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這種時候,還能若無其事地講這種笑話,就連沈黛都佩服謝無歧的定力。


    白衣男子聞言笑意微凝,身居高位者,往往不喜歡被人隨便冒犯。


    所以下一刻他便放出靈力威壓,迫使重傷的謝無歧重重跪地。


    “阿歧,我們來做個交易吧。”


    嘴上說著交易,但他一步步走向謝無歧,釋放出的靈力越來越強悍,就連不屬於這個幻境的沈黛與江臨淵都感受到了令人窒息的壓抑感。


    哪怕謝無歧天生就在修習魔族功法上一日千裏,他也畢竟隻有十三歲,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咳出大口鮮血。


    白衣男子這才止步。


    “你難道對自己特殊體質不好奇嗎?你生來便缺失十年記憶,難道你不想知道,我為何會自稱是你舅舅,你又究竟是什麽人,生於何處,有怎樣的使命——”


    “謝無歧,你天生聰慧,機敏多謀,難道真的以為自己是這庸庸碌碌凡人界,一粒隨處可見的塵埃嗎?”


    魔氣盈滿整個道觀。


    大殿上,老祖真人在寂寂黑夜中靜默不語。


    白衣男子的幾番反問並不咄咄逼人,然而每一句話都仿佛一顆釘子,精準而狠毒地刺進了謝無歧的心髒。


    沈黛望著前方的背影,原本挺拔如竹,氣勢昂揚的小少年,此刻似乎也有了些許茫然。


    他沒有十歲以前的記憶。


    旁人的孩提回憶是父母的懷抱,是一起玩耍的小夥伴,是又甜又酸的糖葫蘆。


    而他的記憶起點,卻是一片空茫茫的白霧,和一口冰冷的棺材。


    他也曾循著墓碑上的謝氏家族偷偷瞧過,但無論是那個家,還是那對父母,都陌生得讓他惶然。


    反而是眼前這個與他長得一點都不像的人——


    從第一眼見到他,謝無歧就冥冥之中有種預感。


    他認識他。


    “想清楚了嗎?”


    紫檀折扇扣在白衣男子的手心,他從容笑道:


    “阿歧,你生來便是屬於我們這邊的,你應該知道我們兩人之間的實力差距,今日你若跟我走,這裏的所有人都能保下,我可以放他們一條生路。”


    謝無歧並不回答,隻是看著自己沾滿泥土與鮮血的一雙手。


    白衣男子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麽,不疾不徐地給了他最後一擊:


    “難道你以為與身後這兩人站在一起,你就和他們是一路人了嗎?”


    “別做夢了,包括他們在內,還有所有的正道修士,若是知道你的身份,你便是喪家之犬,人人都可以殺之而後快——你寧願做這樣的落水狗,也不肯隨我離開嗎?”


    “阿歧,你是魔族,你從誕生開始,活在這世上的每一日,都是飲著正道修士的血而生。”


    謝無歧渾身一震,像是陷入某種可怕的夢魘,不可遏製地血液凝固,渾身發寒。


    他是魔族。


    是魔族。


    海內十洲三島,無論他幫過再多的人,走遍再長的路,他也始終與獵殺修士、殘害正道的魔族是同類。


    一念入道。


    一念成魔。


    沈黛終於找到了謝無歧為何在這幻境中陷得如此之深的緣故。


    一個失去十年記憶,不是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曾經做過什麽的人,怎麽可能道心堅固、毫不動搖?


    “你不是魔!”


    沈黛出聲打斷了謝無歧混沌的思緒。


    江臨淵見她到這個地步還如此篤定,心中那股無名的火焰燒得更加強烈。


    “沈黛,你還在執迷不悟什麽!”


    江臨淵指著謝無歧脖頸上漸漸浮現的魔紋。


    “這是隻有高階魔修才會有的魔氣外放,足矣證明他生而為魔,而且不是普通的魔!哪怕你將他挫骨揚灰,也改不掉他魔族的本質!”


    一個魔族,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修真界多年,還在宗門大比上得了第二。


    恥辱。


    簡直是整個修真界的恥辱!


    待回去之後,謝無歧就該被吊在審命台上受斷骨剜心之刑,金丹魔核皆被九天赤炎焚燒成灰!


    沈黛卻昂頭厲聲質問:


    “生下來是魔族,便是十惡不赦之身嗎?那若是生而為人,卻做出比魔族更殘忍、更毫無人性之事,又該如何論處?”


    “我不管二師兄是魔是人,我隻知道,當我在純陵山門無辜受刑,是他替我仗義執言,擋下你的一劍;當我受人非議,連生辰都無人記得時,是他替我懲戒那些弟子,分我半碗長壽麵;當我在玉摧宮前無立錐之地,是他向我伸出了手,帶著我一起踏入大殿——”


    江臨淵忍無可忍,出聲打斷:


    “他是魔族!他待你如此隻好,必定有所貪圖,這不過是他的花言巧語……”


    “就算是花言巧語我也認。”


    沈黛笑了笑,是在嘲笑過去的自己。


    “踏入仙途之時,我曾賭過一次,我賭我的師尊同門哪怕平日待我不過尋常,但心中必然也是有我一席之地的。”


    “那一次,我賭輸了。”


    江臨淵呼吸微滯,心髒處傳來無法遏製的刺痛。


    江臨淵望著此刻眼前的沈黛,看到的卻不是記憶中那個十三歲的小師妹。


    這一番話,仿佛是未來某年某月的那個二十三歲的沈黛,越過遙遠的時間長河,終於帶著一身絕望後的大徹大悟抵達了他的眼前。


    “我本不該對任何人抱希望,我本該要信任自己勝過任何人,但如果這個人是我現在的師尊、大師兄、二師兄——”


    “即便他身上流著魔族的血,我也相信,他並無魔族之心,若他站在修真界這邊,我便護在他身前,若他有一日站到了北宗魔域的那一方,那也是我來親手殺他!”


    江臨淵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


    沈黛五歲踏入仙途,八九歲便跟著師尊和他下山除祟,見過魔修殺人如麻,見過無數人因為魔修失去親人,家破人亡。


    可如今,卻要為了一個魔修是非不分,百般包庇。


    是她中了邪,還是他從未真正認識過他的師妹?


    一直在旁沉默不語的謝無歧指尖沒入泥土。


    久久,他緩緩抬眸。


    冷厲長眸中閃爍著不肯屈服的暗光。


    “——你說我是魔族,那我可曾殺過一個修士?”


    白衣男子的神情微冷。


    晚風呼嘯中,他寒如冰霜的嗓音緩緩道:


    “魔族若想修煉,沒有不殺人的。”


    “那我是何年何月何日,在何地殺了什麽人?那人姓甚名誰,年齡多大,我為何殺他,他又是如何死去的?”


    對方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忽而笑了:


    “阿歧,你說這麽多,不過是想將你身上背負的罪孽洗清幾分,可魔就是魔,洗不幹淨,也不必洗……”


    “的確。”


    謝無歧緩緩從地上站起。


    “我出生時,不能選擇我究竟是魔還是人,我長大後,也不能左右旁人認為我是朋友還是敵人。”


    白衣男子那壓倒性的力量再不能束縛住他,身後的破道觀,身前的魔兵魔將,漸漸化作朦朧白霧。


    幻境之中,唯存那白衣男子的身影。


    謝無歧看著那道身影,眼中再無畏懼。


    漂亮得雌雄莫辯的少年麵容上,如往常那樣浮現出幾分似笑非笑的慵懶神情。


    “但至少,我還不想這麽早就被我的師妹一劍穿心。”


    沈黛猛然看向身旁小少年的側臉。


    “二師兄,你……”


    “破軍,劍來——”


    言出法隨,一柄寒光四溢的長劍從虛空中破風而來,那長劍對於幻境中的謝無歧並不算趁手,但他握住長劍的一瞬間,體內靈力再度轉換成魔氣——


    一劍劈山斷海。


    白衣如落雪的男子深深凝視著他們,頃刻間,便被這一劍劈成了無數碎裂鏡片,轟然炸開!


    問心鏡最後的聲音響起。


    “心障已除。”


    “恭喜修士,晉升金丹中期。”


    之所以說是最後的聲音,因為下一刻,整個鏡子便徹底碎裂。


    幻境消失,身處問心鏡中的所有人都匯聚在同一個空間,隨後又隨著問心鏡的碎裂而回到了現實之中。


    刺目白光消失,眾人緩緩睜開雙眼。


    “……出來了。”


    方應許看了看周圍眾人,撥開人群第一時間衝向了沈黛和謝無歧。


    “師弟師妹!你們沒事吧!”


    沈黛見方應許精神奕奕,也終於放心下來:


    “大師兄放心,我們都沒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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