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並肩走了幾步,裴顯的目光從周圍的精細雅景收回,往身側的人身上轉了一圈,說出了傍晚街頭碰麵時,第一眼就想說,卻直到現在才出口的話。


    他語氣尋常地讚了句, “殿下今天穿戴得也精致。”


    眼前這位突然開口誇讚起了人,誇讚的還是‘穿戴精致’,簡直是太陽又從西邊出來了,薑鸞愕然往自己身上打量了一圈。


    她下午在京兆府,聽了兩個時辰烏煙瘴氣的斷案,聽得耳朵疼,早忘了今天出宮時穿了什麽。


    今晚要赴朝廷重臣家族裏的喜宴,她穿戴得當然要比平日考究許多。烏發上插了玉梳金簪步搖,淺紫綾羅對襟廣袖上襦,十二幅湘繡百鳳長裙,形狀各異的鳴鳳祥雲繡圖栩栩如生,肩頭披了擋風的銀霞色披帛。


    打扮確實能稱得上‘精致’。


    但薑鸞如今的心境,就如同下午聽到她耳朵疼的那些個亂糟糟的官司似的,再也和 ‘精致’兩個字搭不上邊了。


    “自打兼任了幽州牧,開始觀政以後,心糙了。”


    對著眼前精致的月亮門裏隱約透出的精致石橋,她幽幽地感慨道,


    “樁樁件件,大事小事的,太瑣碎了。前幾個月每天坐在值房裏聽謝舍人解讀邸報,剖析時事,隻覺得清晰明了,想不到每件事具體做起來都這麽的瑣碎。哎,回想起當初,原來值房裏聽謝舍人讀邸報的那段日子,才叫做安然靜好。”


    裴顯:“……”


    薑鸞自從三月正式任職觀政,整個月下來的感觸極深,在裴顯麵前又心情鬆懈,一不留神說了句實誠話。


    但她難得出口的一句實誠話,實打實地誤傷了人。


    聽到‘安然靜好’四個字,裴顯連唇邊掛著的笑意都消失了一瞬。


    他現在不怎麽靜好了。


    今天崔氏請來赴宴的賓客不少,不吃席隻賞景的,居然不止薑鸞一個。


    薑鸞陷在思緒裏,裴顯默然不語,兩人並肩走出長廊,走過前方精巧的一道月亮門,轉過迎麵的假山奇石,被假山遮擋了大半的精致小石拱橋便整個躍入眼簾。


    蓮池邊的小石拱橋上站了個人。


    身影修長如青竹,扶著石欄杆,低頭看著水麵出綻的小荷。鏡麵般的水麵倒映出清雅深思的麵容。


    “巧了。才說曹操,曹操就到。”薑鸞停步打量,“崔家發了帖子請他?”


    她揚聲招呼,“靜澤!”


    謝瀾應聲回頭。


    見到薑鸞時,眉宇間若隱若現的鬱色消散,露出一絲清淺笑意,“殿下。”


    謝瀾下了石橋,幾步迎上來, “殿下也來吃喜酒?”


    “不吃酒,接了兩家的帖子,過來轉轉,等前頭新娘子撒帳了,看新人喝了合巹酒就走。”


    薑鸞邊走邊說,上了謝瀾剛才待著看的小石橋。


    “遠遠地就瞧見你了。看見什麽好景,盯著發呆呢。我也瞧瞧。”


    謝瀾跟隨過去,站回他剛才的原處,扶著石欄杆,抬手往水麵下指,“殿下看那處。”


    含苞欲放的粉色小荷,圓潤的水滴在碧色荷葉上滾動。遊魚在荷葉下方穿梭,後花園裏常見的景象。


    謝瀾看出薑鸞的疑惑,笑了下,特意又指了指。


    “殿下看那隻錦鯉。其他的遊魚都在水中搶食,那隻錦鯉卻始終在粉芙蕖的倒影裏來回穿梭。”


    “臣剛才看著錦鯉想,這條錦鯉莫非心中喜愛那隻水麵上的荷花?因此才來回穿梭,苦苦搜尋粉荷的倒影。隻可惜鏡花水月,遍尋不著,徒增茫然。”


    薑鸞低頭看了好一會兒,感覺就是一隻連搶食都不會的傻錦鯉,壓根沒看出謝瀾所說的那份苦苦搜尋的‘茫然’。


    “也就是一隻尋常的錦鯉,倒被你說得仿佛通了人性似的。”


    她好笑地說,“果然是書讀得多的人想得也多。難得一個暮春大喜的好日子,別再獨自對著流水傷春悲秋了。走走走,跟我去前頭熱鬧地方喝酒去。”


    謝瀾不走。


    他看了眼流水岸邊巋然等待的如鬆身影,“殿下有裴中書作陪。容臣繼續留在此處,看一會兒小荷錦鯉。”


    薑鸞不勉強他。


    獨自下了石橋,沿著流水繼續往前賞景。走出幾步,身後遠遠綴著的文鏡都跟過來了,駐足等候在流水邊的裴顯卻沒有跟上來。


    她疑惑地停了步,回望了一眼,目光中都是催促之意。


    裴顯緩步跟隨上來,兩人沿著水岸,繼續並肩前行。


    “謝侍郎沒有過來跟隨殿下?”


    “叫了他去前頭喝酒,他不肯去。”薑鸞知道謝瀾的清冷性子,“他不喜歡熱鬧人多的地方。讓他獨自賞賞荷花,看看錦鯉也好。”


    裴顯陪著薑鸞往前走,視線卻沒有再賞景,而是望向暮色濃重的天邊。走出幾步,他狀似隨意地問起,


    “剛才聽殿下喊謝侍郎‘靜澤’?那是謝侍郎的小字?”


    “是啊。”薑鸞也詫異了,“你竟不知?好歹是跟隨了你半年的中書省同僚。”


    裴顯配合著薑鸞賞景的步子,兩人在楊柳岸緩步前行,


    “雖是同僚,脾性不甚相投。”


    又走出七八步,他淡漠說,“原以為謝侍郎出了東宮,殿下不常見麵,隻怕要從此疏遠了他,沒想到和謝侍郎的關係依舊親厚。殿下念舊,實乃東宮屬臣之福。臣看在眼裏,深感欣慰。”


    薑鸞聽在耳朵裏,話說得每個字都對,但她總覺得哪裏不太對。


    “謝瀾是東宮屬臣,你如今不處處針對他了,說話也中肯了,於你於他都是好事。但是裴中書,”


    她懷疑地說,“你看起來不高興。他最近政務忙昏了頭,興許一時忘了,沒有過來和你見禮。看在我的麵子上,你別再擠兌他。”


    裴顯唇邊的淺淡笑意已經完全消失了。


    他換了個話題。


    “謝侍郎今年二十三?年紀不算小了。怎的家裏還不安排親事。今日成親的崔小郎君年紀也隻有十七。”


    薑鸞卻沒有按照他新起的話頭往下論起謝瀾的婚事。


    她側過視線,帶著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上上下下地把站在暮色水邊的裴顯仔細打量了一遍。


    “裴中書別隻說人家。謝瀾今年二十三,年紀是不算小了。但裴中書今年可是二十六了。”


    她故意原話重複了一遍,“怎的家裏還不安排親事?”


    裴顯從容地往前走,“殿下希望臣的家裏安排親事?”


    “我如何想不打緊。”薑鸞並不被他的反問話術套住,


    “我又不是你裴家人。說說看,裴中書,二十六了不成親,你如何想的?”


    裴顯的腳步停住了。


    兩人站在汩汩流水的柳枝岸邊,垂下的碧綠長柳枝拂過他的肩頭,他的眉眼在濃重的暮色陰影下帶出幾分不明顯的鬱色。


    “臣如何想的,殿下猜不出?”


    薑鸞也停了步子。


    小橋流水邊,春風柳枝岸,他神色沉靜地站在水邊,身姿挺拔如山如鬆,如果不開口說話的時候,這景致真好看啊。


    薑鸞實話實說,“猜不出。裴中書心裏想什麽,我從來都猜不出。”


    裴顯深深地吸口氣,又把胸肺裏的那股鬱氣長長地吐了出來。


    他淡笑,“臣心裏想什麽並不要緊。臣隻知道一件事,聖人心裏顧念殿下,前日裏特意吩咐下來,殿下可以開始擇選駙馬人選了,恭喜殿下。京中俊彥此刻大半聚集在前院吃席,殿下不要往前頭走走,擇優挑選一二?”


    薑鸞偏不去前院走走。


    她停在汩汩的流水邊,轉過身去看小荷流水,水下錦鯉,石橋上靜立的謝瀾,處處景致皆可入畫。處處的美景都能讓她的心情好一點。


    隻要不轉身看身後那塊冷硬又硌牙的石頭,她的心情就能一直平穩無波地好下去。


    但人就是這麽奇怪,他身上棱角鋒銳太盛,她一伸手就容易被割到手,但她還是他覺得好看,她就喜歡抱著啃硌牙的石頭。


    她轉過身,天邊晚霞的最後一抹緋色霞光越過錦鯉蓮池,映照在她瓷白色的肌膚上。


    眉眼精致的貴女站在水邊,她長大了,繼承自母親的昳麗容色長開了,一舉一動開始有了風情,不經意的一顰一笑就能帶出動人的小鉤子。


    “那麽多的世家子,門第差不多,品性看不出,相貌都不差,如何擇優挑選?”


    薑鸞走近兩步,走到了柳枝飄拂的樹下,看似不經意地問,“裴中書說說看?”


    裴顯不答。


    薑鸞見多了他遇事不應答的姿態,早已習以為常,心裏卻還是不痛快。


    她不喜他拒絕的沉默姿態。


    人雖然麵對麵站得近,隻往前一步就能碰著對方的肩膀,但他每次擺出不應答的疏離姿態時,一步的距離便被他拉遠了,變成了她碰觸不著的咫尺天涯。


    烏黑的眸子轉了轉,薑鸞惡劣地笑了。


    她倏然湊近過去,拉近那一步的距離,湊近裴顯的耳邊,以氣聲對他說,


    “裴中書的床上功夫不錯。以後挑東宮駙馬,要不然就按照裴中書的本事挑吧。勝得過的,才能——”


    話音沒落地,裴顯原本盯著水波光影的視線已經倏然轉過來,鋒利尖銳之極,帶著毫不隱藏的威懾寒涼。


    “不是個好主意。”他寒聲道。


    薑鸞噗嗤樂了。


    “瞧瞧你,好好跟你說話吧,你就不應。說幾句不動聽的,你倒跳腳了。何必呢。”她輕快地往前幾步,腳下輕盈地旋了半圈,轉回了身。


    裴顯的臉色並不比剛才好看到哪裏去。


    薑鸞走出去幾步,身後那道銳利的視線始終跟隨著,她轉回身,他便盯著她。


    薑鸞許久沒被他用這種能把皮肉刮下來一層的刀鋒眼神盯著了,感覺像是進入了猛獸獵捕範圍的獵物。


    她覺得挺新鮮有趣的。


    她笑盈盈地走回幾步,走到裴顯的身前,手臂靠著手臂,衣袖擦到對方的衣袖。


    今晚赴宴,兩邊身上穿的都是上好而厚實的織錦料子,輕輕碰觸幾下,布料摩擦的感覺很明顯。


    外人看來,兩人在柳樹下挨著站立,低聲商議著要緊的話。


    薑鸞隔著那層厚實的料子,手指伸過去,探進錦袍袖口,摸到了寬大而溫熱的手掌,小指勾住了對方的手指,搖了搖。


    “說了句玩笑話,氣著裴中書了?”她好笑地說, “瞧你的眼神,要吃了我似的。我也沒說什麽,裴中書的床上功夫好,誇你呢。”


    裴顯的手指被柔軟的小指勾著,起先不動,小指勾著他頑皮地搖了搖,他反手握住了,牢牢攥在手掌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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