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淮早有準備,他指了一旁的兩個箱籠,“我收拾了一些行李,你先搬過去,中元節過後,我會同李大人請假,在草舍住些日子。”


    飛廉問他,“主子,你當真沒騙我?”


    顧淮笑了笑,他的臉色並不大好,七月的天氣,老天爺也半點兒沒有降溫的意思,整日裏熱的人坐著都直冒汗。


    更別提飛廉此刻臉色通紅,滿頭大汗,而顧淮卻是臉色蒼白,一絲汗意都沒有。


    “我如今還騙你,又有何意義呢。”


    顧淮看向漆黑的夜,一切終於要塵埃落定了。


    飛廉被他打發搬了行李去往草舍暫時住著。


    這事兒也沒有瞞著顧家人,自打顧府開始鬧鬼,顧侯如今愈發對他這二兒子不放心,還讓人來查過一回飛廉搬走的行李,見竟是一些顧淮平日裏看的書冊,和舊時之物,這才放了行。


    轉眼就是中元節。


    侯府這回的祭祀排場擺的很是大,顧家家廟裏供奉著顧家的列祖列宗,院中有道士念著經文,顧家人皆在擺放著牌位的房中祭拜。


    夜深了,經文聲越發響,道士都點著燈籠,燈火通明。


    祭祀總算要收尾,曆來祭祀祖先時,是家中男子委以重任。


    房中此刻隻剩下了三個人,顧侯、顧二老爺和顧淮。


    顧淮忽而開了口,這是他這一夜裏,第一次說話,“還有一個人,不曾祭過。”


    顧侯臉色一變,“你這是何意?”


    顧二老爺站在一旁,略微皺了眉頭。


    顧淮誰都沒有理會,隻走到祭桌前,不知按了哪兒的機關開啟,就在顧老侯爺牌位旁的空當處緩緩露出一個凹槽,裏頭赫然是一張牌位。


    顧淮將牌位給取了出來,上麵卻寫著忠義侯次子顧淮之牌位十個大字。


    房中人全都看了個明白,顧侯臉色煞白,“孽障,你這是做什麽?”


    顧淮笑了笑,拿著帕子輕輕的將牌位上的灰塵給擦幹淨,然後將它取出來立在供桌上,“父親難道不識字嗎?”


    “你忘了十年前,死在你手中的親兒子嗎?”


    “也對,他當年早夭,入不得家廟受不得家人香火,隻能埋在荒山野嶺,成為孤魂野鬼。”


    顧侯隻臉色煞白的盯著那張牌位。


    他沒明白,牌位上怎麽寫著的是顧淮的名字,難道不應該寫他長子之名?


    他這些日子以來,入夜之後,時常會看見鬼影。


    旁人都沒見著,隻他一個瞧見,整日裏提心吊膽,愈發


    以至於讓他現在,不明白到底眼前站著的顧淮是活人,還是死人。


    門口傳來動靜,像是有人正在拚命的搗鼓著門上的鎖扣,想要出去。


    顧淮聽見了聲音,也沒轉身去看,他隻笑了笑,“父親還沒想明白嗎?”


    “您看,二叔就已經明白,這到底是如何一回事。”


    房門被不停的拉動著,但偏偏就是打不開。


    “二叔還是別費心了,這扇門關上後就打不開了。”


    顧二老爺站在門口,雙手都已經暴出了青筋,那兩扇門卻絲毫沒用動靜。


    顧淮已經為剛立住的牌位上過一炷清香,轉過身來,看著已經忍不住跌坐在地上的顧侯,還有靠在門上的顧二老爺。


    顧二老爺喘著粗氣,隻覺得自己渾身越來越軟,他看向供桌上依舊還在染著的香燭,忽而一震,今日用的香燭,有問題!


    他張了口,想要喊人來,發出的聲音,卻微弱的隻有他一個人聽見。


    “父親,當年欠的一條命,今日是不是該還回來了?”


    他看向顧二老爺,笑了笑,“忘了還有二叔。”


    “二位果真是親兄弟,一起將我弟弟丟進池子裏,將他淹死,可稱得上一句兄友弟恭了。”


    顧二老爺神色驚恐,從喉嚨裏擠出了聲音,他費力地抬起手,“你,你是顧河。”


    顧淮臉上帶著笑,笑意卻不達眼底,他穿著一身白,仔細看去,白衣上連一絲花紋都沒有,像是喪服,更像是從地獄裏頭爬出來索命的惡鬼。


    “二叔果然一向聰明。”


    他神色淡淡的說著陳年往事,“要不然當年怎麽能擠掉父親的官職,自己頂上去呢?”


    顧侯猛地偏頭看向顧二老爺,眼神凶狠道:“是你!”


    “罷了,這些事情我不在乎,父親若想找二叔報仇,等到了十八層地獄裏,再報也不遲。”


    “這會兒嘛,還是想想下了陰曹地府,見著他,你該如何懺悔?”


    顧淮端起了香燭,走到了顧侯身邊,蹲下盯著顧侯的眼睛,他有一雙好看的眼,此刻目光陰冷,叫人毛骨悚然。


    顧侯神色驚恐萬分,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顧淮不由得失望道:“罷了,我也不想聽。”


    “這些話,你到時候自己說給顧淮聽。”


    “你要給他恕罪。”


    顧二老爺喘著氣,不停的觀察著四周,他這才發現,褐色地磚上像是浮著一層油,再看顧淮手中燃著的香燭,似要往地上拋,顧二老爺心中大驚,費力地發處聲音,“顧河,你要幹什麽,你想,你想燒死我們?”


    “你別忘了,你也在房中,你隻要點了火,你也跑不掉。”


    顧淮隻覺得這話頗為有趣,淡然道:“二叔說笑了,我何時說過我要跑?”


    說完這話,他順手將香燭扔在地上。


    火苗順著地上的浮油,一刹那整間房變成了火海。


    他站在火海中,火苗卷噬著他的衣袍。


    火光照亮了他蒼白的眉眼,他猶如剛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鬼。


    好像有人在慟哭,有人在哀叫,有人在慌亂逃跑……


    所有的聲音重疊在了一切。


    他靜靜地閉上眼,等待著死亡的來臨。


    他已經等待這一刻很多年,他本應該心情平靜。


    隻是好像有人在他耳邊生氣的說著,“你是誰,你應該比誰都清楚,你想怎麽活,怎麽過完此生,你都應該比誰都明白。”


    第58章 你怎麽還不醒   就當你答應了


    都說人瀕臨死亡的那一刻, 會開始回想這一生裏所發生過的所有事情,像是為了同這人世間道別。


    空氣中彌漫著灼熱滾燙的軟筋散的香氣,這股香氣能讓身體失去控製的同時, 卻能一直保持著清醒的意識,或許還會越來越清醒。


    顧淮想起了很多事情。


    九歲以前,他還不是顧淮。


    叫顧淮的那小子,有張和他一模一樣的臉, 他們的眼睛,眉毛,鼻子, 嘴巴,甚至連耳上,都同樣長了一顆小痣。


    站在別人麵前時,旁人總是難以分辨,他們兄弟二人到底誰是誰。


    但,他們還是有不一樣的地方,他們性子可謂是南轅北轍。


    他不喜歡念書寫字,最喜歡的事情是在外祖父身旁, 吵鬧著要外祖父的腰刀。


    外祖父去世後, 他最喜歡的便是帶著一幫玩伴,四處跑,沿途所見的樹木、假山、池子裏的錦鯉, 無一沒有遭受過他的折磨。


    顧淮喜歡的,隻是安安靜靜的坐在一旁,拿著一本書看,因為他身體不大好,他出生時, 先侯夫人命懸一線,連他剛出生時,也是奄奄一息,精心養了許久,才終於讓他安穩的活下來。


    他們兄弟二人,一靜一動,實在玩不到一處。但他們兄弟二人相依為命的長大,這世上再沒有別人能比對方更重要。


    他們每日都待在一起。


    他玩鬧著,顧淮就在一旁坐著。


    直到有一日。


    顧淮身體不好,隔三岔五都要喝藥。


    藥這個東西,又苦又難聞,能有多好喝。


    不止要喝藥,還得待在房中養病好幾日,哪兒也不能去。


    就算顧淮不說,他也知道,顧淮雖然從來不哭鬧,能將藥喝完,卻也不愛喝藥,也不愛待在房間裏躺在床上,什麽都不能做。


    他便想了個主意,“要不我們偷偷扮作對方,你出去玩兒一會兒,這藥我幫你喝了。”


    他自信的想,他們兄弟二人,而且再沒有人比他們自己更了解對方,若是想要扮作對方,是輕而易舉的就能騙過所有人。


    至少,在他沒有忍不住露出馬腳之前,旁人肯定都不會知道。


    顧淮很快就同意了,趁著奶娘不注意的時候,他們趕緊換了對方的衣裳,他老老實實的躺在床上,看著顧淮歡歡喜喜的推開門,趴在門邊,小聲同他道別,“哥,我玩兒一會兒就回來。”


    他忍不住想,他可真是好哥哥。


    奶娘很快就進了屋,果真是沒有發現他們二人已經扮成了對方,真正的顧淮這會兒已經光明正大的跑出去玩兒了,而他要待在這裏,在奶娘不解的問他,“阿晏,你的藥怎麽還沒喝?”


    他隻好端起那碗比他臉還要大的藥湯,小口小口的喝了起來。


    在病床上躺了快有小半刻鍾,守在他身旁的奶娘就發現了不對勁。


    他自以為的互換小把戲,怎麽能瞞得過養育他們二人長大的奶娘呢?


    畢竟連他們兩的親爹都從來都分不清楚他們,誰是誰。


    奶娘嚇了一跳,“你這孩子不是胡鬧嗎?藥也是能隨便亂喝的?阿晏的風寒還沒痊愈,不能見風,要是病加重了可怎麽好。”


    奶娘著急忙慌趕緊出去找,他也在房中憋壞了,跳下了床穿上鞋子,跟著奶娘一起去找人。


    如今侯府是繼夫人掌家,侯爺一向對雙生子不在意,任憑繼夫人日常裏克扣雙生子。


    貴妃娘娘雖然疼愛一對侄子,這些時日因著四皇子病了一場,也無暇估計奶娘不想多生事端,便帶著他避開了過人的地方,去他們兄弟二人時常待著玩樂的地方去找顧淮。


    隻是找了許多地方都沒找見,眼見著黃昏快要過去,黑夜就要來臨,侯府的下人準備開始在屋簷下掛燈了。


    他突然就開始不舒服起來,像是冥冥之中聽見顧淮在哭泣的給他指引,他拉著奶娘的手,順著那道哭聲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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