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新荷也不知有沒有真明白,反正自己一向崇拜的長姐這麽說了,她也就這麽點點頭,老實地聽了。


    直到到了家門口準備下車的時候,陶新荷才突然後知後覺地一把拉住了自家長姐,恍然道:“阿姐,馬老安人是不是想撮合你與馬九郎?”


    陶雲蔚一臉無語。


    她微笑著輕輕拍了拍小妹的頭,出廂下了車。


    陶新荷又一把抓住了隨後經過麵前的陶曦月:“二姐,可我記得馬九郎明明前兩日在對你獻殷勤啊!”


    陶曦月一臉無語。


    她淺淺含笑,輕輕拍了拍小妹的手,也出廂下了車。


    陶新荷一臉無語。她氣鼓鼓地瞪圓了眼睛,“你們又背著我說悄悄話!”


    回到自家,陶雲蔚才總算有了機會問起父兄和馬家主君商議正事的結果。


    陶從瑞想起來還有點激動:“謙益兄二話不說便答應了明天陪我們去陸園,正好綿綿你快去寫張帖子,好好寫,先多練幾次手再下筆。”


    陶伯璋在一旁含笑解釋道:“阿爹的意思,是我們家數你的書法最有靈氣,或許正好對得了陸宗主的口味,見之便心喜幾分,也算開了個好頭。”


    陶雲蔚無語。


    平心而論,她阿爹這個想法還是不錯的,她也不是個盲目謙虛的人,說到書法這件事,她的確是打小就有興趣,天分麽,大概也是有的。這要是給其他人家寫拜帖,她必定是當仁不讓,可現在他們是要給陸家投帖。


    淮陽陸氏是什麽樣的家族?說得簡單一些,你隨便在路上拉住一個士人問他:“你知道普天之下有哪個世家最善書法?”


    無論是誰,都一定會回答你:“淮陽陸氏。”


    陸氏子弟修書法跟別家兒郎根本是兩個概念,一個是奔著名家修煉去的,一個就是單純的要學好六藝。陶雲蔚也不敢說自己讀的書多,但就她看過的史書而言,凡是有淮陽陸氏人出現的地方,都必會伴隨著一句“擅書”或者“以書侍君”。


    所以就算是在如今的北朝,也多有達官貴人私下收藏陸書,而這種可稱之為“珍品”的東西向來隻在上層流傳,像陶氏這樣的人家是根本沒有機會瞻仰到的。


    陶雲蔚猜測著,就自己那點造詣,在陸氏宗主麵前不失禮還可以,但要說什麽讓人見之心喜,那就基本上是有點異想天開了。


    於是她也不著急寫,想了想,喚了自家小管事薛瑤,吩咐他下午出門去打聽些消息回來。


    第5章 陸氏


    黃昏時,天空忽然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來。


    陶曦月走進祭堂,看見長姐雲蔚就那麽靜靜站在供桌前,微暗的光線和昏黃的燈火絞纏映照著她清瘦的背影,隱隱透出一股與周遭蕭瑟氣息不符的剛強來。


    “阿姐。”陶曦月輕喚了聲,提步走到她身旁站定,溫聲道,“薛瑤回來了。”


    陶雲蔚點點頭,卻並未急著動作,目光仍是定定落在供於高處的譜牒上,須臾,忽而問道:“二娘,若是這次我錯了怎麽辦?”


    陶曦月微怔,隨即卻是彎唇笑了,說道:“人家說風雨時節最易多愁善感,我原來還不信,誰知連阿姐你也不能免俗。”


    陶雲蔚轉過頭,看了她半晌,隨即似好笑地道:“你是我阿妹,能脫俗到哪裏去?”


    陶曦月笑著伸手輕挽了她,說道:“阿姐知道咱們是一家人就好,一家人一起決定的事,要錯便是一起錯了。再說萬事不過開頭難,我們連南行之路都走下來了,還有什麽可疑懼的?”


    “你說得對。”陶雲蔚歎了口氣,“我隻是心裏有些不踏實,總覺得這件事不會太順利。”說完自己又先語帶自嘲地笑了笑,“先前我瞧著阿爹那副緊張模樣還覺得無奈好笑,誰知我也差不多,看來做宗房嫡支可真不容易啊!”


    別說是他們五個,就算是陶爹,活了大半輩子也從來沒有這樣的機會可以和真正的士族盛門打交道,而這,卻恰恰成為了他們來到南朝安身立命的第一步。


    要緊的第一步。


    陶雲蔚並不是個真正感性的人,忐忑和自我懷疑在她心底不過張狂了那麽片刻,便又被她給堅定地扼殺了。姐妹兩個閑話說笑了幾句後,便結伴去見了來匯報外出成果的薛瑤。


    薛瑤是去打聽陸家的。


    雖然淮陽陸氏名聲在外,但南北間畢竟有層壁,以陶家的末流士族身份也無可能接觸到更多關於這個家族的消息,但此時他們身在金陵,與陸氏本家不過一縣之隔,許多於自己眼中高深莫測的東西,在這裏不過是人盡皆知的常識罷了。


    果不其然,薛瑤隻是出去轉了一圈,便輕輕鬆鬆地得到了陶雲蔚需要的消息。


    陸氏一族自四年前老宗主去世後,便由他的長子接替了位置,也就是明日陶氏父子要去見的這位現任宗主,陸立。


    這位陸宗主除了有個身為當今皇後的嗣妹之外,還有兩個同胞手足,也就是他的兩個弟弟——陸方和陸玄。而相較起長兄陸立,這兩個人才是真正的聲名顯赫。


    其二弟陸方便是南齊的丞相,位高權重自不必多說。三弟陸玄則是陸老太爺的老來子,十五歲不到時就已然風靡士林,如今更有第一名士之稱,還是有名的行書大家。


    至於陸立和陸方,一個是以隸書見長,一個則是最擅楷書。


    陶雲蔚當晚就寫好拜帖交給了自己父親。


    “行書?”陶從瑞見之很是驚訝,但出於對女兒的盲目信任,他也並未表示反對,隻是好奇地多問了句,“綿綿這是有何用意?”


    陶雲蔚坦然道:“便是個投機取巧的意思。陸三老爺在南朝有天下第一名士之稱,且他既不主族政,又身無官職,所以仿他的長處最是適合我們向陸家表誠意,也不失風骨。”


    “好!”陶伯璋不由擊掌讚道,“這帖子想必就算不能讓陸宗主見之心喜,也至少會給他留下個好印象。”


    其他人也紛紛頷首表示同意,小妹新荷更是雙眼發亮地望著她長姐,崇拜地道:“阿姐你好厲害。”


    陶雲蔚笑著伸手捏了捏她的圓圓臉。


    或許是因為在馬家商議事情時談得太過順利,又或許是自家女兒寫的這張拜帖給了陶從瑞莫大的信心,總之第二天他當真是幹勁滿滿、精神抖擻地出了門,臨走前還讓次女曦月幫自己細細打扮了一番。


    然而出乎陶雲蔚等人意料的是,陶從瑞、陶伯璋父子兩個還不到中午就打道回了府,算上這一來一往路上的時間,兩人在陸家估計也就隻逗留了一盞茶的工夫。


    陶從瑞看起來似乎興奮未褪,見著孩子們便說起了今日見聞:“……那陸氏莊園竟是辟地數十裏而成,依山傍水,其間景色宛若世外桃源,當真美不勝收。”言語間還頗有些感歎,“真不愧是膏粱貴門啊,雖是移根而來,但這番經營恐怕比起在北邊隻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話說的,好像他曾見過陸家在北方時是什麽樣的。


    陶雲蔚也不戳穿他,隻笑著附和了兩句,便直入主題地問道:“阿爹今日可見到陸宗主了?”


    “啊,”陶從瑞仿佛這才從被震撼到的餘味中回過神來,說道,“今日陸宗主不在,沒有見到人。”


    陶雲蔚已經有了預料,聞言並不詫異,隻關心道:“那陸家是誰接的帖子來迎客?”


    旁邊的陶伯璋說道:“是他們四管家來迎的客,讓人奉了茶,接下拜帖後並未多說什麽,隻是問了幾句咱們家的情況。還說近來他家宗主事務有些繁忙,待空閑下來會再請馬老爺和阿爹過去會麵。”


    陶爹在旁邊點了點頭:“那四管家十分有禮的一個人,言笑得宜。”


    陶雲蔚聽了,轉頭朝她阿兄看去,恰正撞上對方欲言又止的目光。


    等一家人吃過午飯,陶爹自去了房中小憩,兄妹兩個才私下說起了話。


    “我看阿兄先前說起去陸家拜訪的事時眼中略有擔慮之色,”陶雲蔚直截了當地道,“可是有什麽問題?”


    陶伯璋沉吟道:“綿綿,恐怕我們將這件事想得有些簡單了。”


    “我今日隨父親去陸家,連他們的正廳都不曾入過,那間待客的屋子陳設雖好,但一個四管家便能坐在主位上,也就是阿爹這樣沒有落差的才感覺不到異樣,相較之下馬家老爺的神色卻是複雜多了,尷尬三分,愕然三分,更添小心四分。”


    他苦笑了笑,說道:“你那張拜帖,我看可能也就隻到那位四管家的手裏了。”


    他們陶家就算是在以前,也從沒有接觸過這樣的人家,令人瞠目的闊氣隻是其次,最主要是這樣層層嚴進的門戶,光是一個四管家就能在接帖迎客這一步上替主家省去不知多少麻煩。


    特別是據陶伯璋所言,他看見馬老爺本想送些酒錢給對方,但這位四管家也不動聲色地避開了——這才是最令陶氏兄妹擔慮的,這意味著攔住他們的不是底下人的私心,而是這座膏粱盛門的嚴明有序和高不可攀。


    這對他們這樣的人家來說是難以想象的。


    “這麽看來,那四管家說陸宗主會再請阿爹他們過去也極可能隻是順嘴說的客套話。”陶雲蔚眉頭微蹙,“這麽幹等著也不是辦法……這樣吧,再過幾日若陸家那邊還是沒有消息,我便去與馬家大娘子商量商量,正好浴佛節也快到了,我們索性便借這個機會去拜訪一下陸宗主的夫人,女眷間行事也好有餘地,我先探探陸家的意思再說。”


    陶伯璋覺得這也不失為一個辦法,於是點了點頭:“如此也好,倘陸家不願趟這個渾水,我們也好早早另想辦法。”


    於是隨後兄妹兩個便默契地將事情瞞了下來,一派從容鎮定的模樣等了幾天消息,到了第五天上頭,陶雲蔚隻對家裏人道是自己要去打聽下南朝過浴佛節的傳統,隨後便獨自乘車出了門。


    待到了馬家與馬老爺之妻王大娘子見到麵,陶雲蔚將來意一說,對方似頗為意外地先是一頓,隨後才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說道:“大娘考慮得極是,我們跟著陸夫人做事,總是不會有錯的。”言罷眉目間又略透出些難色來,“隻是……前兩日家中郎君才去投了帖,咱們這就又跟著上門拜訪,難免顯得有些過於急躁,若讓外人瞧見,隻怕會說我們兩家有失士族修養。”


    陶雲蔚不料她會如此想,硬是生生被這句話給哽了一下,才暗暗平複著心中波動,仍從容地說道,“大娘子說得有道理,雲蔚也隻是擔心我們兩家初來乍到,浴佛節又是忽略不得的大日子,萬一頭回便在南朝這些士族麵前露了怯失了禮,那便不太好了。”


    王大娘子含笑聽她說完,微微頷首道:“你向來是心細的。我看不如這樣,這事你也不必操心了,這些高門士族在外頭做的排場總不會默默無聞,回頭我讓人去打聽好了便給你知會一聲,你們家也就知道該如何準備了。”


    話說到底也是不想去陸園登門的意思。


    陶雲蔚雖聽得出對方的婉拒之意,隻是話說到這種程度她也不好再勉強,隻得笑笑道謝應了,臨走前原本打算再去馬老安人那裏打個招呼,誰知王大娘子卻道老安人這兩天當真應了些水土不服的症狀,用了藥又有些嗜睡,所以並不怎麽見人。


    陶雲蔚直覺有些異樣,便也沒有再多作停留,返回了丹陽。


    第6章 疏遠


    又過了兩日恰好便是十五,這天早上,陶家三姐妹正在家中製藥,忽聞外頭有人叩門,未幾,薛管家應了客回來,稟報說是那陳姓儈賣人的妻子盧氏求見。


    陶雲蔚頗有些意外,出於事出反常必有蹊蹺的直覺,她決定見見這個盧娘子。


    盧氏是自己獨自來的,手裏還挽了個籃子,一見麵便熱情地往陶雲蔚麵前遞:“今日敬神,自家做了些裹蒸,想著幾位姑娘這裏或是忙不開準備這些吃食路上用,所以特拿些來,陶大姑娘可別嫌棄味道平常。”


    侍女杏兒得了自家大姑娘的眼色,當即上前一步,伸手將籃子接了過來。


    “盧娘子客氣了。”陶雲蔚示意請了對方坐下,方順著話茬不動聲色地問道,“謝你細心提醒,不過先頭你說‘路上用的吃食’,可是這日子有什麽講究?”


    初一、十五這樣的日子雖說許多人都有上香禮佛的習慣,像馬家老安人還會茹素,但也並不是浴佛節那樣的特定節日,需得人人都這麽過,何況陶家眼下也並無那個閑暇跟心思。陶雲蔚乍然聽對方這麽一說,起先還以為是南北風俗有什麽差異,但轉念聯係起盧氏這突兀的造訪一想,便立刻肯定這應當是對方將要入正題的引子。


    果然,盧氏隨即便訝道:“怎麽大姑娘今日不隨陸夫人一道去大慈悲寺麽?”


    陶雲蔚雖然已看出對方的驚訝之色乃故意為之,但卻仍是不由因這話中的信息愕然一頓,須臾,方靜靜淺笑了笑:“我們這兩日忙得不可開交,原打算待準備妥當了,浴佛節那天再去聊表心意的。”


    盧氏也不知聽沒聽出什麽意思,反正是一臉了然地應著聲連連點了頭:“是是,瞧我這粗枝大葉的,竟沒想到這層——不知姑娘們可有什麽用得上我幫忙的地方?盡管說便是!”


    陶雲蔚等人自然是道謝婉拒了對方。


    待盧氏離開後,陶雲蔚問陶曦月道:“二娘,你怎麽看?”


    “我覺著,她像是專程來告訴我們陸夫人行蹤的。”陶曦月忖了忖,如是說道。


    “是啊,”陶雲蔚點點頭,若有所思地道,“但她為何要這麽做呢?是試探咱們家與陸家的關係,還是別的?”


    她本能地想到了這座宅子,莫非陳家還在打什麽主意?


    一旁忽然傳來陶新荷含混不清的聲音:“管她心裏怎麽想的,那我們要不要去大慈悲寺啊?”


    兩個姐姐轉頭一看,隻見她不知什麽時候已把盧氏拿來的裹蒸給拿了塊在手裏,這會子正一口口地“嚐”得歡快。


    陶雲蔚、陶曦月一臉無語。論心大,她們還真是比不上自家小妹。


    陶雲蔚隨即便做出了決定:“去。不管她來傳話的目的是什麽,總歸是我之所需,既如此,那我們便去瞧瞧好了。”


    大慈悲寺位於金陵城西郊,此去之前,陶雲蔚也讓人先打聽了一下,據說此寺因是南朝帝都的第一座佛寺,故無論規模還是地位,都是其他佛寺所不能及的,從京中達官顯貴到皇室宗親,遇重要日子也常會到這裏上香禮佛。


    陶氏姐妹一行隻站在石階前遙遙望去,就已隱隱可見寺中香煙繚繞,足見此處香火之鼎盛。


    待進了寺園,陶雲蔚正要遣侍女去打聽消息,忽然聽見陶新荷道:“阿姐,那不是王大娘子她們麽?”


    陶雲蔚、陶曦月順著她示意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見了馬家的人,除了有當家宗婦王大娘子打頭之外,隨行之中還有五娘子於氏。


    見此情景,陶雲蔚沉吟了片刻,轉頭對侍女薛杏兒吩咐道:“你追上去留她們一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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