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稀奇事還不少。


    荔知按捺下驚訝,跟著小侍人來到紫微宮前。


    一名長須及胸的美男子剛從紫微宮中出來,一副鬆了大氣的樣子。


    荔知小聲問身旁的小侍人:“小公公,我剛入宮不久,還未把人認全。不知那是何人”


    “啊,那是牡丹使。”小侍人看了一眼便了然了,“看這樣子,牡丹使終於交差了。”


    荔知沒聽過牡丹使的名字,不知道朝中還有這樣一個官職。


    她帶著疑惑,跟著小侍人走進紫微宮。


    謝慎從穿著蒼藍色的常服,盤腿坐在窗邊的長榻上,正翻看什麽東西。


    荔知行過禮後,他笑著讓她起來。


    “荔司正,你入宮許久,朕還沒來得及與你好好聊一聊。”


    “奴婢不敢。”


    “你不必多禮。”謝慎從笑道,“能夠戴罪立功重回京都,你是個聰明人,朕也不想和你繞彎子。朕問你,你現在,還願意入宮嗎”


    禦書房,靜得落針可聞。


    高善站在角落,眼觀鼻鼻觀心,沒有任何表情。


    荔知已經身在宮中,謝慎從的入宮,顯然是另一個意思。入另一個宮,一個宮牆深深,充滿勾心鬥角,與一切前情割裂的宮。


    “奴婢不願。”荔知字正腔圓,緩緩回答。


    “哦你倒是誠實,就不怕朕發怒嗎”謝慎從說。


    “皇上不會發怒的。”荔知說,“因為奴婢知道,皇上真正心儀的,是奴婢已經不在的妹妹,荔夏。”


    謝慎從隻是笑,過了一會,才意味深長道:


    “你果然是個聰明人。”


    “奴婢想要鬥膽問個問題。”


    荔知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問的東西,可能會觸怒帝王,可能會引來殺生之禍,但她還是忍不住要問,問這個糾纏了她許多個日夜的問題。


    “你說罷。”


    “皇上是在何時對奴婢的妹妹心動的呢”


    謝慎從摩挲著剛剛在看的那一遝東西,眯起雙眼,露出追憶的表情。


    “你的父親想要將你送進宮中,一開始,朕並無所謂。每年都有無數大臣想要將他們的女兒送進宮中,試著爭一爭那鳳位。多一個你,少一個你,沒什麽不同。”


    “一開始……朕是這樣想的。”謝慎從說,“後來有一日,你父親請我私服到府,並‘無意’間讓我看到了你們兩姊妹在蓮上練舞。”


    “你的妹妹,吸引了朕的目光。”謝慎從的目光轉到荔知臉上,但她清楚地知道,他是在透過她這張臉,看十一歲的荔夏。“從那一刻起,朕和她的人生都翻天覆地了。”


    “荔司正,你知道論功行賞的時候,朕為什麽要格外優待於你嗎”


    “奴婢愚鈍,請皇上明示。”


    “因為朕知道,你和朕一樣,都沒忘記她。”謝慎從歎了口氣,“朕需要有人和朕一起分擔這思念。”


    荔知沉默不語。


    “荔司正,你來替朕選一選。”


    他將桌上剛剛看的那一遝畫冊都塞到了她手裏。


    荔知看了一眼,心跳猛地急促起來。


    厚厚一遝畫冊,每一張上都畫著一個少女和牡丹的模樣,旁邊用楷體小字寫著少女的家庭背景和年齡。


    荔知此時應該跪下去了,身為女官,她有什麽資格替皇帝選妃


    但她像是著了魔,一張又一張地往下翻。


    一張一張,一個一個。


    每一個少女的年齡都是十三歲,永遠的十三歲,不一樣的不像是十三歲的稚嫩臉龐。


    畫冊上每一朵牡丹,好像都沾著少女的鮮血。


    這些通紅的牡丹,最終匯聚成那一夜雙生姊妹流盡的生命。


    染紅了荔知的視野。


    謝慎從還在興趣盎然地觀察她的反應,她的殺意已經衝上頭頂。她幾乎用了全部力氣,才克製住自己沒有當場失控。


    “皇上……奴婢不敢。”荔知啞聲說。


    她不知不覺捏皺了畫冊,但謝慎從並不在意。


    “朕讓你選你就選,朕相信你的眼光。”謝慎從笑道,“後宮中已數年未進新人了,朕不想受大臣們嘮叨,這回高低也要選一個讓他們閉嘴。”


    荔知腹中翻湧,光是聽著謝慎從虛偽的聲音就止不住內心的惡心。


    選秀分明是禮部的工作,禮部征選秀女,一向是選十四到十八,家世優秀的女子,即便是大臣想要攀龍附鳳,催著皇帝廣納後宮,也不可能喪心病狂到進獻家中十一二歲的女兒。


    偽造年齡,民間選女,隻可能是謝慎從本身的意思。


    “荔司正,選一個罷。朕相信你的眼光。”謝慎從還在笑眯眯地看著她。


    他的笑,他成熟英俊的臉龐,他穿著常服時灑脫的姿態,像一個慈愛子民,平易近人的帝王,他在做的事,卻是卑鄙無恥,惡臭至極!


    荔知的十指因為過度用力而麻痹,隻剩下掌心的疼痛在提醒著她,謝慎從在等待著她的回答。


    如果她執意不選,謝慎從就會放棄這一批牡丹使進貢的民間女子嗎


    不會。


    他或許還會選的更多,遠不止一人。


    荔知天人交戰,撕裂的痛苦像一柄長劍,貫穿了她的身體。她伸出手指,化為另一柄命運的長劍,指向其中看上去最像十三歲的那名少女。


    “奴婢鬥膽認為,此女甚好。”


    “哦”


    謝慎從拿起她選的那一張畫冊,看不出來還滿意,但也看不出來不滿意,似笑非笑道:


    “不錯,就她吧。”


    她的命運之劍,刺穿這名素未蒙麵的少女。


    走出禦書房的時候,荔知神色平靜地和高善道別。


    她一步一步走下台階,穩步穿過威嚴的宮道,微笑著回應了兩個過路侍人的問候。


    沒有人知道,她的雙手手心在克製殺意的過程中被反複掐破,血跡斑斑。


    她不能殺死謝慎從。


    僅僅是殺死,怎麽能夠


    她即使墜入地獄,化身惡鬼,永墮無間地獄——也要讓謝慎從在絕望和悔恨中生不如死。


    她用自己的生命,向所有遭受侵害的少女起誓。


    第69章


    靡靡之音回蕩在回雪樓雕梁畫棟的樓榭之間。


    謝敬檀眉心糾結, 神色煩躁,敬王派的臣僚正在激烈地爭論如何還擊背後插刀的琅琊郡王。


    “彈劾你要怎麽彈劾謝蘭胥回京還不到一月,你能彈劾他什麽鳴月塔養馬不利嗎”一個反對以彈劾進行還擊的臣僚激動道,“依我看來, 還是要想辦法激起皇上對他的厭惡——”


    “你說的容易!”另一人說, “皇上明顯就是讓他回來幫鳳王的,皇上不講究喜不喜歡, 隻講究有沒有用!”


    “總比你找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彈劾謝蘭胥來得有用吧!”


    眼見兩人就要吵起來, 謝敬檀重重地將酒盞放回食桌。


    水榭裏片刻寂靜。


    “錢大人怎麽看”謝敬檀陰沉的目光落在沉默不語的錢儀望身上。


    錢儀望在十年前投靠於他, 那時還隻是一個小小的芝麻官。是他將此人一手提拔至二品左督禦史的位置。這些年,錢儀望為他處理了好些麻煩, 儼然成了敬王派中的中流砥柱。


    就連謝敬檀自己,遇到難以抉擇的事情都會習慣性詢問錢儀望的意見。


    “卑職以為, 現在任何彈劾到了皇上的眼裏, 都會成為夾私反擊, 即便我們現在真的拿到了謝蘭胥的把柄,皇上也不會信。”


    “那要如何才好”謝敬檀說, “一夜之間,我失去兩員大將!這口氣,我吞不下去!”


    “殿下不妨想想,謝蘭胥本身的弱點。”


    謝敬檀被勾起了好奇心, 前傾身體, 凝目問,“你繼續說。”


    “謝蘭胥的出身, 是他一輩子甩不掉的弱點。”錢儀望緩緩道, “皇上當初將前朝公主賜給太子為正妻, 就是想要離間太子和他的支持者。”


    謀朝篡位的時候, 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好不容易把前朝皇帝拉下馬。如今這亡國皇帝的女兒又要嫁給當今太子,崔朝的血脈會再一次成為後繼的正統。


    曾經為推翻崔朝出過汗馬之功的功臣,難保不會遭到清算。


    有了這一層考慮,誰還會全心全意支持娶了前朝公主為正室的太子


    怎麽辦


    唯一的辦法就是換一個太子。


    太子被廢,從賜婚那一日起,便已經注定了。


    賜婚的聖旨降臨東宮的時候,天真的百姓還在慶祝事情有了皆大歡喜的結局,明眼人已經聽見了太子的挽歌。


    “殿下別忘了,當今皇上登基後,國庫隻是一個空殼。朝廷每年收得那麽多稅,去哪裏了”


    “你是說……”謝敬檀已經想到了什麽。


    “殿下……”


    錢儀望從食桌前起身,走到謝敬檀身前,俯身附耳低語了幾句。


    “儀望啊儀望,你真是我的智多星!”謝敬檀大喜過望,“依你看,此事交給誰做比較適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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