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家兄弟,我們來,是為了馮璋和侄媳婦的事。”馮二爺咳嗽兩聲。


    “嗯,二哥你說。”


    “馮璋說他在外麵有了相得的——咳咳——紅顏知己,”“紅顏知己”這個詞是馮二爺聽書聽來的,對著方守仁這個“先生”,不好說得太粗俗,便臨時借了來用,“想要娶回來,怕侄媳婦不答應,央我和他爹來問問。我想,馮璋如今也做了官,官老爺嘛,有個妾室也不為過。侄媳婦是書香門第出身,是個懂理的,不會不答應的,是吧?”


    馮五爺在邊上聽得臉都紅了,兩隻手上都是汗,一個勁兒地在褲子上蹭。馮璋倒是掌得住,麵無表情地聽著。


    屋裏吳氏和方晴都神色一變,果然……


    方守仁皺眉道,“我聽來的與二哥說的有些出入。我的晴姐兒說,女婿在外麵有人了,想要離婚呢,或者幹脆把這樁婚事不作數。”


    馮二爺幹笑,“想來是侄媳婦理解錯了。”


    方守仁沉聲問馮璋,“你是怎麽想的?”


    方晴掙脫吳氏的手,從裏屋走出來,定定地看著馮璋輕聲問,“馮家哥哥,可是我理解錯了?”


    看著方晴清亮的眼睛,又看看方守仁沉重的表情,馮璋把嘴抿成一條線,沉默半晌才道,“是我有負老師所托,也——辜負了晴妹妹。”


    方晴強忍著眼淚,扭頭走進內室。


    馮二爺在邊上著急地打眼色,這跟在家裏說好的不一樣啊,你小子怎麽改口了?


    方守仁和馮璋都不看馮二爺。


    “所以你想怎樣?”


    “我想求老師讓我與晴妹妹解除婚約,”馮璋低下頭,輕聲道,“我們本也沒有真正成婚——我願另給晴妹妹備一份嫁妝,以嫁妹之禮送她出嫁。我知道這不能彌補我的過失,隻是聊表我的歉疚之意。”


    方守仁盯著馮璋,眼睛紅紅的,“你知道這對晴姐兒意味著什麽嗎?我再沒想到你會這樣……”方守仁站起來背過身去,片刻才轉過來,“罷了,既已如此——二哥,親家,這事我得跟孩子通個氣兒,日子總是她自己在過。餘弟,幫我招待客人。”說著拱拱手就要進內室。


    劉大餘黑著臉點點頭。


    馮二爺卻站起身,“慢著,慢著,親家,不到這般地步,小七糊塗油蒙了心,其實他就是想納個妾……”


    方守仁停下,看了馮二爺一眼,又看了看馮璋和馮五爺,點點頭,進了內室。


    方守仁一走,馮二爺就氣急敗壞地用手指著馮璋,“你這樣,你這樣,嗐,家裏長輩是怎麽跟你說的?”


    馮璋閉口不言。


    馮五爺拉住馮二爺,“二哥,這本來就是我們理虧……”


    馮二爺直拍大腿搖頭,“嗐,嗐……”


    “隻要我好好兒的,誰也不敢看不起二大爺。”馮璋平靜地說。


    劉大餘冷哼一聲。


    馮二爺看了一眼劉大餘,終究沒再說什麽。


    內室,方晴紅著眼睛笑道,“爹,能這樣解除婚姻也好。”


    吳氏拉住方晴袖子,看了看方晴的臉色,到底沒有說什麽。


    方守仁點點頭,用手摸下方晴的頭發,“放心,有爹呢。”說著就走了出去。


    方晴的眼淚洶湧地流下來。


    吳氏摟住方晴,一行哭,一邊勸方晴別哭,“你爹說得對,有我們呢。”


    方守仁在椅子上坐下,輕歎道:“多說無益,那便寫文書吧,從此你們橋歸橋路歸路,各自嫁娶,互不相幹。”


    馮二爺著急道,“竟然真的……侄媳婦怎麽……現在別說官老爺,就是有倆錢兒的還納個妾呢,至於嗎?”


    方守仁正色道,“二哥,你要這麽說,我就要跟你理論理論。先時我閨女嫁去你家兩年,對一家老小可有失德之處?馮璋卻因為另有心思,從不曾回來。後來承你大恩,送她去天津,馮璋也隻把她扔在租的小院裏任其自生自滅。這要是你閨女,你願意讓她這麽守一輩子?這是納妾的事嗎?”說到後麵,方守仁眼裏含著淚,聲音雖不大,語氣卻頗為嚴厲。


    馮二爺訕訕的,“女人家三從四德……這樣說出去多不好聽啊。”


    “我不會為了個好名聲,毀了她一輩子。”


    馮二爺還要說什麽,被馮五爺和馮璋同時攔住,馮五爺道,“二哥,你別說了,這事是我們不對,還是聽親家的吧。”


    “二大爺,事已至此,就不要多言了。”馮璋道。


    “如此,就寫文書吧。估計你們是不願意明天叫齊了鄉老再寫的。”方守仁雖有些夫子氣,卻不傻,對馮家爺仨專挑這個時間來的原因很是明了。


    馮璋輕聲道,“多謝老師。”


    “你從來沒叫過……”方守仁看著曾經的愛徒,“罷了,還說這個幹什麽。另外你也不用再另備什麽嫁妝,隻要你退親文書上好好說明白,回去囑咐家裏人別給晴姐兒潑髒水,就是你對她最好的補償了。”


    方守仁的話說得馮二爺臉紅一陣白一陣。


    馮璋低頭道,“是。”


    不一時,紙筆拿來,馮璋略一思索,片刻功夫也就寫完了。馮璋恭敬地把它呈給方守仁看。


    “解除婚姻書


    我與方晴女士總角相識,長締婚約,然終隻有兄妹之誼,而無男女之意。情緣之事,莫之奈何。長此以往,恐成怨偶。今我二人解除婚姻,願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馮璋


    民國十九年三月十日”


    對這樣的措辭,方守仁一哂,終究沒有多說,“就這樣吧。”


    方守仁作為女方代表也簽了字。按慣例,還應有兩個旁證,劉大餘算一個,另一個隻能是馮二爺。馮二爺不會寫字,急得一手汗。


    “二爺是近親,恐怕不合適做旁證。”方守仁看馮二爺一眼,淡淡地說。


    馮二爺剛鬆口氣,又聽方守仁道,“另一個旁證,還請貴閭長來做。總要讓人知道我家閨女不是你馮家媳婦了。”


    馮二爺想說什麽,被馮璋攔住,“好。”


    事已至此,該說的都說了,該辦的也辦了,馮家爺兒仨告辭出來,徑直回去。


    馮家諸位長輩並不同意馮璋休妻另娶。富貴了休前妻是要被戳脊梁骨的。若實在中意那位嚴姑娘,那就在外麵娶了就是了。那姑娘家富貴,不願作妾,可過去不是有“兩頭大”的說法嘛——隻是跟方家還得說是納妾。以後就老家一個,外麵一個,想來也不會拆穿了。隻是馮璋也不能老不回來,總要讓方晴有個孩子,才不會被鄉鄰們說道。


    可惜了這如意算盤,因馮璋“翻供”被打破了。如今退婚文書也寫了,眾人也隻能徒呼荷荷。


    馮五奶奶拿手指點著大兒子的頭,“你啊,你真是……”


    方家這邊也都懨懨的。


    方旭認真地對姐姐說,“姐,以後我照顧你。”


    倒把方晴逗樂了,“行,那你可得多長本事,姐要吃好的,穿好的。”


    方旭看方晴逗小孩的樣子,抿抿嘴,沒說什麽,扭頭去自己屋兒用功去了。


    方晴對方守仁和吳氏道,“倒忘了正事。爹,娘,你們對小旭是怎麽個章程?可曾想過讓他去讀新學堂?”方晴看一眼方守仁,略帶小心地說,“新學堂和家裏教的不一樣,有自然科學,有的還有外國語,世易時移,學這些都有用處。”


    方守仁不以為忤的樣子,“我想著,讓他去考縣裏的中學試試。”


    “爹想沒想過讓小旭去天津上學?以後接著在那兒讀大學。”


    方守仁抬起頭看著閨女,“晴姐兒,你是不是還想回天津去?”


    方晴低著頭輕聲道:“爹,我覺得在報館當畫工蠻好的,”又沉吟半晌方道,“自己養活自己雖然辛苦,但心裏是快活的。”


    “那你以後不嫁人了?”吳氏急了,“再說家裏還養得起你。”


    “您和爹看見合適的,我就回來嫁啊。”方晴笑嘻嘻地說。


    “你——咱們鄉下哪能接受閨女家在外麵做差事?話好說不好聽。”


    “嫁不出去也不打緊,現在有您和爹,以後還有小旭,剛才他可親口說要照顧我的。”方晴笑道。


    “你別嬉皮笑臉的!”吳氏拍方晴一下。


    看吳氏急赤白臉的,方晴摟著她的手臂把臉也偎過去,“我說的是真的,娘。嫁人又如何?又有幾天舒心日子可過?我在馮家那兩年您又不是不知道。”


    吳氏沉默下來,半晌道:“可你以後呢?你現在年輕,這樣行,以後怎麽辦?真靠你兄弟?有了兄弟媳婦,你就沒那麽恣意了。”


    “也隻能走一步算一步了。要是您怕人說閑話,就說我去大姨家了。”


    過了半晌,吳氏歎口氣,“你的心是野了。怎麽也拉不回來了。”


    方晴羞愧地低下頭,因為母親說的是真的。


    “你願去就去吧。人這一輩子難得活得恣意幾天。隻記得還有家這條退路。至於小旭,天津有什麽合適的學校,你也先打聽著。”方守仁歎口氣道。


    方晴眼淚在眼眶裏打轉,點點頭。


    至於去馮家拉回方晴的嫁妝之類離婚後續不必一一贅述,鄉鄰有什麽反應,也不會有人說到方家人鼻子上,方晴也就沒法關心了。熬了方晴幾年的婚姻,算是正式結束了。


    “會越來越好的吧?”看著被風吹得嘩啦嘩啦響的窗戶紙,方晴歎口氣,繼續收拾行李。一共十天的假,很快就要過去,明日就要回津了。掃視一圈自己舊日的閨房,想起這幾年的事,真是恍若一夢。


    第34章 生活與工作


    方守仁執意親自送方晴回天津。方晴也便答應了,不讓送,恐怕二老都不安心呢。


    方守仁到方晴報館看了,又到方晴住的地方看了,又好言拜托小安,臨行又殷殷囑咐方晴好大會子,才依舊不放心地走了。


    方晴笑道,“家父越發嘮叨了,你別見笑。”


    小安微笑,“我倒是想讓我爹嘮叨我呢。”


    方晴不好說什麽,拍拍小安肩膀。


    方晴又收拾清洗一番,才算安頓好。


    小安隱隱覺得回來後的方晴似與以往有什麽不同,但具體哪裏不一樣,又說不出來。也不見多悲傷淒愴,也沒有仇恨社會,更沒有哀而後起,似乎隻是更沉穩些。


    方晴若是知道小安怎麽想,一定“嘁”地一聲。


    方晴曾讀過一個笑話。說有個年輕人住樓上,老先生住樓下。老先生經常被年輕人上床前扔靴子的聲音吵醒,遂找年輕人理論。年輕人虛心接受意見。是晚,年輕人“砰”地扔了一隻靴子,突然想起老先生的話,連忙輕輕地把另一隻放下。第二天老先生罵咧咧地跟年輕人說,為了等你那第二隻靴子,我一晚上沒睡!


    方晴等那第二隻靴子等了那麽久,如今到底扔了下來,心裏不是不鬆快的。


    方晴住西屋,每到下午,陽光便格外地好。窗戶打開些,吹進來的風暖煦煦的,不知不覺,春天來了。


    方晴低價在南市買了一把腿兒有點毛病的搖椅,微微有些吱吱嘎嘎的,並不耽誤用,聽長了還有助眠的作用。小安幾次看見方晴蓋個小棉褥子坐在上麵打盹,便笑話方晴像隻貓。


    “這叫閑適。”方晴並不睜眼。


    小安“嗬”一聲。


    “不過你說貓,咱們養隻貓怎麽樣?”方晴來了精神。


    “你喂,我隻管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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