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外頭並不隻有怪鳥和怪蟲而已,還有那些把諾姆卷走的觸須,被咬碎的曬衣繩也有得好想。還有我們雖然還未目睹,卻會發出低沉咕嚕聲的東西。我們不時聽到那種咕嚕叫聲由遠處傳來──可是透過濃霧的濕潤效果,誰說得出所謂“遠處”到底有多遠呢?有時那吼聲近得震動了整棟建築,使人覺得一顆心好像突然被灌滿了冰水。


    比利在我懷中驚跳起來,並呻吟不止。我梳理他的頭發,他卻哼得更大聲了。然後他仿佛又發現睡眠畢竟不比現實危險,又沉沉睡去。我自己的睡意被嚇走了,因此又清醒地瞪著兩眼。


    自天黑以後,我斷斷續續大約隻睡了一個半小時,而且噩夢連連。其中一個夢又回到前一晚,比利和黛芬站在客廳的大觀景窗前,向外眺望黑灰色的湖麵,以及風暴前的銀色水龍卷。我怕強風會吹破窗子,把致命的玻璃碎片射向客廳各處,因此想上前護住他們。然而無論我跑得多快,卻都無法拉近和他們母子間的距離。


    接著一隻巨鳥從大雨中飛了出來,一隻赤紅色的巨大史前鳥,雙翼一張,便遮住整個湖麵。它張開鳥嘴,露出與紐約荷蘭隧道等長的嗉囊。當那隻鳥俯衝下來攫住我的妻兒時,一個惡毒而低啞的聲音一次又一次低聲重複道:箭頭計劃……箭頭計劃……箭頭計劃……


    不是隻有比利和我睡不穩而已;其他人也在睡夢中囈語尖叫,有些人甚至醒來後還繼續尖叫。冷藏櫃裏的啤酒以驚人的速度消失。巴迪.伊格頓已悶聲不響地從倉庫搬來一批存貨,補過一回貨了。麥克.哈倫告訴我說,店裏賣的鎮靜劑都被拿光了,一點存貨都不剩。他猜某些人可能已服下六、七瓶了。


    “奈多安眠藥倒還剩下一點,”他說,“你要不要一瓶,大衛?”我搖搖頭謝了他。


    在五號結帳台旁的最後一條走道上,有幾個喝醉的。他們共七人,除了經營“鬆樹洗車站”的路.泰亭傑外,都是外州人。路喝酒是不用借口的。這些“酒鬼”個個都被酒精麻醉得差不多了。


    哦,是的──也有六、七個發瘋了。


    “發瘋”不是最適切的詞匯,隻是我也想不出有什麽更好的形容詞。這些人沒有藉啤酒、酒精或安眠藥之助,便進入一種完全恍惚的狀態。他們以茫然而空洞的眼神瞪著你看。現實的堅硬地表在難以想像的大地震中裂開了,而這些可憐人摔進地縫裏。也許過段時間,有幾個會恢複知覺吧,如果我們還有時間的話。


    其餘的人則各自設法調適,有些人的方法委實奇怪。例如雷普勒太太,她說她相信這一切都隻是一場夢,而且說的時候沒有半點懷疑。


    我望向亞曼達。我對她萌生一種強烈而不適的情感──不適,但並非不悅。她的眼珠碧綠如玉……有一陣子我一直注意她,想著她會不會取下染色的隱形眼鏡,但顯然那顏色是與生俱來的。我想和她做愛。


    我的妻子在家,也許還活著,但更可能已經死了。無論如何,我愛她,我最希望的事就是帶著比利回到她身旁,但我也想和這個叫亞曼達.杜弗瑞的女人親熱。我告訴自己,這種不正常的欲望出自我們所處的不正常狀況。也許是吧,但欲望並不因此而消退。


    我時睡時醒,直到三點左右才一個抽動,整個清醒過來。亞曼達已換了睡姿,像胎兒一樣,兩膝抬高到胸前,兩手貼緊在大腿之間,看來睡得很沉。她的運動衫有一側微微拉高,露出一截白皙的肌膚。我望著她,開始無助地勃起。


    我試著轉移心神,想著昨天我曾想畫布倫.諾登那件事。不,沒有什麽比一副畫重要的,隻是……讓他坐在一段木頭上,手裏拿著我的啤酒,畫他疲倦而冒汗的臉,和兩綹從他耳後翹起的頭發。那可能會是張好畫。


    我和父親住了二十年後,才接受了所謂“好畫”可能就夠好了。


    何謂天賦?就是期望的詛咒。小時候,你必須不負眾望。假如你能寫作,你會以為上帝讓你降生是為了讓你淩駕莎士比亞。假如你能畫,或許你就會想上帝生你是為了讓你贏過父親──我小時候就是這麽想的。


    結果證實了我比不上他。我不停嚐試。我在紐約開畫展,卻沒什麽好成績──畫評家拿我父親把我比了下去。一年後,我接了廣告畫以維持生計。黛芬懷孕了,我隻有說服自己,生活比較重要,此後藝術對我而言將隻是嗜好。


    我畫了“黃金女郎洗發精”的廣告。黃金女郎騎腳踏車、黃金女郎在海灘擲飛盤、黃金女郎手拿飲料站在公寓陽台上,那幾張都是我畫的。我為不少知名雜誌的短篇小說畫過插圖,但最初我是為男性雜誌畫插畫才入行的。我也畫過電影海報。錢財滾滾而來,應付我們的生活綽綽有餘。


    去年夏天,我在橋墩鎮舉行了最後一次個展。我展出五年裏畫的九幅油畫,賣出了六幅。我絕對不肯出售的一幅,畫的就是聯邦超市,想來還真是巧合。畫麵是由停車場盡頭看過來的遠景。在我的畫中,停車場是空的,隻放了一排湯廚茄汁焗豆罐頭,由遠而近排過來,一罐比一罐大,最後一罐看似有八呎高。這幅畫的標題為“焗豆與假象”。一個來自加州,在某家製造網球及球拍的大公司擔任高級主管的男人,似乎很想要這幅畫,不肯因畫框下掛了“非賣品”的牌子而放棄了事。他從六百元起價,一直抬高到四千元,說要把畫掛在他的書房裏。我不青賣,他大惑不解地走了。盡管如此,他仍不死心。他留下一張名片,要我若是改變主意的話,就打電話給他。


    那筆錢我倒用得上。去年我們整修了宅邸,又買了新的四輪傳動車,可是我就是不能賣那幅畫。我不能賣,因為我覺得那是我最好的一幅畫,所以我要留著它,看有沒有人會來問我什麽時候才要正式從事嚴肅的藝術工作。去年秋天某日,我偶然把那幅畫拿給奧利.魏克看。他問我是否可以拍下來,當廣告展示一個星期。這問題也結束了我自己的“假象”。奧利一眼就看清了我的畫,也強迫我看清了:我畫的是件完美的廣告作品。僅此而已。但也確實是傑出的廣告畫。


    我讓奧利拍了照,然後我打電話到加州給那個高級主管,主動降價到兩千五百元。他買了,我用優比速快遞將畫送到西岸去。我本來像個受騙的孩子,永遠無法滿足於一個不痛不癢的“好”。但經過此事之後,我多少認了份。雖然偶爾還是有些咕嚕雜音,就像霧中不知名的生物傳來的聲音一樣,但基本上是沉寂了。也許你可以告訴我,為什麽那孩子氣的自大聲音一旦沉寂下來,就和垂死十分相似?


    ※※※


    四點左右,比利醒了,以迷茫不清的神情環顧四周。“我們還在這裏嗎?”


    “是的,寶貝。”我答道。


    他開始無助地哭泣,看起來很慘。亞曼達也醒了,望著我們。


    “嘿,孩子。”她說著,輕輕把比利拉靠向她。“等天亮以後,情形就會好一點了。”


    “不。”比利說:“不會的。不會的。”


    “噓。”她摟著他,目光越過比利的頭與我的目光相遇。“噓,你好好再睡一會兒吧。”


    “我要我的媽媽!”


    “是的,”亞曼達說:“是的,當然。”


    比利在她的膝下扭動,一直扭到他能看見我的角度。他看著我半晌,然後又睡著了。


    “謝謝。”我說:“他需要你。”


    “他還不認識我呢。”


    “他還是需要你。”


    “那你怎麽想呢?”她的碧綠眼眸定定地望著我。“你有什麽想法呢?”


    “天亮時再問我吧。”


    “我現在問你。”


    ※※※


    我張開嘴正要說話,奧利.魏克卻從幽暗中現身,有如恐怖故事中的鬼魂。他手握一支覆著衣服的手電筒,向上指著天花板,使他憔悴的臉上爬著奇怪的黑影。“大衛。”他低喚。


    亞曼達嚇了一跳,害怕地望向我。


    “奧利,怎麽了?”我問。


    “大衛。”奧利又低語道:“請你跟我來。”


    “我不想離開比利。他剛剛才又睡著。”


    “我會陪他的。”亞曼達說:“你去吧。”接著她壓低聲音說:“上帝,這簡直沒完沒了。”


    8、兩名士兵的下場.亞曼達.與唐尼.米勒的對話我隨著奧利離開。他往倉庫走去。經過冷藏櫃時,他順手抓了罐啤酒。


    “奧利,怎麽回事?”


    “我要你看看。”


    他推開雙扇門。我們一走進倉庫,門便自動關上,扇起了一陣風,很冷。我不喜歡這地方,尤其是在諾姆出事之後。我的腦子不斷提醒我,不知道什麽地方有一小段被切斷的死觸須。


    奧利移開蓋住手電筒的衣服,將手電筒高舉過頭。最初我以為有人把兩個人體模特兒掛在天花板上的熱水管上,可能是用鋼琴弦什麽的,就像小孩在萬聖節時玩的把戲。


    然後我注意到吊在離地約七吋左右的腳,腳旁有兩堆被踢翻的紙箱。我抬頭看臉,覺得一聲尖叫自喉間升起,因為那兩張臉並不是人體模特兒的假臉。兩個頭都傾向一側,仿佛在聆聽一個非常爆笑的笑話,使他們笑得臉色發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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