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融表情木然了半晌,總算找回自己的聲音:“多謝父親,但我覺得,此事不急。”


    賀泰皺眉:“怎麽不急?哪怕你不願將就娶妻,先納一房妾室也好,你們倆抓緊點,指不定在你走之前就能懷上了。”


    賀融嘴角抽搐:“父親,就算是妾室,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兒,我此去生死未卜,說不定一去不回,這樣豈非耽誤了人家?再說了,我腿腳不便,若是匆匆忙忙生下來的孩子也患上殘疾,那會讓孩子一生受累,此事,等我回來之後再說吧。”


    人為三才之一,萬物之靈,但在他看來,其實比草木堅韌不了多少,即便天潢貴胄,同樣身不由己,朝不保夕,哪怕貴為皇帝,九五至尊,難道就真的隨心所欲,萬壽無疆了?


    要說這十一年得流放讓賀融學會了什麽,那就是讓他能將常人耿耿於懷的事情看得不那麽重。


    譬如生育後代,對許多人來說是骨血傳遞,是宗嗣繼承,但再看看他的祖父和父親,難道虎父就沒有犬子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他想做的事情太多,相比起來,子嗣傳承反倒不那麽重要了,起碼也不是排在第一位。


    但賀泰明顯不讚同:“娶妻納妾而已,她們的職責就是為你操持家務,生兒育女,你除了腳疾之外,其餘樣樣都好,能嫁給你,是她們之幸,何來耽誤委屈,不是為父說你,你平素就是心思太重了……”


    賀泰若是講起大道理來,那是滔滔不絕沒完沒了,賀融被他念得耳朵生繭,覺得被父親關愛也不是什麽好事,走又走不了,隻得眼神放空,神遊太虛,任他在那兒說了小半個時辰。


    直到賀泰一句“既然你也沒意見,那就這麽定了”,他才被驚得回過神來。


    賀融茫然:“您方才說什麽?”


    兒子即將遠行,賀泰終於想起自己平時的疏忽和失職,對三郎幾乎滿腔父愛快要溢了出來,見狀也不惱,反是慈愛道:“我說,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我會讓你庶母幫忙物色的,必給你挑個家世容貌都好的。”


    賀融無奈了:“父親,我現在真的沒有娶妻的心思。再者,京城高門世家,女兒個個嬌貴,即便嫁過來,我也沒工夫哄著她們,此事以後再說吧。”


    他對高門女子的印象,純粹來自李遂安,幾次打交道,雖然最後都大事化小,但想想要是真娶了李遂安那樣性情的妻子,那內宅真是三天兩頭雞飛狗跳,沒個安寧了。


    賀泰道:“無妨,要麽我去求陛下,讓他給你賜一樁良緣,他老人家必是樂意的。成了親之後,你隻管在外頭專心辦差,不必操心。你看為父先頭兩位王妃,乃至如今你們的庶母袁氏,俱都是賢良之輩,哪裏需要你花心思哄著?”


    說起自己早逝的兩位王妃,賀泰不由歎了口氣,生出點小小的惆悵。


    賀融見與他說不通,不由頭疼,索性也懶得理會了。


    賀家因為賀融要出遠門的事,變得格外緊密團結,原本到了京城之後,幾兄弟各自結識了新朋友,逐漸都有了自己的生活,但賀融出使西突厥的差使定下來之後,他們似乎又回到從前在竹山時的光景,連成日喜歡往外跑,跟朋友約好去郊外狩獵賽馬的賀秀也推掉了邀約,難得老老實實待在家裏,幫忙查看賀融出行還有什麽漏下的。


    崇文館裏,原本就對賀融格外優遇的學士們,近來看賀融的目光幾乎柔得能擰出水來,薛潭的老師,那位孟學士,在下學之後還特地將賀融留下,給了他一本前朝遊記,那書早已絕版,還是殘本,在市麵上買都買不到,但因裏麵有包括突厥在內的西域記載,所以孟學士讓賀融拿回去仔細研讀。


    還有侄兒賀歆,這段時間吃過晚飯就來探望,難得要賀融給他講故事,講完了又不走,傷感癡纏地望著他,問三叔什麽時候才能回來,三叔是不是不回來了,問得淚眼汪汪,讓賀融啼笑皆非,還得哄他半天。


    相比之下,平素最愛纏著賀融,與他同進同出的五郎賀湛倒是反常起來,接連幾日早出晚歸行色匆匆,家裏人問起,就說是禁軍裏有事,也不多說。


    眾人也沒多想,隻以為他舍不得三哥遠走,還在賭氣。


    這一日傍晚,賀湛又是晚歸,他繃著嘴角,眉間也透著股冷肅,倒是越發有軍人氣概了。


    半隻腳踏入院子,看見院子裏坐著的人,賀湛就楞了一下。


    “三哥,你怎麽來了?”


    賀融:“我怎麽就不能來?”


    賀湛輕咳一聲:“我不是那個意思,入夜了外頭涼……”


    賀融:“已經夏天了,不冷。你這些天沒有在家留飯,我過來看看,軍中沒什麽事吧?”


    他起身走到弟弟麵前,冷不防伸手戳了一下賀湛額頭上的青紫,引來對方的抽氣和躲閃。


    “被欺負了?還是打架鬥毆了?”


    賀湛不滿:“三哥,我在你心目中,要麽被欺負,要麽是打架?這是操練弄的傷!”


    賀融:“那身上也傷著了?脫下來我看看。”


    麵對三哥意味深長的眼神,賀湛在外頭被磨礪出來的鐵血之氣霎時換作窘迫羞澀。


    “身上也都是皮外傷,我真沒事!”


    賀湛怎麽也不肯除衣,他已經十八了,不再是當年那個動輒要三哥抱抱要三哥舉高高的小娃娃。


    為了轉移兄長的注意力,賀湛忙把賀融拉進屋:“聽說父親要給三哥說親?”


    說起這件事,賀融就有些無奈:“我已經再三推拒了,但父親好像不死心。”


    難得看見三哥也會有束手無策的時候,賀湛樂了,有些幸災樂禍。


    “說不定三嫂進門之後你就不這麽說了!”


    賀融嘴角微微一揚:“與其操心我,不如操心你自己。”


    沒看到三哥因此窘迫,賀湛有些失望。


    “三哥,你有沒有想過,此去路途遙遠,萬一真定公主不肯見你,又或者,她已經死了,你要怎麽辦?”


    賀融:“當初我們在竹山,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可能一輩子都回不了京?”


    賀湛想了想,道:“想過。那時我就想,一輩子待在竹山,除了艱苦些,日子平靜安穩,其實也沒什麽不好。”


    當然,現在這樣也很好,如果沒來京城,賀湛也想不到自己還能入禁軍。


    看見的世界越廣闊,自然不會想再安於逼仄清苦的一隅,但那時候,他的確沒有那麽多的野望。


    賀融卻道:“我沒有這麽想過。”


    賀湛一愣。


    賀融:“父親作為皇長子的身份擺在那裏,哪怕他被廢為庶人,將來新天子登基,你覺得,父親的身份,會不會被有心人利用,成為一麵旗幟?即使他什麽也不做,沒有任何威脅,你覺得,新皇帝會不會讓他繼續過這樣平靜的日子?”


    賀湛定定看著三哥,一股寒意自背脊升起,不知不覺,彌漫全身。


    賀融:“你還記得樂弼造反時打出長樂王的口號嗎?長樂王早就死了,但時隔那麽多年,還有人利用他來謀事,一個活著的父親,又可以給別有用心者帶去多少利益?”


    賀湛困難地開口:“所以我們……”


    賀融:“所以我們,身不由己,一定要往前走。活,或者死,人生無非這兩條路,你想死嗎?”


    賀湛搖搖頭,表情艱澀。


    他不是沒有想過這些事情,但心裏明白,跟說出來是兩碼事。從前兄弟倆親密歸親密,卻沒有談論過這些,今日也許是賀融知道自己即將遠行了,所以特地過來,與他說上這些推心置腹的話。


    賀湛知道,這些話,對別的兄弟,三哥一定不會說。


    “……那我們,應該如何做?”


    賀融溫聲道:“我這一去,不知何時方歸,甚至不知還回不回得來,你也大了,許多事情,心裏該有個底。你入禁軍,就是一個起點,將來走從軍的路子,也未嚐不可,邊境不寧,你將來就不愁沒有大施拳腳的時候,不過在那之前,須得先低調行事,積攢功勞。”


    賀湛心裏酸澀而又軟作一團,就像那天三哥和他說“我不能把你拉到懸崖上,讓你陪著我去披荊斬棘”一樣。


    他的三哥待他這樣好,事事為他謀劃,為他考慮周全,卻又沒有牽著他的手亦步亦趨,而是放手讓他自由翱翔,如老鷹對待雛鷹那般。


    這個比喻有些不倫不類,三哥才比他大了兩歲,他不是雛鷹,三哥也不是老鷹,但這種感情是類似的。賀湛覺得,即使自己將來娶妻生子,成家立業,這輩子也不可能再遇到像三哥這樣的人,他也不可能生出像對三哥這樣複雜的情感。


    如兄如父,患難與共,深入骨血,又牢牢烙刻在魂魄。


    賀融不知他心中所想,兀自說道:“大哥是長子,在竹山時,父親頹喪不振,是大哥為這個家撐起一片天,他愛護兄弟,尊敬師長,疼愛妻兒,是一個再好不過的兄長。”


    賀湛收斂起紛亂思緒,仔細傾聽,他知道三哥肯定還有下文,也不打斷。


    果然,“但是,如今齊王衛王其勢已成,父親想要與他們爭,是爭不過的,還很容易犯錯,落入圈套。大哥沉穩有餘,卻容易裹足不前,流於優柔,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隻怕他有時會引父親走錯路。二哥看似豪爽勇武,實則粗中有細,父親與大哥若肯聽他的,有時反倒更好一些。我並不能預料一家的前程,但你心中應該有自己的成算,不要隨波逐流,記住,在禁軍,要忠於陛下,腳踏實地,隻要有這一身本事在,就不怕沒有出頭之日。”


    賀湛聽出三哥話裏有話,而且隱隱約約指向更敏感的話題,心中不由一緊。


    皇帝現在就三個皇子,要說他對父親沒有任何期盼是不可能的,但他沒有三哥想得清楚透徹,對自己未來,也隻是模模糊糊一團。


    賀融的話就像一隻手,為他撥開眼前迷雲。


    “三哥,我明白,你……你這一路多保重。”賀湛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麽。


    賀融忽然朝他伸出手。


    賀湛茫然。


    賀融:“大哥二哥嘉娘他們,甚至是侄兒,都給我送了禮物,你的禮物在哪裏?”


    賀湛哭笑不得:“哪有人這樣主動討要的?”


    賀融在他腦袋上敲了一記:“我教了你這麽多,快點把所有私房錢拿出來買贈禮!”


    賀湛:“三哥,你也太狠了,我攢了好幾年呢!”


    賀融:“就跟你要這一回,指不定以後就收不到了。”


    賀湛忙呸呸呸地:“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賀融笑了。


    ……


    有皇帝發話,賀融的冠禮很快就準備妥當,而且異常隆重,連齊王世子賀臻都沒這樣的殊榮。若賀融是賀泰長子,又或者他不是即將遠行,恐怕就有人要多想了,但現在,大家都清楚,皇帝這是在加恩。


    賀泰沒有放棄為賀融娶妻的念頭,他甚至已經物色好了一門婚事,對方是禦史中丞林家的女兒。


    禦史中丞雖然品階不高,但林家家風清白,家風甚好,據說這門親事還是宰相周瑛給介紹的,賀泰聽說之後就滿意得不得了,還上稟了皇帝,想讓皇帝為賀融賜婚。


    且不說賀融根本不樂意,林家姑娘的母親更不情願,誰家願意把女兒嫁給一個即將遠行,很可能回不來的男子?即便這個男子是皇孫,但女兒卻很可能剛成了親,就要頂著皇孫妃的名分守寡,更不必說賀融身有殘疾,隻要在把女兒當女兒,而非貨物的人家,他就不是一個好女婿。


    但林氏女的父親,也就是那位禦史中丞,卻不這麽想。


    他是親眼見過賀融的,對方思路敏銳,談吐風儀無一不好,腿腳有疾,那也不影響日常起居,若是等到賀融順利出使歸來,屆時就不是他們林家能高攀得起了,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所以在皇帝詢問林中丞的意見時,他便應承下來,又提出希望能夠等賀融回來再成親,因為時間倉促,來不及選好日子,匆匆忙忙將女兒嫁出去,是會遭人恥笑的,女兒如今年方十四,他們當父母的,也希望能多留她一些時日。


    林中丞其實這也是為女兒留了一條後路,萬一賀融回不來,兩家也隻是訂婚而非成婚,女兒不必因此背上寡婦或再嫁女的名聲。


    皇帝一聽有道理,就答應了。


    於是在賀融還來不及反對的時候,皇帝與賀泰等人,就已經將婚事敲定下來,賀融莫名其妙多了一位未婚妻。


    不過這件事對賀融而言隻是小小的困擾,現在他需要考慮的事情更多,譬如從長安前往西突厥的路線,如何繞過蕭豫與東、突厥的勢力,平安抵達西突厥,能否說服真定公主,能否先保住自己一行人的性命等等,比起多了個未婚妻,這些遠遠來得重要。


    日子很快一天天過去,到了臨行前兩日,賀泰讓廚下準備菜肴,將全家人都喊到一塊,連袁氏和賀嘉等女眷也到場了。


    濟濟一堂,兒女雙全,讓他恍惚有種回到竹山的錯覺。


    酒過三巡,女眷先行告退,餘下賀泰與賀家幾兄弟,說話也方便一些。


    賀泰舉起酒杯:“三郎,你此去,山重水遠,歸期不定,今日為父與你的兄弟姊妹們,就在此先給你踐行了,望你一路珍重,平安而歸。”


    “多謝父親。”賀融舉杯回應,一飲而盡。“您如今在工部一切順利,兒子也在此祝您鵬程萬裏。”


    賀泰聞言非但沒有高興,反倒流露出一絲憂色:“你們有所不知,工部事務瑣碎,陛下又是個眼裏揉不得沙子的,我戰戰兢兢,不敢行差踏錯,就怕被陛下怪罪,吃不了兜著走。”


    酒水下肚,多了幾分醉意,他忍不住泄露了自己的鬱悶:“齊王與衛王在京城那麽多年,管理刑部和禮部,井井有條,與他們相比,為父剛剛起步,什麽都不是。”


    賀融也正要借此機會勸誡:“陛下在位逾二十載,不是耳根子軟容易聽信讒言的昏庸之主,他老人家看臣下辦差,辦得好不好是其次,最重要還是用心與否。隻要用心,有心去學,哪怕辦得不好,知錯就改,陛下也能諒解。”


    賀穆也道:“三弟說得是,上回父親送錯了壽禮,陛下非但沒有怪罪,反而覺得父親孝心可嘉,敕封父親,我們也才有了今天的好日子。”


    賀泰揉揉額頭:“其實那天的事情,我事後想想,覺得會不會被人算計了,你們說,會不會與齊王有關?”


    賀融與大哥賀穆對視一眼,他們都以為父親至今雲裏霧裏,沒想到父親還會想到這一層,但事情已經過去,皇帝將父親封為魯國公,就是不想再追究,再舊事重提也沒什麽意思。


    “父親,此事沒有證據。”


    賀泰點頭:“我曉得,也就是與你們說一說罷了。”


    賀融:“我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還請父親恕我無禮僭越。”


    “咱們父子親密無間,還有什麽不能說的。”賀泰擺擺手,都說遠香近臭,平日裏感情淡淡的兒子即將離開,他最近看賀融也變得無比順眼起來。


    賀融:“父親行事,隻需記住兩個字,就可暢通無阻,深得帝心。”


    “哪兩個字?”賀泰被挑起好奇心。


    賀融:“公正。公正處事,公正無私,無論何時,不要徇私,不要顧慮太多,這世上能保住我們的,唯有陛下,我們無須看任何人的臉色,隻要跟著陛下走,萬事無憂。”


    賀泰若有所思:“這樣就可以?”


    賀融輕輕點頭:“這樣就可以。”


    ……


    兩日眨眼即過,終於到了出發的那一日,薛潭到魯國公府來接頂頭上司。


    他臉上看不出半點離愁別緒,反倒樂嗬嗬的,仿佛對未來旅途充滿期待。


    賀融看了他一眼:“魚深興致不錯啊,想去突厥想很久了吧?”


    薛潭樂了:“彼此彼此,賀少卿也很精神,連竹杖都換了新的。”


    他知賀融並不在意腿腳的事,是以也開口無忌。


    賀融:“我五弟新做的,好看嗎?”


    薛潭撲哧一笑:“您這擺明是讓我誇,我能說不好看嗎?”


    賀融:“那是不能。”


    兩人上了馬車,一路馳向城門。


    皇帝派來的人手早早等在那裏,一百禁軍,英姿颯爽,個個是年輕力壯的兒郎。


    賀融知道這些人多是良家子弟出身,從北衙裏挑出來的——那些出身高門的,大多不願意幹這種可能有去無回的苦差事,當然也有宋蘊這樣,自己願意,但家裏人不讓的。


    禁軍裏過來一人,向賀融行禮。


    “卑職羽林衛百夫長陳謙,見過賀少卿。”


    賀融聽過他,原先是武威侯張韜的親兵,身上有陳年舊傷,退下戰場後就入羽林衛教習新兵,是賀湛在禁軍裏的頂頭上司。


    “陳百夫長無須多禮,往後我們就是生死與共的同僚了,此行的禁軍由陳百夫長帶隊嗎?”


    陳謙道:“不是,卑職隻是副統領,統領另有其人,被季大將軍留住說了會兒話,應該馬上就能來。”


    說話間,自皇城方向,一騎飛馳而來。


    賀融循聲望去,頓時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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