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後。


    接連數十日的大雪堵死了曲山的最後一條路。


    數千兵馬蟄伏在冰天雪地中,雪盲的將士越來越多。但一連串的勝仗打下來,軍中士氣大振。


    「將軍,大雪封山,蠻子能來嗎?」


    我趴在雪地中,默默觀察下方的山路。


    此處是蠻子糧草供給的關要之地,是人就要吃飯,一定能等到。


    父親和語寧守在東麓,我單獨率人守在山口,隻要切斷了糧草,我們其他三路的人馬便可勢如破竹般殺入北蠻腹地,直取王庭。


    因此,這一戰最險,最至關重要。


    到了夜晚,寒風如刀,我望著黑漆漆的夜,腦海中回閃起那夜說出的話,握了握手中的兵符,心中浮起一絲暖意。


    終於,一絲星火出現在山頭。


    身邊將領剛要起身,我突然按住,「夜間山路難行,為何非選在這個時候運糧?」


    其中處處透著古怪。


    眼看星火越來越多,將士按捺不住,「將軍!再不打,他們就出穀了!」


    我緊盯著星火,突然,綿延成片的燈火戛然而止。


    我心中突然升起不好的預感,「不對!他們主力轉到東麓了!撤!」


    此時,東麓山傳來激烈的打鬥聲。


    一支利箭破空,我及時捉住身旁的士兵往後一拉,避免了他橫死當場的命運。


    數以萬計的北蠻人自山野中冒出,我們頓時如甕中之鱉,被迫挨打。


    場麵頓時亂了,我們憑著經驗,勉強抵擋北蠻的拚死一搏。


    這一戰打得十分慘烈,我們替東麓擋下了九成的攻擊,身邊的兄弟死的死,傷的傷,我撐著長槍,一步步跨過崎嶇的樹林,身後敵人窮追不舍。


    「斬下溫仕寧的頭,王重重有賞!」


    聲音一傳十十傳百,我迎麵捅死一個蠻子,踩著他屍體,咬牙向前。


    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多,我眼前發黑,腳步虛浮,自知已是強弩之末,然而心中卻分外平靜。


    父親和語寧定然已經截到糧草,三路兵馬明日之後,將破開他們脆弱的戰甲,直抵王庭。


    死我一個,不虧。


    我走到一處懸崖,仰頭看見了月亮。


    皎潔,純粹。


    林風簌簌,吹起我的頭發。


    我想起在遙遠的南方,拿到明豔張揚的身影,隻是這輩子,大概再也見不到了。


    萬幸,心裏的話,我早就說過了。


    我勾起一抹笑,展開雙臂,輕輕倒向山澗。


    刹那間,身後響起肝膽俱裂的呐喊:「溫仕寧!」


    那聲音包含著極大的恐懼,撕心裂肺地穿破天地暮色,如一支利劍射進我心房。


    我愕然睜大了眼,想回頭去看,然為時已晚,身子如蝴蝶般,墜入深淵。


    在意識消失的最後一刻,我似乎察覺到有人拉住了我的手。


    但也許,隻是臨死前的錯覺。


    第13章


    都說人死前會走馬燈,我不是。


    我閉著眼,渾身像被人打斷了骨頭一樣疼。


    我不禁哼出聲。


    瞬間意識拉回,我聽見耳邊有人輕輕問:「寧寧,哪疼?」


    我緩緩睜開眼,正上方是折斷的枯木,靳以安衣裳破爛,臉上血跡斑駁。


    一瞬間,我以為自己死了。


    緩慢地眨眨眼,最終看清了他,動動胳膊,意識到我斷了肋骨,隻好躺著不動,問:「你怎麽來了?」


    靳以安捧著我的臉,在確認到我還活著後,泄力癱坐在地,仰頭看著月亮,笑出聲來。


    這一刻,山間的風都輕了。


    林葉摩挲,輕慢悅耳。


    我無力地勾勾唇角。


    靳以安笑夠了,爬起來,將我背在背上,「知道援軍在哪嗎?」


    我伏在他肩膀上,「不知道,我辯不清方向。」


    「月亮在那。」他指給我看。


    我沉吟許久,「往前走。」


    「抓緊我,這次若能活著出去,你欠我一條命。」靳以安順著我指的方向,慢慢向前。


    「好。」


    很快,我察覺出他步伐怪異,一瘸一拐的。


    「你腿怎麽了?」


    靳以安呼吸雜亂,低聲道:「摔的,不嚴重。」


    我知道山澗有多高,跳下來便沒抱著活的念頭,隻為留一副骸骨,不落入敵人之手。


    若非山間錯亂蔽日的林木,我早已喪命。


    靳以安當真是……什麽也不想就跟著跳下來了。


    我問:「你不怕死?」


    他停住腳步,將我往上掂了掂,繼續向前走,「殉個情而已,有多難。」


    他是瘋了。


    我攬緊他的脖子,紅了眼眶。


    他大概是知道的,走了很久,攢足力氣才慢慢說道:「多虧石竹機靈,不然你想瞞我到什麽時候?」


    「大概,一直……到死。」


    「讓你個悶葫蘆開口真是不容易。」靳以安哼了一聲,突然停下,說,「前麵沒路了。」


    在我們麵前,是一片叢生的荊棘,將出路堵得嚴嚴實實。


    待到天亮,追兵就會尾隨而至,為今之計,隻有劈開荊棘。


    我咬咬牙,「放我下來。」


    「你想幹什麽?」


    「劈開它。」


    靳以安將我放在地上,抽出袖子裏的匕首,「我來劈。」


    荊棘密布,根本無從下手。


    手深入其中,不消片刻,便會被紮成刺蝟。


    靳以安養尊處優的皮肉,如今已被亂石磨得血肉模糊,他像個沒事人,抓住一束荊叢,利落地揮動匕首。


    我撐著樹幹站起,「我來。」


    靳以安擦掉臉上的血,頭也不回,「坐著,別給我添亂。」


    我確實沒多少力氣了,靠樹幹跪坐在地上,企圖枕著石頭恢複體力,驀地,我聽到細微的震動聲。


    常年在沙場練就的機敏促使我立刻睜開眼,重新咬牙撐起身子,步履蹣跚走入荊棘叢。


    尖刺立刻刺入血肉,我沒有著力點,隻好扶著尖刺,徐徐向前。


    沿途的荊棘叢沾染了不少血。


    「靳以安。」


    我聲音嘶啞,隻聽到前方簌簌風聲。


    突然,轉了個角,我看見靳以安無聲無息地靠在荊棘上,血順著指尖兒,一滴滴地往下躺。


    他聽見動靜,猛地睜眼,站直身子,看見是我,蹙眉:「你怎麽來了?」


    「後麵有人,等不了了。」


    靠近時,我才發現靳以安內襯上遍布血跡,他分明自剛才跌下來就受了傷。


    察覺到我的目光,靳以安拉緊領子,彎下腰,「上來。」


    他的體力哪能再支撐一個人,我握住他的手,拿起匕首,用力劈砍。


    兩人的力量總好過一個人,待後方聽見清晰可聞的腳步聲,荊棘叢也終於破開了一角。


    明亮的月光灑落,我心一沉。


    月光下,是早已幹涸一望無際的灘塗。


    逃出去,麵對追兵,我們將無所遁形。


    靳以安拉拉我的袖子,我看到不遠處的峭壁下,有一處狹窄的小洞,正好能容納兩人。


    靳以安先把我塞了進去,自己又鑽進來,順便蓋上了一塊石板作為遮擋。


    逼仄的空間裏,我們兩個緊緊貼著,我在下,他撐在上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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