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1965年8月14日——自打太陽熄滅過去了兩年多時間。這個日子是威爾的生日。


    一整天他四處遊蕩著,一本正經地告訴人們,他現在又長了一歲,如同又打了一局棒球。


    傑西不懂,為什麽生日對她弟弟來說似乎意義重大。但顯然情況確實如此。她認定,如果威爾想把自己的生命比做一局棒球賽,那完全可以。


    有相當一段時間,在她小弟的生日聚會上發生的一切事情都完全可以。瑪文·蓋伊在錄音機上唱著,不錯,可那不是首壞歌。危險的歌。“我不願受詛咒,”瑪文唱道,假裝在威脅人,“我要走很長時間……寶貝。”這首歌實際上有點富有奇趣。事實是那一天原可以要好得多,至少目前為止是這樣的。用傑西的姑婆凱瑟琳的話來說,要“比小提琴樂曲更妙”。甚至她爸爸也這麽認為,盡管開始提出回到潔爾茅斯為威爾過生日這個想法時,他並。不十分熱切。傑西聽見他對媽媽說是她想,還說這畢竟是個不錯的主意。這使她感覺良好,因為正是她——尚未嫁人的傑西·梅赫特,湯姆和莎莉的女兒,威爾的姐姐,梅迪的妹妹——使這個主意被接受。他們不去內地的落日道,而待在這裏,是她起了作用。


    落日道是家庭的一處營地(經過三代人隨心所欲的發展,它真的擴大到足以被稱做大院了),位於達克斯考湖的北端。這一年,他們打破了在這裏隱居九個星期的慣例,因為威爾想——隻這一次,他對爸爸媽媽說話用的是忍辱負重的大公語調,他希望能和家人以及平常相處的朋友們一起過生日。


    湯姆·梅赫特最初否決了這個主意,他是個股票經紀人,他的時間分別在波特蘭和波士頓度過。許多年來,他告訴家人不要相信所有的宣傳,那些宣傳說那打著領帶、穿著白領襯衫去上班的家夥們怎樣整天遊手好閑——要不在水冷器周圍閑逛,要不向速記聯合組的漂亮的金發姑娘們口述午餐請柬。“在沃斯托克鎮,沒有哪一個辛勞的除草工比我工作更努力。”他常常這樣告訴他們,“別管你們所聽到的,也許正好相反,跟上市場的節奏並不容易,也不特別富有刺激。”事實上他們中沒有誰聽到過任何與此相反的話,他們(很可能包括他的妻子,盡管莎莉決不會這麽說)全都認為他的工作聽起來比驢糞還乏味。隻有梅迪隱約知道他幹些什麽。


    湯姆堅持說,他需要在湖邊度過那段時間,以便從工作的緊張感中得到恢複。他的兒子以後會有足夠的生日和朋友們一起過。畢竟,威爾過的是九歲生日,不是九十歲。


    “而且,”湯姆補充道,“和玩伴們一起過生日不會有多大樂趣,除非你已長大,能喝一兩杯酒。”


    所以,要不是傑西突然出人意外地支持這個計劃,威爾要在海岸邊家庭常住的屋子裏過生日的請求也許就被拒絕了(對威爾來說,傑西此舉大大出人意外,傑西比他大三歲,很多時候威爾弄不清楚,她是否記得她還有一個弟弟)。她最初語調輕柔地提議:


    回家也許會有趣的——當然隻回去兩三天,在草坪上聚會,玩槌球,打羽毛球,黃昏來臨時烤肉,賞玩日本燈籠。在這之後,湯姆開始對這主意來了熱情。他是那樣一種人,自認為是“女巫的倔強之子”,別人常把他認做“老強驢”。不管怎麽看他,他總是個難以對付的人,一旦他邁腳開始行動便無法改變他……還有當他沉下下巴時。


    說到改變他——改變他的思想,他小女兒的運氣比所有其他人的加在一起都要強。


    傑西常能找到進入爸爸思想的通道。她是通過某個空子或者某個秘密通道進去的,而家裏別的人卻沒法找到。莎莉相信——她有些理由,傑西一直是孩子中湯姆最寵愛的。湯姆欺騙自己,以為家裏別的人都不知道這一點。梅迪和威爾以簡單的話表達出:他們相信,傑西巴結爸爸,爸爸轉而寵壞了她。“假如爸爸逮住傑西在抽煙,他也許會給她買隻打火機的。”前一年,梅迪恰恰犯了這個錯,被嚴令禁止。威爾這樣對梅迪說。梅迪笑著同意,並擁抱了弟弟。他們和媽媽都絲毫不知道湯姆·梅赫特和他的小女兒傑西之間的那個如同一堆腐肉的秘密。


    傑西自認為她隻是附和她小弟的請求——她隻是挺身而出支持他。無論如何,她不知道——她頭腦的表層不知道,她漸漸開始那麽憎恨落日道,她多麽急切地想離開那裏。


    她還憎恨起她曾經狂熱地愛過的那個湖——尤其是那種淡淡的、幹巴巴的礦物質氣味。


    到了1965年,她幾乎不願再去那裏遊泳,即便在最熱的天氣裏也是如此。她知道,媽媽以為是她的體形——傑西發育得早,正如莎莉自己那樣。在十二歲的年齡,她已具有婦女的基本體形——然而,原因不是她的體形,她已習慣了自己的體形。她知道,不管她穿那兩件褪色泳裝的哪一件,都遠非花花公子們的傾慕對象,不會將她的相片貼在牆上,不,不是她的胸,她的臀,她的屁股,而是那種氣味。


    不管事情下麵翻騰著什麽樣的原因和動機,威爾·梅赫特的請求最終被梅赫特一家的頭兒批準了。昨天他們旅行回到了海岸邊。他們動身很早,讓莎莉有足夠的時間為聚餐做準備(兩個女兒都熱切地幫忙)。現在是8月14日了。8月14日無疑是緬因州夏季的頂點。這一天,淡藍色的天空飄浮著朵朵大塊的白雲,帶強烈鹽味的海風沁人心脾。


    內地——包括湖區,自打湯姆·梅赫特的祖父在1923年建造了最初的小木屋,落日道就一直立於達克斯考湖岸邊——那些樹林、湖泊、池塘、沼澤在攝氏三十多度的氣溫下悶熱異常,濕度也僅在飽和點之下。可是在海邊這兒隻有二十多度。海風是個額外饋贈,它使潮氣變得無關緊要,它吹走了蚊子與毛蠓。草坪上到處是孩子,主要是威爾的朋友們。也有一些姑娘們是梅迪和傑西的好友。這一次說也奇怪,他們似乎都玩得來,他們從不爭吵。五點鍾左右,當湯姆將這一天的第一杯馬丁尼酒端向唇邊時,他瞥了一眼傑西,傑西站在近處,肩上扛著槌球的木槌,像是衛兵扛著步槍(顯然,夫妻間隨意的談話聲音在她的聽力範圍之內,不過,這實際上也許是精明的擦邊投籃球式的恭維話,目的在說給他女兒聽)。湯姆的目光轉向妻子,他說:“我想,這到底是個相當好的主意。”


    比好還要好,傑西想,棒極了,絕妙。如果你想知道真相的話。


    即使那樣也不是她的真正意思、真正想法。可是把別的都大聲說出來將是危險的,那會引起諸神的興趣。真正想到的是這一天完美無瑕——這是個十分信人的好日子。甚至從梅迪的手提式錄音機裏傳來的歌聲也動聽悅耳(傑西的姐姐特為這個場合愉快地將錄音機提到了院子裏,盡管在平常錄音機是個碰不得的偶像)。傑西從沒有真正喜歡過瑪文·蓋伊的歌,她也從不喜歡酷熱的夏季午後湖裏發出的那種淡淡的礦物質氣味,可是這首歌還行。“要說你不是個可人兒我就該詛咒……寶貝兒”,愚蠢,但不危險。


    這是1965年的8月14日。這一天仍然存在於現在這個被手銬縛在床上做夢的女人腦子裏,她身處離達克斯考湖南邊四十裏開外的一個湖畔別墅中(可是仍然是在炎熱的夏季,有著相同的礦物質氣味,那種討厭的引人回憶的氣味)。


    盡管十二歲的小女孩沒看見威爾在她身後趴著,她彎著腰去槌球,屁股成了小男孩的目標,小男孩剛剛又打了一局棒球比賽——又過了一周歲,這樣的目標對他來說誘惑太大不可忽視。她腦子裏的一部分還是感覺到他在那兒。屁股之間是條裂縫,在這裏夢演化成了噩夢。


    她放好槌球,注意力集中在六英尺開外的球網。要是她能將球擊中,她畢竟能趕上卡羅琳。那真不錯,因為玩槌球時卡羅琳幾乎總是贏。接著,就在她抽回球棒時,錄音機裏傳來的音樂變了。


    “噯,聽啊,大家都來聽啊。”瑪文·蓋伊唱道,這一次聽起來不隻是模擬威脅了,“尤其是你們女孩們……”


    傑西曬黑的胳膊上冷得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當你所愛的人從不回家時,你是否該獨自留下……我愛得太苦了,朋友們有時說……”


    她的手指麻木了,手中握有槌球棒的感覺也沒有了。她的手腕丁當做響。


    看不見的鉗子,她的心裏突然充滿沮喪。這是另一首歌,不恰當的歌,一首壞歌。


    “……可是我相信……我相信……女人應該以那種方式被人愛……”


    她抬頭看了看那一小群等著她擊球的女孩,看到卡羅琳走開了。站在她位置上的是諾拉·卡利根,她的頭發流成了辮子,她的鼻尖上有一小塊白色的鋅。她穿著卡羅琳的黃色運動鞋,戴著她的紀念品盒——裏麵裝著保羅·麥克卡特內小照片的那個盒子。但是,眼睛卻是諾拉的綠眼睛。這對眼睛帶著成年人的深深的同情看著她。傑西突然記起了威爾——毫無疑問,他是受同伴們的慫恿,和威爾本人一樣,可口可樂和德國巧克力餅使他們興奮起來了。他在她身後趴著,他準備要用手指會觸摸她的羞處。他動手她就要采取過火行動,轉過身來揍他的嘴巴。這也許不會完全破壞生日聚會,但肯定對它的完美程度有所影響。她試圖扔掉球棒,想在這事發生之前站起來轉過身子。


    她身後有人將梅迪的小錄音機音量調大了。那首可怕的歌比以前放得更響了,歌聲得意洋洋、閃著亮光,像個施虐狂。“它傷透了我的心……如此絕情——某個人,某個地方——告訴她這不公平……”


    她又試圖擺脫球杆——扔掉它——可是她做不到,仿佛有人用手銬將她縛在球杆上。


    諾拉!她叫道,諾拉,你得救救我!阻止他!


    正是在夢中的這一刻,傑西第一次發出了呻吟,暫時將狗從傑羅德的身體上驚起。


    諾拉緩緩卻嚴肅地搖了搖頭。


    我救不了你,傑西。你得自救——我們都是這樣。通常我不告訴我的病人怎樣做。


    但是我想,依你的情況,你最好誠實行事。


    你不理解!我不能重新經曆一次了,我不能!


    咳,別那麽傻了!


    諾拉突然不耐煩起來,她開始轉過身去,仿佛再也不忍看傑西仰起的驚恐萬狀的臉。


    你不會死的,這不是毒藥。


    傑西狂亂地四下環顧(盡管她還是直不起身來,無法不成為正逼近她的弟弟的頗具誘惑力的目標)。她看到她的朋友塔米·霍走了,站在那兒的是露絲·尼爾瑞,她穿著塔米的白色短褲和黃色背心。她一手拿著塔米的紅條紋槌球杆,隻一隻手夾著根萬寶路煙。她的嘴角翹著,像通常那樣嘲諷地咧嘴而笑。可是她的眼神嚴肅,充滿悲哀。


    露絲,救救我!傑西大叫。你得救救我!


    露絲深深吸了口煙,然後用塔米·霍的軟木底涼鞋將煙蒂碾進草地。


    哎呀天哪,寶貝兒——他打算用手戳你的下身,並不是用趕牛棒戳你屁股。你和我一樣清楚,這一切你以前都經曆過。所以有什麽要緊的呢?


    這不僅僅是戳下身。這不是的。而且你知道的!


    呼呼叫的貓頭鷹,啐!戳下身。露絲說。


    什麽?那是什麽意——意思是我怎麽知道所有的事情呢?


    露絲叫著回答。她的聲音表麵上是憤怒,其實卻包含著深深的傷痛。


    你不願告訴我——你不願告訴任何人。你跑開了。你像個兔子似地跑開了,那兔子在草地上見著了某個呼呼叫的貓頭鷹的影子。


    我不能說!傑西尖叫道,現在她在身旁的草地上看到了一個影子,仿佛露絲的話把它變了出來。然而,這不是貓頭鷹的影子,而是她弟弟的身影。她能聽見他的朋友們發出壓抑的咯咯笑聲,知道他就要伸出手幹這事了,可是她仍然直不起身來,更不用說躲開身體了。她無能為力,改變不了將要發生的事。她懂得,這正是噩夢與悲劇的實質。


    我不能!她又朝露絲尖叫。我不能,永遠不能!那樣會要了我媽的命……不然就會毀了家庭……或者兩件都會發生!他說過的!爸爸這麽說的!


    我不願當為你發送這個特別簡訊的人,寶貝兒。可是到這個十二月,你親愛的老爸已過世十二年了。而且,難道我們不能摒棄哪怕很少的這樣聳人聽聞的事件嗎?要知道,這好像並不是他拴住你的乳頭將你吊在晾衣繩上,然後放火燒你。


    可是她不想聽這些,不想考慮——即使在夢中——重新評價她埋藏了的過去。多米諾骨牌一旦開始傾倒,誰知道會停在哪兒呢?因此,她捂住耳朵不去聽露絲在說些什麽。


    她繼續用那種乞求的幽幽眼神緊盯住她的大學老室友。這種盯視法常常使露絲笑起來並作出讓步,去做傑西讓她做的無論什麽事(不管怎麽說,露絲冷若冰霜的外表根本沒有霜厚)。


    露絲,你得救我!你必須救我!


    可是,這一次盯視法無效了。


    我不這麽想,寶貝,那些女生聯誼會的會員們都走了。閉嘴的時候結束了,跑開是不可能的了。醒來不是選擇。這是輛神秘的火車,傑西。你是隻貓咪,我是那貓頭鷹,開車吧——都上車了。係好安全帶,係緊點。這是趟e等票的旅途。


    不!


    可是,現在,使傑西感到可怖的是,天開始暗下來了。可能隻是太陽躲到烏雲後麵去了。可她知道不是這樣。太陽就要熄滅,不久,星星會在夏日午後天空中閃爍,那隻老貓頭鷹會朝鴿子呼呼大叫。日食的時候來臨了。


    不!她又大叫起來。那是兩年前的心事!


    這一聲、你錯了,寶貝。露絲·尼爾瑞說。對你來說它從來沒有結束。對你來說,太陽根本出不來了。


    她張嘴否認,要對露絲說,她和諾拉一樣犯有過分誇大事情的過失。諾拉不斷將她推向她不願去打開的門,不斷讓她確信回顧過去可以改善近況——仿佛大量摻和昨天長滿了蛆的殘羹剩飯會使今天的晚餐口味更佳。她想告訴露絲,正如那天永遠跨出諾拉的辦公室時告訴諾拉的那樣,容忍某件事,和受這件事製約大不相同。你們兩個傻瓜難道不懂崇尚自己也是一種崇尚嗎?


    她想說出來,可是她還沒能張開嘴巴,就有東西入侵了:在她微微張開的雙腿間來了一隻手,大拇指粗魯地朝她屁股縫中伸去,手指就壓在她xx道上方的短褲上。這一次不是她兄弟天真的小手,她雙腿間的手比威爾的手大得多,而且一點也不天真。錄音機裏放著那首壞歌,下午三點星星便出來了。這是大人們互相撫弄生殖器的動作。


    她轉過身來,期待看到她爸爸。日食期間他對她做過類似的事情。她想象露絲和諾拉那樣嘀嘀咕咕崇尚自己、沉浸往事的人會把這種事叫做猥褻兒童。不管叫什麽,那是他——她都非常清楚——她擔心,她會要求為他所做之事給予他可怕的懲罰,不管那事多麽嚴重或多麽微不足道。她會舉起槌球杆朝他的臉打去,打爛他的鼻子,打掉他的牙齒。當他倒在草地上時,狗會過來吃掉他。


    然而,站在那裏的不是湯姆·梅赫特,是傑羅德。他全身赤裸,律師的紅色軟肚皮下麵,xxxx朝著她勃起著。他一手拿著一副克萊格手銬,在黑得怪裏怪氣的下午將手銬伸向她。不自然的星光閃爍在手銬側麵的接合處,上麵印著m—17,因為傑羅德無法弄到f—23型。


    來吧,傑西。他咧著嘴說。


    好像你不知道情況似的。而且,你喜歡這樣。第一次你高xdx潮來得那樣猛,差點都要爆炸了。我不介意告訴你,那是我一生中幹過的最好一次。那麽好!我有時夢中都夢到。


    而且你知道為什麽會這麽好:因為你不需要負任何責任。幾乎所有的女人當完全由男人擺布做這件事時感覺就特別好——這是被證明了的女性心理。傑西,當你爸爸騷擾你時,你有高xdx潮嗎?我打賭你有。我打賭你高xdx潮猛烈得使你要爆炸。崇尚自己的人們也許想就這些進行爭辯,可是我們知道事實,是不是?有些女人能說她們需要它,可還有些女人需要男人告訴她們說她們需要它。你是後者之一。這沒什麽,傑西。這就是手銬的用處,不過它們並不是真正的手銬,它們是愛的手鐲。所以戴上它們吧,親愛的,戴上它們。


    她後退著,搖著頭,不知是想哭還是想笑。這個話題本身是新的,可措辭卻太熟悉不過了。


    律師的把戲對我不起作用,傑羅德——我嫁給一個律師的時間太長了。我們都知道,有關手銬的事根本不是衝我來的。那是衝你的……直說吧,那是為了稍稍弄醒你那酒精澆蔫了的玩意兒。所以,收起你那該死的女性心理吧,好嗎?


    傑羅德意會到了卻窘迫地笑了。說得不錯,寶貝,沒致人於死地,卻也是有力的一擊。最好的防禦也是很好的進攻,對吧?我想,我教會了你那一點。可是,沒關係。就是現在,你可以作出選擇。要麽戴上這手鐲,要麽揮動那個槌球杆再把我打死。


    她環顧四周,惶恐沮喪地意識到,威爾生日聚會上的每一個人都在觀看她麵對這個全身赤裸的(也就是除了他的眼鏡之外)。超重的、性欲激起的男人……不光是她的家人,童年時的朋友也在看。她大學一年級時的導師亨德森夫人也站在旁邊。鮑比·黑根——那個帶她去參加高年級舞會,後來在他爸爸的舊車後座上幹了她的人——站在院子裏,他旁邊站著內沃斯牧師堂的那個金發姑娘。那個父母喜歡她、卻寵愛她哥哥的姑娘。


    巴利,傑西想。她叫奧莉維婭,她哥叫巴利。


    金發姑娘在聽鮑比·黑根說話,卻看著傑西。他們臉色平靜,不知怎的形容憔悴。


    她穿著件汗衫,汗衫上畫著自然先生匆匆沿街而跑,自然先生嘴裏吐出的話語印在氣球上:“邪惡不錯,亂倫最佳。”站在奧莉維婭身後的是肯黛爾·威爾遜。是她雇用了傑西第一次從事教學工作。她正在為傑西小時候的鋼琴教師佩奇夫人切一塊巧克力生日蛋糕。佩奇夫人看上去相當活躍。兩年前她在阿爾弗萊德的考瑞果園摘蘋果時中風身亡。


    這不像在做夢,像要淹死了。似乎我所認識的每一個人都站在這裏,在這古裏古怪的星光照耀的下午時分。看著我那全身赤裸的丈夫試圖讓我戴上手銬,而瑪文·蓋伊唱著:“我能得到個證人嗎?要說有什麽安慰的話,那就是:再不可能有比這更糟糕的事情了。”


    接著他們行動了,她在一年級時的老師沃茲夫人開始笑了。老考伯先生也隨著她笑起來,考伯先生是她們的園丁,他一直工作到1964年退休。梅迪也加入到笑聲中。還有露絲,胸上有傷疤的奧莉維婭,肯黛爾·威爾遜和鮑比·黑根幾乎笑彎了腰。他們互相拍著背,就像那些在當地理發店聽到了最最下流的玩笑的男人們。也許這笑話的關鍵語就是:


    女人因其xx道而成為生命維持係統。


    傑西往下看了看自己,發現她現在也全身赤裸了。她的胸前用一種唇膏寫著一行討厭的字:爸爸的小姑娘。


    我得醒過來,她想。要是醒不了我會羞死的。


    可是她沒醒,至少沒有馬上就醒。她抬頭看去,看到傑羅德那張會意卻寬闊的笑臉變成了張著大嘴的傷口。突然,從他的牙齒間伸出了那條野狗血淋淋的嘴。狗也咧著嘴,從它的尖牙之間冒出來一顆頭,就像某種淫穢的分娩。這顆頭屬於她爸爸。他那總是碧藍色的眼睛現在成了灰色,咧著的嘴上方,眼神裏閃著迷狂的光。她意識到這是奧莉維婭的眼睛。接著,她還意識到別的東西:湖水那種幹巴巴的礦物質氣味,那麽淡淡,卻那麽可怕。這氣味無處不在。


    “我愛得太苦了,朋友們有時這麽說。”她爸爸在狗的嘴裏唱,而狗又在她丈夫的嘴裏。“可是我相信,我相信,一個女人應該以那種方式被人愛。”


    她扔開槌球杆,尖叫著跑了。當她經過那個古怪的頭套著頭的可怕動物時,傑羅德啪地將手銬銬住了她的手腕。


    逮著你了!他得意洋洋地叫道。這著你了,我高傲的美人兒!


    開始時,她想,日食畢竟還沒完全形成,因為天開始變得更加暗起來。然後她想到也許她要昏過去了。伴隨著這一想法的是一種深深的寬慰與感激的心情。


    別傻了,傑西——你不可能在夢中昏厥的。


    可是她想,也許她正在那樣做。這是昏厥呢,或者僅僅是個更深的睡眠之穴,最終沒有太大的關係。在這種睡眠之穴她感覺自己像是一場大災難的幸存者。重要的是她最終擺脫了那個夢境。這個夢以比她爸爸那天在露天平台上的行為更基本的方式襲擊了她。


    她最終逃脫了。感激似乎是對這種境況做出的高雅而又正常的反應了。


    她幾乎已成功地進入那讓人感到舒坦的暗洞了,突然一個聲音闖來了:一個破碎的、難聽的聲音,就像突發的大聲咳喘。她試圖逃離這聲音,卻做不到,它像個鉤子抓住了她。像個鉤子開始將她拖向廣闊卻搖搖欲墜的銀色天空,這個天空分隔了睡眠與清醒。


    一度讓小凱瑟琳·薩特林感到驕傲與歡樂的前王子坐在廚房的過道裏。它最後一次對臥室進行突襲後已在這裏坐了大約十分鍾了。它坐在那裏頭仰著,眼睛大睜著,一眨不眨。最近兩個月來,它一直用極少的殘羹剩飯饣胡口。今天晚上它吃得很飽——事實上是狼吞虎咽,該感到倦怠了。有一會兒,它懶洋洋的,又有些困倦。可是現在所有的睡意都消失了,一種緊張感取而代之,這種緊張越來越厲害,有什麽東西拉住了好幾根細如發絲的警報觸發線。這警報觸發線位於狗的感官與本能相互重疊的神秘地區。另一個屋子裏,那凶悍主人在繼續呻吟,偶爾發出說話的聲音。可是,她發出的聲音不是令野狗恐慌的根本原因,不是使它在就要平靜地入睡之際又坐了起來的原因。它現在警覺地向前支起了它靈敏的耳朵,嘴巴向兩邊皺著露出了它的牙失。女主人的聲音不是它這樣做的原因。


    那是別的東西……不太對頭的東西……那東西可能危險。


    當傑西的睡夢達到高峰,開始螺旋式墜入黑暗時,狗突然一躍而起,它再也忍受不了神經繃得滋滋作響了。它轉身用它的口吻推開了鬆鬆的後門,跳進了刮著風的暗夜,同時,某個奇怪的、難以辨別的氣味襲向它。那種氣味裏有著危險……幾乎肯定有危險。


    狗盡它鼓鼓的、裝得過沉的肚子所允許的限度快速衝向樹林。當它得到灌木叢的安全保護時,它轉身又朝屋子挪動回來一點點距離。的確,它撤退了,但是,它還沒完全放棄它發現的美妙食物。


    野狗安全地藏身於林中,它瘦削、疲倦、智慧的臉上交替地映著表意符號般的月影。


    它開始吠叫了,正是這吠叫聲最終將傑西拉回到清醒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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