯得樸素得很。但許是因為這位先生眉眼生得清貴,也或者是因為儀態神情,並不顯得寒酸,反而讓人覺得落拓瀟灑。方晴不由得想起“肅肅如鬆下風”的比喻。


    韓先生微笑著衝兩個姑娘點點頭。


    方晴也笑著頷首還禮,學著城裏人做派介紹芙蓉:“這是舍表妹,姓吳。”


    芙蓉雖潑辣,到底是個小姑娘,臉紅紅的小聲說:“兩位先生好。”


    “方小姐看上什麽東西了?”鄭先生今天似興致頗高,隨口問方晴。


    “一個盒子,說是英吉利國當年進獻給宮裏的。”


    “哦?洋玩意?我看看。”鄭先生過來拿起盒子翻來覆去看了一回,又笑著遞給韓益,“益哥,你這假洋鬼子也看看。”


    聽說這位韓先生是“假洋鬼子”,方晴心說還真不大像。


    韓益接過盒子翻過來看了,笑著說:“我不懂古董,不過——這英國工匠實在不大小心,後麵的詞都拚錯了。”


    鄭先生笑道:“像是福建那邊的工。”


    方晴如何還能不懂,這原來是個西貝貨。


    古董店夥計心裏罵娘,臉上卻賠笑說:“兩位先生慧眼,如此看來我們也讓賣主兒蒙了,花不少錢收進來的呢。小姐要不看看別的首飾盒子?”


    “不用了,我們就是瞎看。”方晴笑道。


    出了古董店,方晴又感謝馮韓二人:“多謝二位先生幫著掌眼,差一點就買了假的呢。”雖沒打算買,但此時為謝得真心實意些,也隻得這麽說。


    “不過碰巧而已。”


    “兩位先生這是要淘換點什麽?”方晴覺得自己與表妹兩個姑娘家不方便和兩個青年男子一起逛,便想找個托詞分道揚鑣。


    “我們來找本書,”鄭先生這樣的人豈是呆子,一眼看出方晴的意思,便說,“二位姑娘接著逛吧,這琉璃廠珍珠不少,魚目更多,希望二位淘到好東西。”說著微微鞠躬作別。


    方晴芙蓉也笑著對鄭韓二人頷首作別。


    “這方小姐倒是個厚道人。”看著方晴二人的背影,鄭先生笑道。被古董店夥計騙了還和顏悅色的,而且出了店才感謝自己二人,並不肯給那夥計難堪。這樣老派的體貼在年輕小姐們身上不多見了,多的是牙尖嘴利讓人下不來台還以此為榮的。


    韓益點頭。


    鄭先生輕佻地擠擠眼,“可見不摩登有不摩登的好處。你想想,若是密斯黃她們……”不待韓益說什麽自己便接口道,“不寒而栗啊。”


    “背後說女士長短,”韓益笑著責備,“這就是你的‘尖頭鰻’風度?”


    鄭衍撇嘴笑道,“尖頭鰻,我還大嘴鯰呢。隻有對淑女,我才是紳士。”


    韓益笑著用手虛指鄭衍。


    二人拐進一家專門賣善本孤本的小書鋪。


    方晴芙蓉在街角一家店裏找到方守仁和吳明輝,四人在琉璃廠附近的一家小魯菜館解決中飯。


    點菜當然得吳明輝來,糖醋鯉魚、九轉大腸、西芹蝦仁、總督豆腐,再加一道菠菜芙蓉湯。難為幾個人這樣的大熱天食欲卻好,也沒人計較說“油膩膩的誰吃這個”,吃得盆幹碗淨。


    吃飽喝足的一行四人一邊接著逛,一邊聽美食家吳爺背著手點評剛吃的菜,又說總督豆腐得名的典故。滿耳朵的吃經和滿眼的字畫書刊古董在腦子裏打架,怎一個亂字了得。


    亂得興致勃勃的幾個人逛到下半晌,還買了一堆的東西,舊書為主,還有畫畫兒的筆墨紙張,一盆石頭鬆樹的盆景,爺兒幾個分著提溜著,又拐到信遠齋喝了酸梅湯,方才回去。


    回去一坐下,方晴覺得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可到底年輕,第二天起來依舊出去逛。這次逛大柵欄。第三天逛隆福寺廟會。都是吳明輝、方守仁帶著倆丫頭逛。吳氏則在家幫嫂子操持備辦喜事。


    第四天遊逛四人組沒出門,因為這已經是婚禮正日子的前一天了,人人都要忙。


    方晴芙蓉幫著灑掃廳堂櫥臥,方守仁和吳明輝商量著寫喜聯,然後往自己和親戚族人家貼去,關氏吳氏帶著趙氏更是忙得腳不沾地,正忙活著,方晴大姨帶著兩個女兒來了。


    大吳氏純乎是個闊太太的打扮,粉白脂紅,燙著卷頭發,華麗的墨綠金銀雙色彩繡鳳凰旗袍,腳上踏著三寸高跟鞋,隻是形容有些憔悴,雖擦了粉,卻也遮不住眉角的皺紋和青黑的眼袋。


    兩個女兒,文馨比方晴年長兩歲,長著跟方晴很像的一雙眼睛,其它地方卻比方晴漂亮很多,身材也嫋娜,是個很美麗的少女;文馥比方晴小一歲,胖乎乎的蘋果臉,是個長相喜興的姑娘。姐妹倆都穿摩登的洋裝連身裙子。


    當下把活兒放下,大人孩子舅舅姨姨的廝見完畢,分了禮物,大人們幾年不見,自然要一起說話敘說別情,方晴等小姐妹也被趙氏讓著去自己屋裏吃果子說話。方旭卻被大姨拉住,滿頭滿臉地摩挲揉搓,方旭自以為是大孩子了,很是不好意思。


    方晴衝弟弟睞睞眼笑話他,方旭尷尬地瞪姐姐一眼。


    想是看到了姐弟倆的動作,文馨撇嘴笑說:“媽恨不得把旭弟弟換了我們倆。”


    方晴聽母親說過大姨家事情。大姨父在天津衛做洋人買辦,聽說很有辦法。大姨出嫁時,家裏連像樣的聘禮都出不起,現在卻住著花園洋房,出門有汽車接送。


    大姨雖不為錢財操心,卻苦於沒有兒子,又聽說姨父在外麵置了小公館,有一房姨太太,三四年前生了個小子,姨父把這獨生兒子寵到天上去,女兒自是退出一舍之地,那姨太太也不是個安分的,把大姨氣個倒仰。


    大姨自感沒有兒子是不行的,大姨父納妾也是打著生兒子續香火的名頭,所以大姨以為症結就在這“兒子”上。大姨對姨太太生的兒子自然不喜歡,看見這硬裝大人的小外甥就撒不開手了。


    是故方晴並不接文馨的話頭,隻笑著說:“表嫂給備了好吃的,咱們趕緊去嚐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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