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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商音在家裏養傷。


    雖說被蟲叮咬過的皮膚第二日就消腫了,但仍留下一點紅痕,她好麵子,加之天氣又冷得快,屋外終日淫雨霏霏,就愈發懶得動彈。


    暖閣中炭盆子十二時辰不間斷,她把幾株不耐寒的曇花早早搬進了室內,同今秋圍爐下棋。


    “宮裏‘那邊’傳來消息,周大人想同方家攀親,試探了一下方閣老的意思,結果給婉拒了。”今秋往棋盤上落下一子,並未抬頭看她的反應,“方閣老明顯是覺得周家的裙帶過於複雜,不想攪進這盤渾水裏。”


    周家正是梁皇後母親的娘家。


    商音聞言隻嗯了一聲,執白子斟酌片晌。


    對麵就聽她的大宮女接著道:“據聞今年南方入冬太急,好幾個縣受了災,早朝上三位大學士為此由誰負總責吵得不可開交,惹得陛下也不是很愉快。”


    她落子的手頓了一頓。


    那是對方提的醒,表示自己若趁此時機進宮請安,哄皇帝高興了,能博得好感。


    盡管以她現在的地位,原可以不必如此殷勤。


    “春水坊剛送來幾罐好茶,過兩日等雨停,我找個時間入宮送給父皇。”


    商音一麵觀棋局,一麵執杯解渴。


    今秋覷著她的表情,“方大公子那邊,殿下預備怎麽做呢?”


    距上次宮宴一別,已經有三日了。


    公主抿唇長吟良久。


    她一手要安排與隋策和離,一手還要處心積慮不著痕跡地接近方靈均,腦子簡直轉成了一顆陀螺。


    離得最近的節日也要等臘八了。


    她琢磨了會兒,說不急,“方靈均畢竟是個讀書人,得講究細水長流,過於冒進我怕嚇著他。”


    今秋:“……”


    今秋覺得方大公子遲早也是會被嚇到的。


    “老在宮宴上‘偶遇’不是個辦法。”商音落子吃她後手,“他喜歡逛書局和詩會,我已經讓人把寫好的詩詞拿去付梓,擺在最顯眼的位置。”


    說著甚是自信,一眨眼睛,“筆名我都想好了,就叫‘竹生’。”


    “我看你叫‘竹鼠’比較合適。”


    伴隨著暖閣外珠簾叮當響,某個吐不出象牙的狗嘴主人應聲而現,院中猶在落小雨,他讓下人褪去大氅,拍拍發梢的水珠走進來。


    甫一入內,膳局配發的燒酒味兒便迎麵撲了商音一臉。


    她十分嫌棄地掩著鼻子揮袖,“噫……一股劣酒的味道,趕緊去沐浴。”


    隋策剛脫下外袍,不可置信,“這麽冷的天,你讓我去洗澡?不怕凍死我啊。”


    商音又覺得難受,隻好努努嘴:“那你拿香薰會兒。”


    一聲吩咐,兩個小丫頭端著香爐子就湧上來了,直把他熏得夠嗆。


    “哎別了。”隋策抬起手告饒,無可奈何地妥協,“我還是去洗洗吧。”


    說著正路過她身旁的矮桌,見上頭剩了半盤糕點,雙眸一亮,“給我留的啊,多……”


    商音眼疾手快趕緊搶過來,挑高秀眉,“誰給你留的了,要吃自己弄去。”


    她也並非是餓,純粹就是逗他玩,閑的。


    但隋策喝了那麽些酒,可真的餓了。


    “你又吃不完,分我兩塊能怎麽樣……姑娘家夜裏吃東西會長胖的,身材不好。”


    他一本正經。


    “誰說我吃不下。”


    商音故意拈起一塊塞到嘴裏,挑釁似的晃晃腦袋。


    隋策:“……”


    這女人真不可愛!


    她吃到半截兒,瞥見隋策手肘多出來的一枚竹葉繡紋。猶記得,早上出去時他箭袖上還沒這個紋樣,當下就明白了什麽,高深莫測地拿媚眼看他。


    “謔,又出去見你的‘溫柔’大姑娘了?”


    “什麽溫柔大……”他先是本能地否認,隨後約莫是知道她所指為何,神色倏忽一轉,倒也不反駁,模棱兩可地說道,“是啊。”


    “大姑娘嘛,當然是什麽都比你大得多了。”


    他趁商音還在反應,一抄手奪過那盤糕餅,邊吃邊步伐輕快地往浴房而去。


    背後的重華公主半晌才後知後覺地聽出話裏的歧義,惱羞成怒。


    “隋策你!……你無恥!”


    臭流氓!


    這天夜裏,重華公主和新貴駙馬躺在各自的床榻上,互相鬥到天亮,誰也不想讓對方安心睡覺。


    晨光堪堪初綻的時候,一縷極耀眼的白透過紗簾落進屋內。


    商音才淺眠了小半個時辰,卻甚為機敏,比隋策一個要早起公幹的人醒得還利索,光著腳下了床,踩在絨毯鋪就的地麵直奔窗邊。


    簾子“唰”地拉開。


    那刺目的光豪放地落了榻上青年一臉,他不由抬手擋了擋。


    商音正滿眼驚喜地望著院外。


    下雪了。


    連日裏的風雨終於織成了白花,簌簌地漫天飛揚,在滿城屋簷高樓上素裹銀妝。


    “今秋!去問問他們,寒光湖結冰了沒有!”


    *


    皇城中,柔嘉殿內。


    宇文姝抱著湯婆子站在門邊看雪景。


    這會兒北風漸漸在停了,風中柳絮已不似初晨鵝毛密布。


    永平是個奇特的地方,有時整個一冬不見一片雪花,可一旦第一場雪落下,此後漫漫長冬,便是瓊枝玉砌,千裏冰封。


    她聽下人稟報完畢,拿手在暖爐上若有所思地拂了拂,忽然自語:“三日後……正逢休沐。”


    宇文姝沒商音那麽講究,她不愛動筆,腦子裏略過了一過,立刻命宮女準備茶點:“去把庫裏那塊受潮的陳茶取來,再配幾塊糕餅。”


    接著又吩咐另一個,“上曜明殿去請六皇子,就說我得了父皇的賞,叫他來吃點心。”


    宇文效很快風風火火地提袍而至,他還沒到娶媳婦出宮建府的年紀,被箍在禁庭中更容易讓鴻德帝叫去詢問課業,每日讀書習武,熬得好不無趣,巴不得有人喊他做別的。


    “姝姐姐,你得了什麽好東西?”


    宇文姝那廂在烹茶,含笑說:“知道你愛吃甜,膳房剛送來的楓糖奶酥,趕緊洗手嚐嚐。”


    “楓糖奶酥?”六皇子畢竟還是個孩子,撩起衣袖往炕桌旁一坐,高興得什麽似的,“哎,我一早被師傅罰抄《太/祖本紀》,忙活到這會兒,連口熱茶也沒得喝……還是姝姐姐你最好,什麽事都想著我。”


    說完拈起一塊,嚼得滿嘴香脆。


    宇文姝見狀,搖頭笑道,“既是餓,就該吩咐宮人給你備些食點,哪能總空著肚子。”


    言罷舀了茶水給他倒滿,“來喝口清茶,吃那麽甜,小心膩著。”


    宇文效含糊應了一聲,端杯就喝,衝口便是陳茶的黴味直入舌根,他好懸沒噴出個仙女撒花,艱難咽下去,表情很猙獰:


    “姝姐姐,你這茶……也太澀了吧,都擱多久了?”


    “啊?”她故作驚訝,“不好喝嗎?”


    隨即十分懵懂地抱歉,“哎,我品不來這些茶葉的優劣,左不過覺得能喝就行。你知道的,我這裏……又沒什麽好東西。”


    宇文效正拿帕子擦嘴,見她開始消沉自憐,心裏就不好受。


    他是個暴脾氣的人,最聽不得宇文姝自怨自艾,慣來覺得她叫人欺負得很是淒慘。


    於是火氣不由自主轉到了早間入宮請安的商音頭上,“聽人說她剛帶了幾罐好茶獻給父皇,還陪著用了午膳才走的……真是會耍心機。”


    少年狠狠地一抖袍袖,理了理糕餅碎屑,“知道春水坊的老板愛向她獻殷勤,得了茶也不分你一點,虧得你以前對她那樣好,眼仁兒比狼還白!”


    宇文姝裝模作樣地“大度”道:“不打緊的,我對茶本就不挑。喝什麽都無所謂。”


    末了安靜半晌,卻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六皇子吃著酥糖,心頭原就憤憤不平,聞得這聲哀歎,當下敏銳地發現了什麽:“怎麽,她莫非來見過你了?”


    便把糕點一放,“是不是又對你冷嘲熱諷,讓你受氣了?”


    宇文姝並不介懷地輕輕搖頭,一臉的感慨,“別的倒都是小事,隻不過聽她講……”


    六皇子立馬一副警惕地神態,凝神注視。


    她不著痕跡地賣了個關子,“今日大雪圍城,寒光湖不日就會結成冰麵,屆時又到坊間的冰戲節會,沿岸燈火如晝,幾家雜耍班據說還有比賽,著實有意思得很……咱們宮中禁冰戲已許多朝,我是從沒瞧過那玩意。”


    三公主越說越有幾分落寞,“她眼下出嫁在宮外,倒是能正大光明地去看,我卻不能……哎,要不羨慕真是假的。”


    見這話頭,看樣子是那恃寵而驕的四公主上門炫耀來了。


    宇文效一直對賜婚的先後頗有不滿,聞之當然幫著她說話,“怎麽去不了?你若想,大可出宮去看啊。


    “她當年偷溜出門的次數還少了嗎?憑什麽她去得,你去不得?也太不公平了。父皇總是偏心!”


    宇文姝沒功夫和他討論鴻德帝,留意著對方的情緒,趕緊加了把火,“要說偷偷出宮,的確不算難事,不過麻就麻煩在……寒光湖所在的懷恩街坊離城門近,守備森嚴,總有衛兵巡邏街市。我怕叫他們認出來……”


    宇文效聞言,果然也有半刻犯了難。


    他到底隻是個空有身份並無實權的少年皇子。


    三公主邊說邊又輕輕補充,“若是……能調些人走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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