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在等死


    這個生命的主宰:


    <b>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荊。</b>


    莊子說悟到了或沒有悟到,同生命的本源沒有關係,迷悟既然不二,我何必悟道呢?迷了也一樣嘛,我找這個真宰二什麽?如果我們聽了很安慰,那就上了莊子的當了。莊子接著告訴你,要是找不到的話,“一受其成形,”一入胎受精以後變成這個形體,生出來就有生命了。你以為自己活著啊?生命存在,莊子一句話:“不亡以待荊”出生的第一天,覺得自己是活著,實際上活著幹什麽?在等死。活了一百歲是等了一百年才死,活到八十歲嘛,從第一天生出來的時候,就等了八十年才死。


    對於生命存在,按莊子的說法是:“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荊”換成佛學唯識學的說法,叫“流注生、流注死”。它像一股水流,不斷的連接起來。在佛法唯識學中,這個名詞講得很好聽,不像莊子說得那麽露骨。如果我們把“不亡以待頸這一句話看通了,有時會覺得特別傷感。不過不能璃莊子的,聽了我們會很灰心。


    活著在等死,這是莊子的話,對不對不知道,我們再等一等好了!接下來莊子又講另一個現象:


    <b>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b>


    生命活著同外界萬物的一切,彼此像刀一樣互相在爭鬥,互相在克製,也互相在欺騙。“相刃相靡”這個道理,按中國文化的陰陽家所說,就是生克的變化,互相相生,又互相相克。也相當於道家講的:“天地是萬物之盜,人是天地之盜”。所謂“盜”,修道的人就是小偷,什麽打坐煉丹,打太極拳等等,都是把天地之精華偷到自己這裏來。但是要注意,我們的父母加上我,三個人聯合起來偷了天地的精神,然後有了我這個生命。這個活著的身體像馬一樣,一天天向前,向盡頭很快地走。你想把生命停留在現有狀況,永遠做不到的。這看來是多可悲啊!這一段話看起來很消極,不過不要聽莊子的,也並沒有那麽慘。


    <b>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蕭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b>


    人生一輩子都忙忙碌碌做什麽呢?莊子這裏幹脆把內幕都拉開了,一句話:“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役役”,做自己身體的奴隸,做物質的奴隸。我們一日三餐下廚房,蒸上牛排阿麵包阿飯阿麵條啊,一天到晚勤勞苦得要命,就是為了這個身體,把它哄飽了以後,等一下又餓了,又要來了,所以是為身體作奴隸。人活著先是為身體作奴隸,然後為別人作奴隸,為兒女啊,為親戚啊,為升職啊,“終身役投”,終身都在服役。結果在哪裏呢?“而不見其成功”,最後是一無所成地跑掉了。《易經》的坤卦也有一句話,“無成有終”,一生看不到成果。伹是有沒有結果呢?有結果,兒女講起當年爸爸媽媽怎麽樣,總算有這麽一個結果,已經是很好的一麵了。


    “蕭然”是形容詞,就是這樣子;“疲役”,為生命所奴役,一輩子都在疲勞到極點的狀態。我們真正的歸宿在哪裏?找不到。“可不哀邪!”上麵來一句“可不悲邪!”這兒又來一句“可不哀邪!”我們聽聽,簡直聲淚俱下了。生命的價值被《莊子》這一段批駁得一塌糊塗,這個還不算數:


    <b>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b>


    假定你修道,真做到了長生不死,有什麽用處呢?就算活一萬年,也不過多等了一萬年才死。所以這個形體的生命,畢竟非究竟,不是真道。為什麽說活到長命百歲,乃至長命萬歲,沒有用呢?莊子說如果你活了一百歲呀,一百歲的老頭子和年輕人的精神完全兩樣,其實我們明天同今天的精神都會不同,所以昨天晚上,我們幾個老朋友坐在一起吃飯的時候,我就講:“老了就不去作事情了,想做,但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不耐煩。這個“不耐煩”就是體能不夠。年輕人對越麻煩的事情越有興趣,“格老子,非碰它一下不可!”老了碰不動了,就不行了,這是“形化”,形體的變化。“其心與之然,”“心”已經隨著身體外形變化,體能的消耗。也演變去了。我們現在看花、喝酒,去跳舞、去聽歌,絕不是十幾歲時聽歌的感覺,“可不謂之大哀乎?”活長了又有何用呢?長生不死做個神仙又值幾毛錢呢?這是真正的大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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