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慷慨”二字的時候,表情沉痛得仿佛是散盡千金。


    “那麽多人都平安離開了,大家真要為了這一點小錢,置生死於不顧麽……”


    眾人聽他嚎了一宿的喪,此刻已見怪不怪,權當是背景——風嚎得都比他好聽。


    觀亭月起先隻是不在意地一笑,然而等她回頭再琢磨這句話時,突然就不笑了。


    火把畢竟是臨時東拚西湊做的,油燒得很快,亮度早已降了下來。平地裏流起一股帶潮氣的冷意,石室中仿佛八方漏風。


    “他們看中的,也許不是錢……”


    江流冷不防聽見觀亭月喃喃自語似的念叨了這麽一句,順口道:“什麽?”


    她皺著眉,思緒好像還未歸位,“如果那些書信真的送到了人質親屬手中,應當會有不少人籌錢借錢,三十兩並不是個小數目,尋常百姓非得砸鍋賣鐵,東拚西湊才攢得齊。如此一來,動靜必然不小,但是街頭巷尾的流言裏卻沒有提到過這個事。”


    觀亭月原以為,山中匪類留著眾人性命是為了放長線釣大魚,等著家裏親眷捧著贖金上門便當場撕票。


    可而今細想,似乎諸多地方存疑。


    城中的尋人告示還在,官府瞧著也並不知曉這處隱蔽的山穀,信中難道不會告知交易地點嗎?萬一暴露了呢?


    倘若大家所寫的信件從始至終未曾寄出,那這些人……所圖的究竟是什麽?


    “那邊有門!”


    一個眼尖的小女孩忽然發現不遠處漏出一線亮光。


    觀亭月聞聲抬頭,右側一壁果真閃著極其細弱燈火,比她手裏的這個甚至還鮮明一點,應當是火把或者燈燭發出的。


    她跟著女孩兒過去。


    門上了鎖,拉了一下,裏麵的鎖鏈哐當作響,實難用武力破開。


    高處倒是有個小氣窗,不過蒙著層麻紙。


    “門內是什麽地方?”女人們提心吊膽地問,“會有什麽?”


    “不清楚。”觀亭月搖搖頭,“指不定已經被‘那些人’占用了,還是別靠近的好。”


    小女孩見她如此說,正準備走,餘光卻瞥到腳下的門縫裏夾著一縷烏黑的,細長的東西。


    她俯身去摸了摸,又覺得奇怪,於是扒著縫隙眯起眼,努力往裏瞅。


    觀亭月剛用手穩住搖曳亂顫的火焰,耳邊便聽到“砰”的一聲輕響,那小姑娘麵朝著門的方向跌坐在地,雙眼都是驚恐萬狀的神情。


    “你怎麽了?”


    方晴忙上前扶她,女孩兒連連往後退,口齒不清地打顫:


    “門……門後麵……”


    “門後麵?”方晴被她死死拽著袖子。


    觀亭月心底漸次升起些許不詳的預感,她足下稍稍借力,旋身躍上門頂巴掌大小的氣窗。


    窗戶紙內側不知沾了什麽,盡是斑斑點點,灰青色的粘稠之物。


    她用指頭戳開一個洞。


    就在這時,照明的火焰劇烈地朝旁搖晃了一下。


    房間內有兩扇門,斜裏的石壁掛著盞油燈,黃豆大小的火光苟延殘喘地跳躍,燭火已剩單薄的一粒,映出左側木門上血淋淋的幾道細長的抓痕,甚至有崩斷的指甲嵌在其間。


    而那隻抓出血痕的手就癱在牆下,五指內扣,如禽類般根根凸起。


    對方的眼到臨死時仍是圓睜著,鼓出得極大,像是行將脫離眼眶。


    此人觀亭月並不認識,可另一具屍體她還有印象。


    倒在這扇門下的是個女人,十七八歲的模樣,周身綴著叮當亂響的小銅鈴。


    ——是張氏兄妹。


    “啊!——”


    隔壁竄起一聲突兀的尖叫,半途還破了音,明顯出自那位嚷嚷著想要回去的富家少爺。


    觀亭月輕顰起眉,看來對麵也有同樣的屍首。


    “張鈴兒,是張鈴兒!”周遭的婦孺此刻也顧不得怕黑了,盡數避開眼前的木門,驚慌失措,“她不是已經出穀了嗎?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他們到底是要……”


    “噓!”觀亭月猛然回頭,朝一眾六神無主的女人狠狠地喝止,“別出聲,有人來了。”


    大家這才捂住嘴,將滿腦子戰栗的毛骨悚然咽回了肚子裏。


    就在此時,房間裏的另一扇門打開了,男人的聲音伴著腳步一並進來。


    “哎,怎麽今日弄得這樣晚,大半夜的收屍,還怪嚇人的。”


    “軍師新調配出的方子,將軍想急著見見成效。”


    一前一後,居然有兩個人。


    觀亭月朝眾人悄悄打手勢,飛快滅掉火,動作盡量輕地退到石室最內側的角落中。


    如她所料,這裏也堆著廢棄的舊箱子,橫豎視線昏暗,借雜物一遮躲,應該能蒙混過去。


    才找了個位置蹲下,不知又想起什麽,她衝著對麵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勞煩幫忙看好你那邊的人。”


    雖然沒帶姓名——主要是也不知道姓名,但觀亭月覺得對方應該能聽懂。


    “嗚哇,什麽味兒,這龜孫是不是還尿褲子了。”


    “死透了吧?”


    另一個說死透了,“三個時辰……剛剛好,不多不少。”


    屋內的動靜窸窸窣窣,過了一會兒,傳出清脆的鐵器碰撞的聲響。


    她們這邊的門被打開了。


    油燈上的光頃刻灑向地麵,一石室的女人全屏住了呼吸,如果四周再安靜些,心跳聲大概能奏出一首激烈的《十麵埋伏》。


    萬幸空間夠大,燈燭照不到底,那兩個匪徒似乎並未覺察到,猶在悠哉攀談:


    “時間可是又縮短了?看樣子軍師的方子離事成是更進了一步。”


    其中一人興奮地吹了聲哨,“咱們入秋之前能進永寧麽?我定要去最好的酒樓喝個三天三夜!”


    說話之際,他們將兩具屍首拖了出來,正朝這邊走。


    江流後背上的毛頃刻便根根炸起——她是離門最近的人,而且不巧的是,用來遮擋的雜物還有點矮,半個身子都在外邊呢!


    就在她以為對方行將留意到自己時,匪徒卻不過隨手把屍體一拋,閑聊著掉頭回去。


    “想什麽屁吃。”那一個譏嘲他,“要準備軍械、糧草、馬匹,還有□□,你自己數數,這身裝備幾天沒打磨過了?還入秋前進永寧,做夢進去吧。”


    觀亭月借漏來的微光,冷眼看著兩人的裝束。


    一旁的江流才鬆了口氣,視線猝不及防落在身側重重疊疊的黑影上,剛吐出去的半口氣瞬間又吸了回來。


    先前神經緊繃,隻一心關注著匪徒,到此刻才發現,廢棄的兵刃堆裏橫七豎八全是屍首——難怪他們沒往這處走,原來早已被當作安置死屍的亂葬崗。


    落在前方的光被壓成一線,緩緩湮沒。


    門“吱呀”合上,自裏麵再度上了鎖。


    耳聽著兩個男人有說有笑地漸行漸遠,婦孺們捂著嘴的手方發抖地放下,眾人的神魂似乎都沒從這血腥與離奇中歸位,隻大口大口栗栗危懼地喘氣。


    “什、什麽意思……”


    率先反應過來的人自語似的發問,“方子是什麽?什麽是成效……”


    緊接著更多的人看見了四下裏曾經熟悉的麵孔,那些屍首尚未化為白骨,分明是最近才遇害的。


    “張鈴兒……為什麽會死在這裏?”


    “她們沒有被送走?那贖金呢……送贖金上山的人呢?”


    滿場吵得沸沸揚揚,女人們哪裏受得了這種衝擊,此前未當場叫出聲來已經是很給麵子了。


    觀亭月站起身環視腳下一地的殘骸,隨後抬頭看了眼石牆。


    隔壁從頭到尾都頗為配合,未發出半分聲響,要知道如若不慎暴露,那邊或可有逃跑的機會,她們這裏可就未必了。


    想來之前短短一瞬囑托,“那個人”是領會到她的意思的。


    此刻,牆另一端的燕山正用手捂著那位紈絝公子的嘴,被眼淚鼻涕糊了一掌心,無端地窩火,有些想不明白自己為何會來多管這份閑事。


    他皺著眉鬆開手,扯過隨侍的袖擺反反複複擦了數遍才罷休。


    隨侍:“……”


    起先還堅定不移打算走回頭路給綁匪貢獻贖金的富家少爺,這會兒甫一被燕山丟開,幾乎是貼著牆癱坐下去的,頓時便萎了。


    一幹漢子雖未親眼得見,但模模糊糊聽了隻言片語,也跟著頭皮發麻。


    “這些人……到底是什麽來路?”


    觀亭月垂眸,目光投在滿地殘破的軀體之上,神色有些捉摸不透的意味。


    她忽然開口說了三個字。


    “石善明。”


    聲音不大,卻在逼仄的地底回蕩了一遍。紛擾吵雜的絮語約莫靜止了彈指時光,緊接著便沸騰起來。


    “石善明?!”


    “是哪個石善明,是我知道的那個石善明嗎?”


    “怎麽可能……”


    燕山在她道出這個名字時好整以暇地抱起了雙臂,似乎感到詫異,大概是沒料到她會如此敏銳。


    邊陲之地的老百姓,對當年名聲赫赫的觀家軍或許知之甚少,但對“石善明”反而不陌生。


    究其緣由,還得從王朝的新舊更替說起。


    五年前,大綏的鐵騎踏破京城帝都時,前朝分布在各地偏遠疆域的舊部還沒有全數覆滅,高陽皇室被綏天子趕盡殺絕後,一些人望風而動,率軍投降,還有些人則就地稱王,拉起光複故國的大旗興風作浪。


    朝廷早幾年根基不穩,騰不出手大刀闊斧地料理,於是讓一幫遺留問題很是風光過一段時日。然而自從上年開春,興許是各地報上來的稅十分可觀,聖主便陸續派出大軍鎮壓,滅了一堆烏合之眾,想渾水摸魚的舊勢力們見骨頭不好啃,才紛紛鳥散。


    剩下的則大多不成氣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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