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福田世枝望著注射筒的針頭,那上麵有一絲她自己的血。她不禁自怨自艾,長籲短歎。(唉,又忍不住了……)


    日子愈久,次數就愈多。這樣下去,絕對不行……明知如此,卻還是伸手去拿針筒。


    上癮症狀尚不嚴重,但這樣持續施打毒品,遲早會陷入泥淖不可自拔的——不錯,她了然於胸,卻又情不自禁,明知故犯——


    她再歎一聲。


    她想:若不靠毒品,必無法支撐。別人在變,我可不能變。我隨時隨地都必須打起精神,強顏歡笑,盡心竭力為大家做事。這是我的使命。多年來我一直是這樣,即使是如今,我在別人麵前也絕不能愁眉苦臉,滿麵陰霾。


    這一切的開始——距今尚未滿四年。那時候,弟弟和男及妹妹若菜均已長大,都開始要求說要擁有自己專用的房間。兒子樽夫有一天也會需要一間書房吧?何況這棟大宅已住了這麽多年,許多地方早已腐朽損壞,破爛不堪。於是最後決定,再來一次大翻修,重新整建。


    開工動土之後數月——翌年春天,新居落成。二樓有世枝和丈夫的臥室,以及樽夫的房間;一樓則有世枝雙親伊園民平跟阿常的寢室,以及和男的房間與若菜的房間。新屋空間遼闊,氣派非凡,內院中還挖了個小池塘,養了鯉魚,這是民平要求的。


    然而好景不長,他們才安居樂業不久,就——


    災自橫生,禍從天降。


    七月上旬某日,下午時分,天氣晴朗。世枝因患重感冒,臥病在床,母親阿常便獨自外出,欲買菜來做晚餐。當她來到s町商店街的一家蔬果店之後,災難就發生了。


    起先和平常並無兩樣——後來店主如此說:阿常買了白蘿卜、紅蘿卜、青辣椒,和往常一樣,笑容滿麵付了錢。店主找了零錢……就在此時,阿常突然凶性大發,倏然從菜籃中拿出一把尖刃菜刀,口中怪叫連連,揮刀亂刺亂砍。


    店主肩膀受創,皮開肉綻,痛苦不堪,不知原因為何。老板娘和其他客人欲製止阿常,卻無能為力。阿常舉刀亂揮,見人就砍,力大無窮。來人不是被踢倒,就是遭撞翻。雖有一個人趁隙從後抱住阿常,企圖製服她,結果卻遭甩開,腹部還被捅了一刀。


    “我受夠了!”阿常大嚷大叫。“你們有完沒完呀?你們都……都是一樣嗎?我不要!我討厭!我忍無可忍了!”


    伊園家的老太太阿常突然發飆了——在場的每個人眼中,都是這幕景象。


    阿常離開蔬果店,跑到街上,依舊是亂嚷怪叫,逢人就砍,見人便殺。在那數十分鍾之內,原本和平安寧的s町商店街,竟變成了血跡斑斑的人間煉獄。警方趕到時,已有十多人中刀,內有三人因傷勢過重,急救無效而枉送一命。


    至於此案的女主角阿常本人——。


    警方大隊人馬把她團團圍住,正要上前攻堅將她拿下時,她突然怪叫一聲,用那滿是鮮血的凶刀,刺入自己的胸口。據說是立即斷氣,當場斃命。據在場的人所言,阿常當時表情極度空虛落寞,宛如三魂全失,七魄盡散。


    阿常就這樣死於非命,享年五十歲。她一向生活平穩,如今這般死去,委實太不尋常。


    母親一生任勞任怨,溫柔體貼,從未以暴力對待子女,如今卻……究竟是為什麽呀?


    直到最後仍無法查出殺人動機。解剖屍體後,據說在大腦中發現了一顆拇指大的腫瘤,但又聽說,阿常的“發飆”,並不能完全歸咎於那顆腫瘤。


    總之,長久以來,伊園家一直堪稱是戰後日本“安樂之家”的模範,但在此事發生後,狂濤巨浪就接踵而來,災劫厄難也蜂擁而至。


    多年老伴遽然辭世,而且死的那般淒慘,他自然是深受打擊,而且心中感受非常複雜。愛妻的下場,他感慨萬千,哀傷不已;但妻子死前那些行為,又令他悲憤莫名,怒氣難消——這兩種激情,必定已將他的心撕成兩半。


    他大概一直認為:自己的家人決不可能遭遇這種無妄之災——不對,或許不是“認為”,而是“相信”。正因如此,在麵對這個突如其來的血腥“事實”的時候,他才會毫無抵抗之力。


    他隻不過是個平凡的上班族,是個平凡的丈夫、父親、外公。他的精神狀態一向都保持正常均衡,但反過來,卻也是極易扭曲崩潰的。


    他每天借酒消愁,爛醉如泥之後,不管遇到誰,都會拿別人出氣。離退休隨隻剩幾年,他卻已不肯去上班了了。再來就是賭博,小鋼珠、麻將、自行車比賽、賽馬、汽艇競賽……無所不賭,像瘋狂般下注,花錢如流水,最後甚至跑到黑道開的賭場去賭,終至身敗名裂,負債累累……阿常去世後,經過一年半,民平也名登鬼錄,命喪黃泉,留給家人的是一屁股債。那天,他在賭場又輸了很多,歸途又跑去喝酒,猛灌黃湯的結果,引起了急性酒精中毒,倒在深夜的公園裏麵,就這樣凍死於路旁。


    享年五十八歲。一家之主死得何其草率……


    (……唉!)


    世枝又長歎一聲,然後用衛生紙把針頭擦幹淨,再將針筒收入盒內。她雙手都帶著薄薄的塑膠手套。從去年秋末開始,她的手指就長了濕疹。她認為那是所謂的“主婦濕疹”,因而掉以輕心未加注意,導致症狀迅速惡化,到後來連做家事都會產生劇痛,因此最近整天都帶著這種手套以保護十指。


    (唉……這個家的下場,會是如何呢?)


    窗外天空一片晴朗,豔陽高照,附近的小阿在路邊遊玩嬉鬧,笑聲不絕於耳……


    世枝再三歎氣。


    那些笑聲……分明是在嘲笑我,是在譏笑我們一家!那豔陽烈日分明也是,就是在笑我,在笑我們全家……


    藥效發作了,血脈僨張,全身發熱,那種“被迫害妄想”也慢慢消退。


    (不行呀!不可以!)


    世枝用力搖頭並挺直背脊,無奈……


    雖然能借著藥物來提振精神,卻無法根除問題。這一點,她一清二楚。


    改建房子時借了很多錢,現在還有一大筆貸款尚未繳清。另外還要賠償那些遭阿常砍傷的人,以及死者的遺屬;還有,民平當初欠下的債……結果,世枝和其他家人便背負了大筆債額,就算工作一輩子也還不完。就在最艱困的時候,鬆夫竟然……


    那是從半年前開始的。鬆夫原本就多愁善感,一家生計全靠他一人之後,他就受不了了……世枝將這點視為原因。無論此看法正確與否,總之,鬆夫從那時開始,就在外麵沾花惹草,大交女友。


    世枝並無明確的證據,但因鬆夫生性老實,不善隱瞞,所以隻需稍加注意,便可發覺。他臉上仿佛就寫著“我有外遇”和“我愛情婦”兩句話。世枝猜想:對方八成是公司內的年輕女職員,因為每逢周六下午,就感覺鬆夫怪怪的……


    這種事若發生在很久以前,世枝定會窮追猛打,嚴詞逼供。一旦鬆夫泄口風露破綻,她就會大吵大鬧,哭哭啼啼,絕不寬待,並且立刻采取必要的行動,絕不手軟。然而如今的她,已經提不起那種精神,使不出那種力氣了。


    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就如同取下環箍後,隻要有一處傾斜,全體就會土崩瓦解一般。自從阿常發瘋而死之後,伊園家的“真實情況”就是這樣。


    不隻是鬆夫,和男、若菜、獨生子樽夫,甚至連我也……


    小阿的笑聲從窗外傳來。世枝一邊蜷縮身子,一邊以無怨的表情,注視著左臂上的注射痕跡。她眼神呆滯,目光黯淡。


    2


    伊園和男下午蹺課,從學校溜出來,走進那家他常去的咖啡廳。


    點了“香瓜蘇打”,叼著煙望向窗外。店門口的路旁,停放著一輛四的紫色摩托車,看來華麗耀眼。


    “我說伊園呀,你也該買一部機車自己騎啦!”


    坐在對麵的中島田太郎翹著二郎腿,說話時還一直搖蔽腳踝。


    從國小時就與中島田很要好。和男心想:這家夥現在也變了,小時候戴著一副圓圓的眼睛,看起來既乖巧又老實,現在居然將頭發染成金色,還戴上一副嚇人的全黑墨鏡。外麵那輛機車也是他的,去年就有了。


    “這還用你說?”和男說著,故意“嘖”了一聲。“等我弄到錢,就……”


    巴男是都立某高中二年級的學生。


    他從小就不愛念書。很不幸,國中一年級時又被一位專橫傲慢的導師貼上“朽木糞土”的標簽,因而自暴自棄,走入歧途。幸好家人給他溫暖及鼓勵,總算振作起來,有心奮發向上,但就在那時候,母親阿常卻突然發瘋而死,父親民平也自甘墮落,往下沉淪……


    巴男因而灰心喪誌。


    他原打算國中畢業後就離家工作,不再升學,但因姐姐世枝極力勸導,最後還是上了高中。不過,他的高中,使整個學區內程度最差的,就是公認的“朽木糞土學校”。即使如此,他還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擠進去。


    入學之後馬上學會抽煙。第一個暑假又學會吸食迷幻藥,並成為順手牽羊的慣犯,還加入了飆車族。又曾恐嚇別校的學生,勒索財物。他自以為很新潮,其實毫無創意,隻是典型的不良少年罷了。當然了,他自己並未察覺。


    去年再過十六歲生日時,也和其他青少年一樣,想要去考機車駕照。擺脫世枝出錢,卻因家庭經濟狀況不佳,而被打回票。好在他平時有點積蓄,再加上打工所得,總算在今年春天拿到了駕照。接下來自然是想要擁有一部自己的摩托車,無奈……


    沒錢買。依然是錢的問題。


    雖然找到了隻需分期付款,而不必繳納巨額頭期款的機車行,但老板卻說必須有監護人,即連帶保證人的同意才行。可是想也知道,姐姐和姐夫是絕對不會同意的。


    “你最近很慘吧?我很同情你。不過,連一輛機車都買不起,未免太好笑了吧?大人都說沒錢,其實口袋裏很多哩。”


    “反正錢最重要。”


    “要我載你也行,但老是兩人共乘,未免……”


    “早就知道了,何必多說?”


    巴男將那已吸到盡頭的煙蒂用力摁熄,然後一口唾液吐到地上,他看見店員好像很不爽的樣子。


    “就算你沒說,我也會在暑假之前將機車弄到手。”和男大言不慚,實際上毫無把握。能夠設法說服姐姐或姐夫,去簽下同意書嗎?還是要設法籌錢?但就算從現在起每天增加打工的時間,到放暑假為止,也無法籌到那麽多錢……


    (……錢,錢,錢!)(世上還是金錢最重要!)


    巴男邊想邊點燃香煙,然後叼著煙,朝窗外那部機車望去。他眼神呆滯,目光黯淡。


    3


    福田樽夫是國小三年級學生。


    放學時,他老是獨自從學校後門悄悄溜出來,並且特地繞遠路回家,因為別的小阿比較不會走那條路。他還常常停下腳步東張西望,看看周圍的情況。這一、兩年來,他已經習慣這麽做了。


    要是遇見別的小阿,一定又會被欺負羞辱。他最討厭被人譏諷嘲笑,所以,若是到了沒有老師或是其他大人的地方,他就盡量避免和同學碰麵。


    這天運氣不佳。他放學走的那條路,途中有塊空地,平常沒有人會待在那裏,今天卻有好幾名同學——而且是樽夫最討厭的那幾個——聚集在此。


    樽夫一驚,立刻止步。


    要轉身逃走嗎?還是要裝成沒看見的樣子走過去?正在猶豫時,那幾個同學中已經有人看到他了。


    “嘿,是福田呢。”


    樽夫垂下頭並加快腳步。要是被這幾個纏住,免不了又是一頓羞辱。


    “喂,阿樽,等一下!”


    有一個追上來了。


    “叫你等一下!喂,別逃!”


    書包被那人從後麵揪住了,還沒來得及掙脫,手臂已被另一人抓住。那人說:“過來這邊!”樽夫就這樣被他們拖到空地中央,並且圍了起來。一共有三男一女,每人都目露凶光,臉上淨是不懷好意的笑容。


    “你想裝沒看見是不是?”


    “又在裝蒜了!”


    “每天都穿同一件衣服,真丟臉呀!”


    “叫做樽夫,真好笑,誰取的怪名字呀?”四人都口出惡言。樽夫不答,隻是咬著下唇。


    “哼!你不服氣是不是?”


    “福田,有屁快放呀!”


    樽夫依舊不答話。他已從多次經驗中得知,無論說什麽都沒用。


    “喂,福田,你外婆是不是發瘋以後跑去殺人?”


    “我媽說過,不能跟這種小阿交朋友。”


    “像你這樣的,我們還說要跟你玩,你可真要感謝我們。”


    “瘋婆子的外孫,還有人對你這麽好。聽到沒有?你外婆是……”


    “你們錯了!”樽夫大喝一聲,他原本都低頭不語,因被辱及外婆,終於忍不住了。“我阿嬤不是你們講的那樣!”


    “不是瘋子是什麽?拿著菜刀亂殺人,殺掉好多人,沒有嗎?”那名男孩說著,伸手就揪住樽夫的衣領。樽夫雖然很害怕,但仍鼓起勇氣瞪著對方。


    “什麽?你這樣瞪我是什麽意思?快說!”


    “我……我阿嬤……”


    “是神經病對不對?”


    樽夫一巴掌打過去,但隨即被抓住衣領掀翻在地。另一名男童一腳踢來。樽夫呻吟一聲,按著腹部像蝦子般弓起身子。對方開始圍毆,拳打腳踢。樽夫背部雖然有書包擋著,被踢中後還是覺得很痛,遮住肚子的手臂,也痛得要命。他無力反擊,隻能彎著身子不住慘叫呻吟。


    “疼不疼呀?福田,很疼吧?”一名男童嗤笑道。其餘三人也同聲大笑。


    “哭吧!快哭呀!”


    “可別向老師告狀哦!”


    “不然會更慘哦!”


    “乖一點的話,我們還回來陪你玩的!”


    樽夫口中皮破血流,血從嘴角流出來,他用右手去擦,然後張開眼睛望著手上的鮮血。


    (……紅色的血……)


    他咬緊嘴唇。


    (我和大家一樣,都有紅色的血,為什麽……)


    為什麽就隻有我要被人欺負成這樣?為什麽……是因為媽媽給我取了“樽夫”這個怪名字嗎?或是阿嬤的關係?還是……


    那四位同學正走向別處,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樽夫慢慢起身,瞪著他們的背影。


    一股怒氣徐徐湧上來。他以前從未氣成這樣。那些家夥,太可惡了——當時他心裏如此想。


    樽夫緊握雙拳,手上血跡斑斑。他眼神呆滯,目光黯淡。


    4


    伊園若菜心碎腸斷,痛不欲生。


    改建後的家,客廳很大,窗戶也很大,又朝南,所以白天光線充足。但那明亮的光線,卻反而讓若菜更加痛苦。


    客廳內有一台電視機。她一天當中的大部分時光,都是在那電視前麵度過的。即使節目不好看,她也不關掉。她幾乎整天都望著熒光幕上那些千篇一律的明星臉孔,聽著他們那虛偽的笑聲,然後長籲短歎……


    日複一日,始終不變。


    每當外麵傳來汽車的引擎甚或喇叭聲時,若菜就會毛骨悚然渾身顫抖,然後將視線徐徐移往自己的下半身。


    那裏有一雙細細的腿,膝蓋以下的部分完全沒有血液流通。那個部位既無感覺,也不能動。她原來的纖纖玉足已被切除,如今換上的是冰冷的義肢……


    輪椅生活已超過半年。去年秋天,她放學回家時遭遇車禍,失去了雙腳。


    事故的詳細情況,若菜自己也記不清楚。當時因撞到頭部,有些記憶都喪失了。


    綁來人家告訴她:當時有一隻小貓被困在馬路中央,進退不得。她見狀便跑過去欲救小貓,不料遭車撞飛,摔至對向車道,倒地不起,不巧此時有一輛滿載貨物的大卡車駛來,眼看就要輾過她,那司機慌忙轉彎,但仍遲了一步。她雖逃過死劫,雙腳卻遭輾碎,就是這種“雙重事故”。


    雖保住一命,但因小腿部位遭巨輪輾過,骨成粉,肉化醬,無法治療,隻好切除。手術後,若菜在病房中恢複意識。當她得知此一殘酷事實的時候,立刻陷入半瘋狂狀態,亂嚷亂叫,大哭大鬧。淚盡之時,她的心已被鑿出一名為絕望之黑洞。醫生和家人再怎麽安撫勸慰,也無法將此洞填補修複。


    出院回家後,生活起居都少不了輪椅與義肢,如今雖已大致習慣,但胸中那黑洞始終未填滿,仍跟原來一樣大。


    為何命如此?——若菜從小就知道世上有許多不幸的慘事,但她始終相信那些災劫不會降臨到自己身上。即使在母親阿常和父親民平慘死之後,她也還是堅信自己不會直接遭逢任何災難,哪知……


    究竟要怪誰?——要詛咒那隻困在車陣中的小貓嗎?抑或要怪自己不該突然衝出去?該怨憤那名首先撞到她的駕駛嗎?還是該憎恨那個後來輾碎她雙腳的卡車司機?


    事到如今,追究這些也沒用,但這種思緒就是鎮日盤旋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她既無力積極奮發起來複健,也無心振作精神去求學。對於自己未來的問題,諸如此後的目標、生活的方式等,她也沒有心情去思考。


    每天早上起床後,就坐進輪椅,吃下姐姐世枝做的早餐,然後到那已改成殘障者專用的廁所大小便,再來姐姐就幫她洗澡……此外就是整天坐在這客廳中,像這樣望著電視畫麵長籲短歎——若菜每天都是過這樣的日子。


    父母過世之後,姐夫鬆夫可能是心情不佳,對她已不如從前那般親切了。哥哥和男如今也已成了惡名昭彰的不良少年。外甥樽夫不知從何時開始,變得沉默寡言,悶悶不樂。姐姐世枝最近也顯得無精打采,欲振乏力。


    真是黴運當頭,禍不單行。若菜想得到這裏,長歎一聲,珠淚雙垂。她眼神呆滯,目光黯淡!


    “唯有你,始終如一,未曾改變。”若菜對著蹲在輪椅旁的褐毛貓說道。那隻貓是公的,脖子上套著紅色項圈。若菜一說話,它就徐徐轉過頭來,叫了一聲很長的“喵”。


    “武丸,今天你有去遊泳嗎?”那貓——即武丸——又“喵”了一聲。若菜將這叫聲解釋為“還沒”。


    “武丸啊,你真幸福,無憂無慮,無所牽掛。”


    伊園家本來有一隻貓,叫小玉,已經養了很多年,但在三年多前——即此屋剛重建完成時——就死了,死因是衰老。對於小玉之死,最傷心的是阿常,但她自己過沒多久也撒手人寰。就在伊園一家開始倒黴時,又有一隻貓進了家門。那是住在隔壁的小說作家井阪南哲送的。他是出自一片好心,想幫世枝等人打氣,所以才從朋友那邊,要來一隻剛誕生的小貓,送給伊園家當禮物。


    世枝和樽夫都很喜悅,唯若菜心情複雜。若菜雖不討厭貓,但更喜歡狗。小玉剛死的時候,她曾暗暗祈禱,希望下次養狗來當寵物。


    因此,她靈機一動,把剛送來的小貓命名為武丸。她想:至少也要取個像狗的名字吧?至於為何要叫“武丸”而不叫小不點或小滾子,她自己也不曉得。


    因若菜十分堅持,所以就決定用此名。不知是否因為叫武丸的關係,這隻貓長大後,習性竟然十分古怪,跟普通的貓大異其趣。


    比如說,它最喜歡泡水。看見有人在洗澡,它就跳進澡盆內泡水。到了公園裏的噴水池,它也會跳進去遊泳。家裏的內院中有個池塘,它也常下去戲水。那池塘原本是民平說要養鯉魚,才特地挖的,但後來那些魚都不見了,現在成了武丸專用的遊泳池。它似乎把“玩水”,當成一種舒解壓力的方法。


    此外,武丸的行為舉止也頗像一隻訓練有素的狗。那主要是因為從小讓若菜訓練的關係。每次喂食之際,他都會恪遵“坐下”或“停”之類的命令。


    叫它坐下就坐下,說握手也會握手。食物放在麵前時,若不說“開動”,它絕不敢先吃。若食物是擺在容器裏,它更是嚴守規定。即使四下無人,它也絕不敢偷碰那容器!怎麽可能會有這種貓?——聽說此事者,定有此疑問,但事實上就是如此,任何人也無可奈何。所以說,在這方麵,武丸根本不像貓,反倒像一隻訓練有素的狗。


    言歸正傳。此刻這隻貓一站起來,一麵打嗬欠,一麵慢條斯理踱出去。牆上的布穀鳥始終剛好在報時。


    (啊,姐姐也該下來了……)


    那布穀鳥的叫聲好像在嘲笑人似的。若菜望著那通往二樓的樓梯,心中數著總共有幾聲。


    (……已經是下午五點了。)


    世枝吃完午飯就外出購物,回來後便匆匆上樓,一幅興致勃勃的樣子。最近她好像每天都這樣,老是在同一時間獨自關在二樓房裏,不知在做什麽。若菜覺得很納悶。


    到了傍晚五點,世枝就會帶著一副陶醉的表情下樓來。她會邊聽邊做晚餐。最近她每天都這樣,毫無例外。


    “叭不——”外麵傳來幼童稚嫩的聲音。


    (啊,育也又來了。)


    若菜移動輪椅,來到麵向庭院的窗戶旁邊。


    巴男及若菜有一位表哥,叫浪尾盛介。育也就是盛介與其妻妙子所生之獨子,雖已達可上幼稚園的年齡,卻仍不會講話,頂多隻能講“叭不”和“是”兩句。據說是智能發展方麵出了很大的問題所致。


    除了隻能有問題之外,育也好像也有虐待狂的毛病,特別喜歡虐待動物,每次來這裏玩就去欺負武丸。妙子來接他回去時,每次都要向世枝道歉。若菜目睹過好幾次。


    因為獨生子毛病不少,這兩、三年來盛介和妙子似乎也變了,臉上隨時隨地都罩著一層愁雲慘霧。


    今年年初,有人在這附近發現在一隻野狗慘遭亂刀分屍,後來查出那竟是育也拿走廚房裏的菜刀後,所幹的好事。據說當時他們夫妻倆人立刻鐵青著臉,將兒子送往精神病院去了。


    “育也呀,不可以欺負武丸!”若菜開了窗,對著庭院大喊。


    “喵嗚!”武丸又慘叫一聲。


    “育也,快住手!”


    “是。”育也回頭朝若菜揮揮手。他眼神呆滯,目光黯淡。


    5


    龍疲鳳困,雲散雨歇……


    福田鬆夫拿起眼睛戴上,然後點燃香煙,身旁嬌娃已倦極而眠。


    俏佳人的秀發雲鬢顯得閃亮晶瑩,那是因香汗淋漓所致。已然曬黑的皮膚,卻仍滑膩如脂。身上香水甜蜜誘人……


    腦海中驀然浮現世枝那開朗閑適的笑靨。對於結發多年的妻子,鬆夫既有罪惡感,也有厭惡感——兩種感覺同時湧上心頭,令他苦不堪言。


    世枝每天發牢騷,說家計拮據,入不敷出。話中充滿哀怨,似乎隱含責難,仿佛在暗罵他已被外麵的狐狸精迷得神魂顛倒——對!說不定她早已發覺了。


    然而鬆夫目前絕不肯和身邊這個尤物分手。這美姑娘是公司裏的職員,比鬆夫年輕十五歲,風騷無比,冶豔動人。鬆夫明白,和她之間僅是幹柴烈火,各取所需,絕非真心相愛。他隻不過是陷入那鮮嫩幼齒的嬌軀玉體中,無法自拔了……他想到那句“色是刮骨鋼刀”的名言,便將嘴唇一歪,自我解嘲一番。


    床頭金已盡。


    對鬆夫而言,這是切膚之痛。


    想要軟玉投懷,就要付出大筆金錢。鬆夫已快到不惑之年,又長得其貌不揚,職位也隻是公司的中級幹部而已,想要留住這位幼齒情婦,實在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巨額貸款尚未繳清,嶽父的大筆債額也未還完。和男、若菜及樽夫今後所需的學費和養育費,金額也愈來愈大,錢再多都不夠用。


    說明白一點,就是已經山窮水盡,一籌莫展了。光是經濟狀況這一項,就足以令全家焦頭爛額。


    這種危機感,反而讓鬆夫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快感。


    他一直是個平凡庸碌的公司職員,是個溫柔體貼的好丈夫、好父親。他一直壓抑自己,當個循規蹈矩的善良市民,一生奉公守法,安分守己,而現在這種情況,或許可說是一種反作用力。


    但是——鬆夫心中暗忖。


    問題還是在錢。床頭金已盡,何處弄錢來?


    (……世枝的人壽保險……)


    他忽然想到此事。


    (今年春天她好像說過,投保了金額很大的壽險。)


    枕邊美人輕扭嬌軀,微旋玉體,唇中發出一陣嬌滴滴而略帶鼻音的呻吟聲,令鬆夫耳中奇癢難忍。


    鬆夫把煙放到煙灰缸上,伸手去摸俏姑娘的秀發。手指順著那青絲輕撫而下。片刻之前才將所有欲望釋放出來的下體,此刻再度發熱,變得腫脹充實。


    燈已關,房中幽暗……


    鬆夫眼神呆滯,目光黯淡。


    6


    七月四日,星期五晚上。


    鬆夫下班回到家,從公事包中拿出一個褐色廣口瓶。世枝見了便問道:“咦,那是什麽?”


    “毒藥。”鬆夫以開玩笑的口吻答道。“我想大開殺戒。”


    “什麽嘛!別逗了。”世枝像平常一樣笑得花枝亂顫,然後往鬆夫背上捶了一拳。


    “到底是什麽呀?”


    “就是劇毒嘛!”鬆夫一副不在乎的樣子。他將瓶子置於桌上,開始說明。“上次不是在屋簷下的木板那邊,發現很多白蟻嗎?我一直很擔心。剛好最近公司請了驅除白蟻的專家去除蟻,還有一些剩下的藥劑留在公司。我一聽說此事,就去拜托保管的人,將那些藥劑拿了一些回來。”


    “是除蟻藥嗎?”


    “對。如果向除蟻業者買,聽說很貴,所以我這樣等於省了一大筆錢,不是嗎?”


    “是沒錯。”世枝說著,麵露愁容,以戴著手套的右手輕托臉頰。


    “可是這樣的話,你……”


    “使用方法我已問明白了。這個禮拜天我就來試一下。”


    “——好,那就有勞你了。”


    鬆夫將瓶蓋轉開,望著瓶內說道:“這藥很毒,要小心。聽說就算隻是極少量,一旦入口也會立即致命。”


    “真有這麽厲害?”


    “所以才說是劇毒呀。”鬆夫說著,又轉頭向一旁的和男及若菜道:“和男,絕不可以拿去惡作劇,知道嗎?”


    “真羅嗦,我又不是三歲娃兒……”和男躺在地板上,邊吸煙邊翻閱機車雜誌。家中已無人敢叫他不可吸煙了。


    “若菜也要小心,聽到沒?”


    若菜默默頷首。他的視線一直都對準鬆夫手中那個藥瓶,須臾不離。


    “也要叫阿樽小心一點。不過為了安全起見,你最好還是放在他拿不到的地方。”世枝說道。


    樽夫早已上了二樓,在自己房裏休息。


    “好,那就——”鬆夫說著,環顧四周。“對了,就放在倉庫裏麵那壁櫥的最上麵一格吧!放在那邊,阿樽就拿不到了。”


    “喂,鬆夫。”世枝說道,她的語氣很不自然。“如果以後我死於這種毒藥,那嫌疑最重的非你莫屬。”


    鬆夫頓時啞口無言,但很快就擺出微妙的笑臉,點頭說道:“對極了,但你要明白,沒有人會采用這種「故意將嫌疑攬到自己身上」的謀殺方式。這方麵我懂得不少,你也知道,我還要寫一本推理小說呢!哈哈哈!”


    “彼此彼此,你也知道,我涉獵的推理小說比你隻多不少,雖然最近比較少看,但是……嗬嗬嗬!”世枝笑容滿麵,但依舊是眼神呆滯,目光黯淡。


    此時武丸“喵”了一聲。飼主們在心理上有何瓜葛糾紛,不是一隻小貓所能洞悉的。她跳到世枝腿上,伸直懶腰,大打嗬欠。


    “對了……”若菜喃喃說道。她的語氣就像在自言自語。“明天是媽媽的忌辰呢!”


    沒有人回應這句話。


    7


    第二天——七月五日,星期六。


    原本是梅雨季,因這幾天連續放晴,所以既熱又悶。但這天突然變得十分涼爽,過了中午依然不熱。這下子,每個家庭的用電量一定會下降許多。


    樽夫已放學回家。若菜和樽夫一起吃世枝做的午餐。飯後,若菜就移動輪椅來到客廳,打開電視。世枝洗好碗盤,從廚房走出來問道:“咦,阿樽呢?”


    若菜的視線仍未離開電視,隻是微側著頭,以有氣無力的聲音說:“八成又在裏麵那間。”


    一樓最靠內側的房間有八個榻榻米大,原本是民平和阿常專用的,民平死後就沒人使用了。目前最常在此出入的是樽夫。


    樽夫平日待在此房的時間,反而比在二樓自己的房中還要多。不知是因思念過世的外公外婆,或是因此房內有一台電視,可以玩電動玩具之故。後來樽夫自己也說,當天他吃完午飯後,就立刻走進“裏麵那間”,關在房內獨自玩電動玩具。


    “你怎麽不陪他一起玩呢?”世枝說道。


    若菜輕搖著頭,默然不語。


    “以前連和男也和你們玩在一塊兒,現在怎麽變成這樣呢?”


    若菜依然搖頭不語,但心中暗忖:我要怎麽回答呀?


    若菜和樽夫是阿姨與外甥的關係,但因年紀僅差三歲,所以平常就像姐弟一樣。樽夫喚他“若菜姐姐”,稱和男為“和男哥”。很久以前(其實也不過是幾年前)三人的確是常玩在一塊兒,然而,如今若菜已殘廢,和男很少在家,樽夫則變得陰沉憂鬱,幾乎整天都不開口。這樣要如何像以前般一起玩呢?


    若菜心中所想的,世枝可能一清二楚。她凝視著垂首不語的妹妹,輕聲說了一句“對不起”,然後將趴在沙發上的武丸抱在懷中,轉身走向通往二樓的樓梯。


    “對了,若菜。”世枝在樓梯口止步道。


    “——什麽事?”若菜抬頭道。


    世枝表情誠懇,好像要說什麽,但話到嘴邊,又吞回去!最後她隻是露出落寞的笑容,搖頭說道:“——沒事。”


    “……”


    “你要振作起來。”世枝說完,便抱著武丸上二樓去了。


    此時是下午兩點多。


    8


    改裝後的機車排氣聲震耳欲聾,和男聽了就渾身舒暢。招搖過市引得行人側目,更令他心花怒放。他才不管那些路人臉上有什麽表情,隻要能引人注目,他就心滿意足了……


    中島田在前座駕駛,和男坐在後座。機車發出轟大巨響,呼嘯而過。隻有這樣做,和男才能“確認自己的存在”。其實這是庸俗無比的,隻是和男本身並未察覺。


    座下風火輪爆音喧天,馳過熟悉的大街小巷,在和男家門口停下來。


    “你稍等一下,我去弄點錢。”和男說著就跑進家門。


    來到客廳,隻見若菜坐在輪椅上,如往常般望著電視發呆。


    “大姐呢?”和男問道。


    若菜不答,隻是指指天花板,象是表示“在二樓”。


    (好極了!)和男暗喜。


    最近世枝都這樣。下午一定會在固定的時間上樓,獨自關在房內,直到傍晚五點才會下樓進廚房。此事不僅和男及鬆夫知道,好像連盛介與妙子都曉得那是“世枝近來每天必做的功課”。


    自己一人躲在臥室內,究竟在做什麽呢?和男雖有此疑問,卻毫無探究的興趣。


    他迅速走進廚房。客廳的掛鍾正在報時,此時是下午三點整。


    他想:應該是在碗櫥最下麵那個抽屜裏。他知道世枝老是將私房錢藏在那裏麵。


    打開抽屜,手伸進去摸索,搜出一個褐色信封,從中抽出一張萬元鈔,塞進褲袋內。心想:家裏雖窮,偷個這麽一點點,應該不會受惡報……


    外麵傳來震天撼地的喇叭聲。那是中島田在催他快一點。


    (叫你等一等嘛!)


    巴男將抽屜恢複原狀,跑去開冰箱。他渴得要命,想喝杯果汁。


    哪知冰箱內並無果汁之類的飲料,隻有一盒一裝的牛奶。那是鋁箔包的。


    (真衰!)


    巴男心中詛咒一聲,但轉念一想:這總比什麽都沒有好吧?於是拿起那紙盒。因已開封過,所以直接將開口抵在嘴上,咕嚕咕嚕將剩餘的牛奶喝了一半,隨即跑出廚房。他並沒有將那紙盒放回冰箱內。


    9


    鬆夫走出車站時,聽見一聲巨響,那是機車改裝後的排氣聲,簡直是魔音穿腦,令他頭痛欲裂。他不由得駐足蹙額。


    一輛摩托車從站前馬路呼嘯而過,上麵坐了兩個人。那車身是紫色的,真是庸俗又惡心。


    鬆夫想:吵死人了,車速卻比普通汽車還慢,隻是要引人側目而已,根本就不夠資格叫“飆車族”,大概隻能叫“噪音族”吧?


    “近來的年輕人真是……”


    他忽然發覺自己又犯了這毛病,立即改口道:“唉,我怎麽又這麽說呢?”最近他老是不知不覺說出“近來的年輕人如何如何”這類的話。


    (難道說,我已老了?)


    那還用說嗎?


    夫妻結縭已經多年,兒子都上小學三年級了。就算嘴巴直說自己還很年輕,但現實生活的各層麵,也會逼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已不再年少了。


    (這幾年,世枝的魚尾紋好像明顯多了。)


    鬆夫長歎一聲。


    比他小十五歲的情婦那張吹彈可破的粉臉,驀然出現在腦海中,把世枝的臉龐擠到角落去了。


    這兩、三個月,每逢周六下午,就和那俏佳人幽會。今天本來也早已約好要共度美好時光,誰知昨天她突然打電話來說有要事,約會取消。鬆夫心想:一定是要去和年輕小白臉幽會,所以才……他雖感嫉妒,卻也無可奈何。


    走到站前馬路時,他看看手表——下午三點十五分,實在不想就這樣回家。


    他決定去玩小鋼珠。馬路對麵有一家新開的柏青哥店,他打算進去玩玩。


    他站在行人穿越道旁邊等綠燈時,猛然想起一事……


    昨晚帶回家那瓶藥,已放到倉庫的壁櫥上麵。那褐色的廣口瓶……


    (……啊,對了……)


    他繼續回憶。


    (那裏還有一個瓶子,瓶上畫了一個骷髏頭,裏麵到底是什麽呢?)


    倉庫近鄰廚房,占地寬廣,內中堆滿雜物,如厚毛毯、火爐、壞掉的家具和電器、做木工用的工具、園藝用具、畫軸、匾額、舊玩具、舊書等等。不需要的物品,趁房屋改建之際丟掉就好了,但民平和阿常卻堅決反對,於是隻好將放在舊倉庫的所有物品,原封不動搬至新倉庫堆放,所以裏麵有很多不知內裝何物的紙箱。


    牆角有個破舊的壁櫥,裏麵也堆滿了雜物,連鬆夫也不知那些東西是什麽(大部分都破破爛爛的,隻能視為雜物)。


    昨晚他在那櫃子中段部分的角落,發現了奇怪的東西。那是一個墨綠色的小瓶,上麵畫了一個很大的骷髏頭,愈看愈可疑。


    他拿起來仔細瞧。從瓶子的形狀看來,裏麵放的應該是藥品,但上麵卻無標簽或說明書,不知內為何藥。搖一搖,有聲音,裏麵好像有粉末狀的東西。


    正忍不住要打開瓶蓋觀看時,世枝在外麵大喊:“鬆夫,洗澡水好了,快來洗呀!”於是他隻好把瓶子放回原處,走回倉庫。


    那怪瓶子中究為何物?


    他想:嶽父生前在一家中型的製藥公司上班,那或許是很久以前從公司帶回來的某種藥物。也許那是……


    綠燈亮了,路人蜂擁而上。鬆夫中斷沉思,踏上行人穿越道。


    10


    砰咚!若菜聽到一聲怪聲。


    從二樓傳來的嗎?——沒錯,是二樓。從客廳正上方那個房間傳來……


    時間是下午四點二十分。若菜依舊呆坐在電視機前麵,茫然望著那些不知所雲的畫麵,內心愁苦,愈想愈悲,愈悲愈想。


    卡隆!砰咚……怪聲又起,仍是從二樓傳來的。


    “怎麽回事?”


    若菜昂首看看天花板,又望望通往二樓的樓梯,心想:這客廳正上方的房間是……是鬆夫和世枝的臥房,以及那間六席大的日式房間,那裏麵有西式衣櫥,也有日式衣櫃。


    怪聲仍然在響,斷斷續續的。


    世枝在打掃房間嗎?或是在找東西?還是——若菜陡然生出奇怪的感覺。


    正在狐疑時,那怪聲戛然而止……


    ……下午四點五十分剛過,庭院那邊傳來熟悉的聲音。


    “叭不!”


    育也又來玩了。


    若菜仍然望著天花板,眼神呆滯,目光黯淡。內心依舊哀怨惆悵。此時她聽見武丸“瞄”了一聲。


    轉頭一看,武丸正從廚房那邊慢慢走過來,一身褐毛濕漉漉的。


    “武丸,你又去遊泳了呀?”若菜說道。


    武丸像在回答似的,當場就翻身仰臥,四腳朝天,露出腹部。地板上全是水。若菜想:一定又是去池塘戲水,然後從廚房那邊貓咪專用的小門鑽進來的……


    “叭不!”育也的聲音又從外麵傳過來。


    11


    下午五點四十分。


    鬆夫在自家門前偶遇浪尾妙子。算起來,妙子應該叫他表姐夫。


    “啊,表姐夫,你剛回來呀?”


    “咦,噢,是啊——你找世枝嗎?”鬆夫問道。


    妙子麵犯愁雲道:“我擔心育也又跑來這裏搗蛋。”


    “哦。”


    “一轉眼就不見了,不知是不是跑來這兒……”


    “所以你在擔心——來,請進。”


    鬆夫當先推門而入。


    大門並未上鎖。平常在天黑之前,門窗都是不上鎖的。以前伊園家就一直是這樣,房屋改建之後亦然。


    “我回來了。”鬆夫喊道。


    須臾,若菜坐著輪椅從裏麵出來。


    “姐夫!”若菜一見鬆夫,立刻以悲愴的表情叫道。“我好怕!懊怕呀……”


    “怎麽啦?”


    “不得了,二樓……”


    “二樓?發生了什麽事嗎?”鬆夫問道。


    若菜正要回答時,外麵傳來女人的尖叫聲。


    “咦?”鬆夫轉頭望向大門。“是妙子嗎?……怎麽啦?”


    不知妙子有沒有聽見這句話。尖叫聲仍不絕於耳,是從庭院傳來的。她可能是進了大門後,就直接繞到庭院找育也了。


    “若菜,你等一下。”鬆夫說完就往外衝,繞到屋子左邊,奔向庭院。


    “育也……”是妙子的聲音。


    “是……”是育也那天真稚嫩的聲音。


    “妙子,怎麽回事呀?”鬆夫跑到妙子身邊問道。


    妙子臉色慘白,嘴唇不住顫抖,轉頭向鬆夫道:“表姐夫,唉,怎麽辦?育也他……他竟然做出這種……這種……”


    育也就站在她旁邊,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妙子淚光浮動,盈盈欲泣,以免伸左手拭淚,一麵伸右手指著兒子的腳邊。


    “是。”育也向著鬆夫微笑道。


    鬆夫這時才看見,育也的雙手和衣服都已染成血紅色,還有……


    武丸就在育也腳邊,腦袋已被敲爛,動也不動,已成了一具鮮血淋漓的貓屍。


    12


    “姐夫!”若菜在客廳窗戶那邊大叫。


    “姐夫,快來呀!”


    鬆夫急忙跑回去,來到玄關正要進門時,和男恰懊回來。


    “啊,和男。”鬆夫一驚說道,因為和男一副怒氣衝衝的樣子。


    “你、你怎麽了?”


    巴男衣褲皆破,渾身髒汙,下巴、手臂以及從衣褲破洞中露出來的皮膚——全都已皮開肉綻,血跡斑斑。


    “和男,你的傷……”


    “這點傷不礙事。”和男撅嘴道。“隻是車子倒下去時擦傷而已。”


    “姐夫呀!”屋內又飄來若菜的呼喚聲。


    鬆夫向右轉,奔向走廊,再跑進客廳。


    “若菜,對不起。”鬆夫氣喘籲籲說道。


    “到底什麽事?”


    “你看那邊!那個!”若菜說著,伸出食指,指向斜上方。那邊是牆角——兩麵牆壁和天花板連接處。


    鬆夫轉頭一看,登時倒吸一口氣,全身僵住。“那是……”


    “是血呀!不是嗎?”


    “……”


    天花板一隅已染成一片深褐色,血紅色粘液正沿著白色壁紙滴下來,壁紙上有如被劃了一條紅線。


    “姐夫,那是不是血?”若菜一問再問。


    鬆夫望著天花板,啞口無言。


    “我好害怕呀!”若菜以顫抖的聲音說。


    “我早就看見了,心想那一定是鮮血……可是不曉得該怎麽辦,隻能盼望有人早點來……”


    “世枝呢?”鬆夫問道。“她在哪兒?”


    “姐夫,你怎麽還問這個?”若菜扭動輪椅上的身體,說道。


    “她一直都在二樓呀!可是我在下麵一直叫,她都沒有回答,所以我才說好害怕……


    13


    不久,和男也來到客廳。鬆夫向他說了一下事情經過,又把庭院中的妙子叫進來,吩咐若菜和育也在客廳靜候,然後三個人相偕直奔二樓。


    伊園家的二樓有三間房,分別是鬆夫和笹枝的臥房、樽夫的臥房、六席大的日式房間——位於客廳正上方者有兩間,即臥房和日式房間。從滲出血紅色液體的位置看來,“出事”地點可能是在那日式房裏。


    “笹枝!”


    一馬當先的鬆夫一麵呼喚妻子,一麵拉開日式房的紙門(原本關得密不透風)。就在此時——


    “啊,笹……”鬆夫當場怔住。和男及妙子往內一看,同時“哇”了一聲。


    “妙、妙子!”鬆夫命令道。“趕快去報警,順、順便叫救護車,快!”


    “——好。”妙子跌跌撞撞跑下樓去了。


    鬆夫深吸一口氣,調整一下心情,然後踏進門內。


    “笹枝!”


    笹枝俯臥在房間正中央,大量鮮血正以其頸部為中心,往四周擴散。鮮血流人榻榻米的隙縫,又流進下麵的木板隙縫,再往下滴落,結果將客廳天花板的角落染成一片深紅色——一定是這樣子沒錯。


    “笹枝,你怎麽樣了?”鬆夫問道。但全無反應。“唉,笹枝呀……”


    鬆夫以戰戰兢兢的表情,走到妻子身邊,蹲下去抓起她的手,開始把脈。笹枝雙手仍戴著手套,皮膚尚溫,但已全無脈搏。


    “大姊……過世了嗎?”和男問道。鬆夫默默頜首。


    “——是不是自殺?”


    “別傻了。”鬆夫忍不住大聲起來。“她怎會做那種蠢事?何況……”鬆夫說著,四下張望。


    顯然有人曾在此翻箱倒櫃。西式衣櫥和日式衣櫃的抽屜都已被拉出,日式壁櫥的紙門也遭拉開,裏麵的物品全被翻出來,散落一地。看情形很像是小偷所為,而且——


    榻榻米上的大量血液,似乎是從屍體的頸動脈噴出來的。頸動脈像是遭利刀割斷了,但房內卻找不到任何像刀劍之類的凶器。


    “她是被人殺死的!有人用利刀割開她的脖子……”鬆夫憤然說道。


    接著發現:案發現場麵向庭院的牆上有一扇窗戶,那扇窗戶是開著的,開口寬約二十公分。


    若菜一直都在樓下客廳,那麽,凶手是否從這窗戶逃走呢?考慮到這點,便再仔細觀察,結果發現:屍體至窗戶之間的楊榻米上,有一道紅色痕跡,很像是血跡……


    窗外有一座小小的陽台。若從陽台沿著旁邊的排水管子溜下去,即可逃走。若直接從陽台往地麵跳,亦未嚐不可。


    鬆夫慢慢走到窗邊,探頭出去觀望,陽台上空無一人。


    庭院對麵是鄰居井阪南哲家,中間隔著圍牆。鄰家大宅美觀別致,二樓外麵還鋪了人工草皮的屋頂平台。鬆夫瞧見那上麵閃過一道人影。不知那是井阪本人或是其妻輕子——


    “和男!”鬆夫轉頭望著呆立在走廊上的小舅子。


    “我們去查看一下別的房間。”鬆夫以強迫式的語氣說道。“歹徒有可能還躲在裏麵。”


    為了慎重起見,先查看現場的壁櫥和衣櫃,確定無人躲藏其中後,才去二樓的另兩間房巡視。鬆夫和笹枝的臥房也跟那日式房間一樣,已被人翻箱倒櫃,一片狼藉。他們把可能藏人的地方全搜過,包括廁所裏麵和彈簧床下麵,均未發現任何人。樽夫的房間並無異狀。每間房的窗戶皆已上鎖,因此可以說:凶手絕無可能從那些窗戶逃出去。


    如此一來即可確定:此刻二樓已無歹徒藏身其中。於是緊張的氣氛稍微緩和下來。


    “笹枝!”鬆夫回到日式房,再度呼喚倒於血泊中的妻子,然而毫無反應——她確實已香消玉殞,今後再也聽不到她那響遍整棟房子的爽朗笑聲了。以後再怎麽在外偷情、風流快活,也不用擔心河東獅吼,而且……


    “笹枝……”


    不久,警車和救護車的汽笛聲就由遠而近傳了過來。


    ★


    以上就是我井阪南哲所寫的伊園家氣笹枝命案”之始末。我問過所有的關係人,把問來的資料當材料,采用“第三人稱複數觀點”為敘事觀點,再以小說的文體寫下來。


    從三年前阿常發狂而死開始,伊園家就災劫連連,禍事不斷。凡認識者,莫不知情。我身為街坊鄰居,自然也是關懷萬分。但誰也沒有想到,最後竟然會發生如此悲慘殘酷的凶殺案。


    我撰寫此文,有兩大目的。其一,福田笹枝乃一可敬可愛之鄰居,我謹以此文聊表哀悼。此二,此案至今謎團未解,凶手未擒,我想藉此文詳加思考,抽絲剝繭,期能理出頭緒,使真相大白於世,讓死者瞑目九泉。


    現特將目前警方所得線索,及我本人所知者詳記如下:


    ★


    首先,根據現場檢證及監識驗屍結果,已查明以下事實:


    ☆福田笹枝之死因,為左頸動脈遭割斷,大量出血,導致失血過多而死。無栘屍跡象,故可認定凶殺現場與發現屍體之地點相同,即二樓之日式房間。


    ☆死亡時刻,推定為七月五日下午約四點至五點之間。


    ☆割斷頸動脈之凶器為一單薄之利刀,比如安全剃刀之類的薄刀。在現場及附近均末發現此類凶器,可能為凶手事後自行攜走。


    ☆現場之日式房及二樓其餘各房與走廊,均未發現可疑之指紋、足跡、毛發之類。另外,屍體與敞開窗戶之間的榻榻米上,留有一條血痕。窗框之上亦發現些微血跡。檢驗結果,與受害者之血型一致。


    ☆有二房留有遭人翻箱倒櫃之痕跡,其內受害者之錢包及若幹首飾已不翼而飛,可能為凶手攜去,然損失金額不大。


    ★


    其次,將案發前後各關係人之行動整理如下:


    七月五日,下午一點左右,樽夫放學回到家中。笹枝、若菜、樽夫等三人用畢午餐,若菜至一樓客廳看電視,樽夫於一樓“裏麵那間”獨處。


    下午兩點多,笹枝獨自走上二樓,彼時曾與若菜交談,此為其最後之倩影。


    其後若菜仍留於客廳,且事後堅稱:其間並無任何人上樓或下樓。在此必須強調:伊園家除此樓梯外,並無其他樓梯可通二樓。順便一提:此處絕無任何電梯、升降梯、輪椅專用坡道之類。由於若菜雙腳已廢,絕不可能是殺死笹枝之凶手,故對此事實無說謊之必要。


    下午三點左右,和男回到家中,數分鍾後又外出。四點二十分開始,若菜聽到二樓有怪聲,砰砰哆哆的,似乎有人在翻找物品。警方認為,此即凶手在房內搜刮財物時所發出之聲響。笹枝遇害,可能在此之前,也可能在此之後,抑或就在該時刻。無論何者,均與前記之死亡推定時間無甚出入。


    發現屍體時,二樓之狀態確認如下:除命案現場之窗戶外,鬆夫及笹枝臥室之窗、樽夫房間之窗、走廊上之小窗等,均已緊閉並上鎖。同時警方也已查明:這些窗戶並無遭人動過手腳之痕跡,譬如使用針線自外部上鎖之類。


    因此,若再考慮先前若菜之證詞,即“其間無人上下樓”,即可得知:凶手隻能經由日式房之窗戶及陽台逃離現場。


    ★


    再來要分別檢討命案關係人之不在場證明……


    首先看和男,他在下午三點一度回家,隨即又乘坐其友中島田所駕駛之機車,至s町周遭四處遊蕩。下午三點半左右,因中島田一時疏忽,機車倒地。據和男稱,他即因此而全身擦傷多處。出事後,中島田通知修車業者趕來,並留在原地等候。和男則大發脾氣,獨自回家。


    從出事地點至伊園家,步行僅需二十分鍾,故在時間上並不能排除其犯案之可能。他回到家時,已是五點五十分。據他所言,他是進了電玩店打電動發泄心情。但關於此點,並無任何證人。


    鬆夫的部分較單純,據他說,他於下午三點多從車站出來,就直接進了站前一家柏青哥店,在該處玩到五點半才走。但他並末中獎,且迄今並無任何目擊者出麵證實此事。因此,他顯然並無不在場證明。


    接著看妙子,據稱,在下午三點半之前,她一直與若幹附近之朋友在聊天,此點已獲證實。隻有在四點至五點之間,她並未同任何人見麵,故無不在場證明。五點過後,她因發覺育也不見蹤影,便至伊園家尋找。


    附帶一提:是日,妙子之夫盛介奉派赴關西出差,具完整之不在場證明。另外,據若菜所言,育也至遲在四點五十分左右,便已在伊園家庭院中玩耍。


    最後來看樽夫。據稱,午飯後,他便一直待在一樓的“裏麵那間”,專心玩電動玩具。但又稱,其間因疲累而在榻榻米上睡著,醒來時,家中已擠了一大堆警察,正在忙裏忙外。故此,其不在場證明當不成立。


    ★


    不過,我們在此須注意一事,即“小貓武丸之慘死”一案。


    育也具有虐待動物之癖好,武丸之腦袋即遭其敲碎搗爛。因此事恰與笹枝命案同時發生,警方當然大表重視。於是武丸之屍體被視為證物之一,送交專家檢驗解剖。結果查明,武丸之死亡推定時刻為:以五日下午五點十五分為中心的一個鍾頭之內。另外並查出一意料之外的事實。


    那就是武丸真正的死因。


    起先,警方以為武丸乃遭育也毆打致死,並將貓屍旁邊的一塊石頭視為凶器。不料在解剖之時,於其胃袋中檢驗出“某種致命性的劇毒”,混在尚未消化的牛奶中。如此一來,武丸“先遭毒斃後再被敲頭”之可能性,便大大提高。經進一步檢證結果,已確認此事為真。


    旋即查明下毒之法。警方於廚房中搜出武丸專用之餐盤,檢驗盤中之食物殘渣後,發現其中竟含劇毒,其成分與胃中之毒完全相同。


    貓屍胃袋中有牛奶,廚房之餐盤中亦殘留少量牛奶。其間關係,顯而易見。必定是有人在牛奶中下毒,再讓武丸暍下。


    關於牛奶,和男有如下之證詞。


    和男於下午三點一度回家,其時曾拿出冰箱中之盒裝牛乳,暍了一些。那盒牛奶已開過封,他將盒中剩餘牛奶飲下一半,之後並未放回冰箱,而是隨手置於餐桌上,旋即離去。


    警方接獲報案,前來搜索檢證之時,該硬紙盒仍置於餐桌上。此點已由和男本人證實無誤。唯彼時紙盒中已無牛奶。據和男稱,當時他以為另有人將盒中牛奶喝光。事實並非如此,而是被人用來下毒,以便殺死武丸。


    ★


    ——查明以上事實之後,警方遂再度偵訊伊園家的人。理所當然,辦案人員的注意力,已集中在那緊鄰廚房的倉庫了。


    案發前一天晚上,鬆夫曾帶一瓶除蟻藥回家,置於倉庫中壁櫥的最上麵一格。同一時間,他在櫃子角落見到一個畫有骷髏頭記號的小瓶子。警方認為,毒殺武丸之藥物,可能就是取自此瓶,要不然就是那除蟻藥。


    於是馬上搜索倉庫。結果發現:褐色廣口瓶及墨綠色小瓶均在鬆夫所說的位置。


    立刻帶回化驗。結果發現:那墨綠色小瓶中的不明粉末便是武丸服下之劇毒。


    那劇毒的正式名稱,在此不予寫明。為區分兩瓶中之毒藥,現將除蟻藥稱為劇毒a,有骷髏頭記號者稱為劇毒b。據警方說,劇毒b為無臭無味之即效性猛毒,易溶於水及牛乳。考慮武丸之體重與檢出之毒藥量後,可推知當武丸服下毒牛奶後,不到十分鍾就痛苦不堪,轉眼間就斷氣了。


    為何如此危險之藥物,會隨便置於倉庫之櫃子上呢?此點無法查明。據鬆夫稱,那可能是已故的民平從任職的製藥公司帶回來的。此亦不無道理,但卻出現另一疑問:民平為何如此做?不過,對此問題似無追究之必要。


    總而言之,結論如下:


    案發當天,伊園家倉庫內有a、b兩種劇毒。有人以其中之劇毒b毒殺了武丸。


    然而,為何要在笹枝遇害的同一天,而且是在非常接近的時刻,下毒殺死小貓武丸呢?


    此謎實令人百思不解。


    ★


    起先,警方因房內有搜刮之痕跡,且有金飾財物不翼而飛,便將此案視為單純的“強盜殺人”。


    暫且不管武丸之死這類疑點,先來考慮凶手進出的路線。警方起先推測,凶手乃由伊園家內院爬上陽台,從日式房之窗戶潛入屋內行凶,然後經由相同的路線逃走。另一種可能就是:在若菜尚未來到客廳之前,凶手已爬上樓梯至二樓,藏身於房內,直到笹枝前來為止。但就算是這樣,凶手逃走時,還是一樣必須經由日式房之窗戶。


    然而,案發翌日,有人提出一證詞,將警方當初之見解完全推翻,徹底否定。


    此人是誰呢?就是我井阪南哲之妻,輕子。


    輕子與已故的阿常是初中同學,今年已快五十五歲了,才忽然對油畫產生興趣,因而開始畫油畫。七月五日——即伊園家發生命案那天的下午,她搬了一套畫具至二樓的屋頂平台,將附近風景畫在畫布上。


    據她說,她從下午兩點半開始,至警車和救護車趕到伊園家門口為止,都一直在上麵畫畫,寸步未離,連洗手間也沒上。


    她堅稱:“在我畫畫那段時間之內,絕無任何人從伊園家二樓陽台出來或進去!”


    警方問她:“有沒有可能因太過專心作畫而看漏了?”


    她如此回答:“我畫的風景剛好就在伊園家那個方向,所以那座小陽台自始至終都在我的視線之內……也就是說,假定有人從那上麵跳到庭院中,那我絕不可能沒看見!”


    為加強其中之可信度,在此特別說明:於笹枝遇害之時,即下午四點至五點之間,我井阪一直都在自家二樓的起居室內。屋頂平台恰懊就在那起居室外麵,亦即,無論要去平台,或從平台進來,都必須經過起居室。


    輕子在平台上,我在起居室內。我親眼看到她在那裏,所以我知道她在那段時間內一直都在平台上,一步也未踏進屋內。也就是說,我敢保證那段時間內她有不在場證明。


    因此,輕子絕不可能是殺死笹枝之凶手。她所說的“絕無任何人從伊園家二樓陽台出來或進去”這句話,應該視為完全可信之證詞。


    ★


    由於上述經緯,此案驟然轉變,成為所謂“密室殺人”的狀態。


    樓下有若菜,樓上窗戶皆已從內部上鎖,雖一打開的窗戶卻在輕子的監視之下。而且鬆夫等人趕到時,二樓除了已經氣絕身亡的笹枝外,並無其他任何人。


    凶手究竟是如何從這“密閉空間”中逃出去的?


    案情發展出人意表,辦案人員想必頭痛萬分。


    ★


    偵辦工作已陷入“到處碰壁,無路可走”的窘境,破案希望渺茫。到今天為止,已過了一周又好幾天。


    關於笹枝施打毒品一事,警方倒是很快就查出來了。循線追查的結果,逮捕了好幾名住在同一町內的家庭主婦。她們也是被同一種迷幻藥所惑,最後均遭檢舉。所幸內人與此無關。不過,附近有位和我熟識的太太,居然也因施打毒品,連同她的女兒雙雙就逮。我得知此事後大感詫異,看來此町這幾年來果然已不同往昔。


    警方當然也懷疑笹枝命案與此毒品案有關,但好像始終查不出什麽結果。據說辦案人員最後的結論是:兩案之間並無關聯。


    這份原稿是用鋼筆寫的,約有九十張,每張可寫四百字。用的是黑色墨水,字跡端整清晰。


    “——原來是這麽回事。”


    我將整疊稿子放在桌上,以煞有介事的口吻說道。


    “貴寶地竟也風波迭起……對了,井阪先生,你寫了這麽多,居然隻花了兩、三天,是嗎?”


    井阪大師坐在皮製安樂椅上,口銜菸鬥,吞雲吐霧。他以溫和親切的眼神望著我,靦腆一笑,說道:“因為我並非為工作而寫。”


    我隻能點頭稱是。換了是我,即使不是為工作賺錢,恐怕也要花好幾倍的時間才能寫出這麽多字來。


    “……那麽,綾辻兄,老實講吧,你高見如何?”


    他問道。我先針對和案情無直接關聯的部分,來發表感想:


    “這裏麵,和男發狠時的模樣,還有鬆夫偷情時的心態……頗有先民之遺風,令我發思古之幽情,可說比較不具現代感。”


    “哈哈哈!”他輕撫唇上短髭,露出興趣盎然的表情,點頭道:“真的嗎?那是因為時光開始流轉之後,才過了幾年而已。”


    “還有,小貓咪取名為武丸,未免稍嫌唐突……”


    “沒辦法,那是事先跟人家約好的。”他輕聲回答。


    我不由得起了疑心。他本是“此地”的居民,為何會這般……算了,這種和氣次元”有關的問題,我原本就不打算深究——對,不可忘記當初的決定。


    我和井阪先生有過數麵之緣,素有來往,但已久未聯係。今早他撥電話給我,說有要事,囑我速來……於是我便趕至氣此地”。以本作品的性質而言,和本故事有關者,僅需說明到此即可,其餘的不提也罷。


    那天我因迷路,找不到出口,所以直到半夜才抵達目的地。盡管夜已深,井阪先生仍大表歡迎,熱誠接待。我一方麵深感惶恐,一方麵又大肆享受井阪夫人親手做的料理。一方麵覺得輕鬆舒暢,一方麵又覺得不可思議。奸像有點缺乏現實感,但又不會太不足。


    不久,麵前擺上了飯後甜點和咖啡,此時……


    井阪先生緩緩拿出一疊稿件,交遞給我。那就是方才我拜讀完畢的原稿。要加上標題的話,應該是“井阪南哲以小說文體寫下的「命案”發生經過”。


    “對了,前輩。”我改變語氣,轉移話鋒。


    “你以前寫過推理小說嗎?”


    “從未寫過。”他再度輕撫短須。


    “讀是讀了不少,但從未想過要自己來寫……”


    “唔,可是這篇稿子倒是寫得很成功,可說已抓住了推理小說的許多竅門。”


    “哪裏,過獎了——”


    他神情謙虛,大搖其頭,忽又轉為嚴肅的表情,說道:“——那麽,綾辻兄,你有何高見?”


    “你是指此稿中所描繪的案件嗎?”


    “正是。”他用力點頭。“是誰殺死笹枝的?我已將來龍去脈全部寫出,卻無法解開謎團。正在百思不得其解時,忽然想起你。我想,你既是專寫所謂正統推理小說的職業作家,也許能夠根據此稿,輕易推測出真相。”


    “晚輩何德何能,堪此重任?”我搔頭苦笑,說道。


    “快別這麽說了。”他露出親切的微笑。“何必如此客氣?在推理方麵,你絕對強過我許多。”


    “啊,唔……若太過寄予厚望,我恐怕擔當不起,會有負所托。”


    “擔當不起?”


    “恐將有負所托。”


    “你沒把握嗎?”


    “說到把握——”我正襟危坐道。“這畢竟是發生在貴寶地的案件。我又不是正牌的刑警或偵探,哪有能耐如那些警探般解奇謎、破怪案?所以我沒把握。乙我先打完這支預防針,然後才說:“不過,假如把你寫的這篇稿子當作「猜凶手小說”的「問題篇”來看的話,欲在此範圍內推導出合於邏輯的結論,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此稿或許不甚理想,但我想,應該可以視為一篇完整的「猜凶手小說”。”


    井阪“哦”了一聲,眯起雙眼,呼出一大口煙,抱著胳膊,凝視著我,說道:“既然如此,萬事拜托。啊,放心好了,你這番話有何含意,我一清二楚。你大可暢所欲言。”


    “是嗎?……好,就此說定,不過我必須先講一件事。”我停下來,點燃香菸。事已至此,我隻好把話講清楚、說明白。


    “在此請容我野人獻曝,講解一下有關本格推理小說的基本規則。”


    “規則?”他歪歪脖子。“好像是什麽十戒之類的東西,對嗎?”


    “叫做「諾克斯十戒」,後來還有著名的「班達因二十規」。但那些都是七十多年前寫的,現在的推理作家,大概沒有人會遵守這些戒條。要是有人乖乖遵照這些戒條去寫,那寫出來的一定是極其無聊的作品。總之就是已不合時代潮流。從當時到現在,光是狹義的推理作品,也就是所謂的「正統派」,在各方麵都已有極大的改變。甚至可以說,「正統派”能夠找出活路生存至今,正是因為故意推翻那「十戒」或「二十規」所致。


    “不過在另一方麵,那些戒條中確實也含有若幹至今仍有效之項目。其中最主要者,乃是有關確保「公平遊戲」之基本規則,例如「十戒中之」不可用讀者不知道的線索,來解謎破案”,還有「二十規」中之「在解謎時,必須讓讀者與故事中的偵探,擁有相等之機會。所有線索皆須寫清楚。」這個部分,所有想要創作「正統推理」的有誌之士都必須謹記在心。”


    “換句話說,若在快要解開謎團時,才突然寫出一些讀者不可能知道的事,說「其實是如此這般」,則顯然為犯規的寫法。唔,如此看來,此戒果然有理。”


    “我舉個例子。艾勒裏·昆恩在其「國名係列」作品中,皆插入「向讀者挑戰」的單元。你一定也看過吧?作者既然敢大言不慚說「至此線索已出齊,請問凶手為何人?」那麽也就必須擁有公平遊戲的精神。


    “既已將「必須寫出所有必要的線索」,視為理所恪遵的原則,那接下來的問題就是:怎樣寫才公平?關於這點,因時代之變遷和作者的不同,而有各式各樣的見解,五花八門,不一而足,但我個人認為最重要的莫過於「以第三人稱寫的旁白文章中,不得有虛偽的記述”這一項。”


    氣你是說「以第三人稱寫的旁白文章」?”


    “正是。在原理上,第三人稱敘事者,必早巳得知所有真相,亦即采用「神的觀點」,必須能向讀者保證其記述內容具有絕對之客觀性與正當性。因此,若采第三人稱敘事,則不容許在對白以外的旁白文字中,出現不實的謊言。若以旁白文字將「非事實」明白寫成「事實」,還說「線索已出齊」,則稱為「不公平」。”


    “嗯,言之有理。比方說,文中寫「絕無密道」,到解謎時才又突然說「其實該房間有暗門密道」,就是不公平的例子,對嗎?”


    “不錯。嚴格來講,若某人實為男性,旁白文字卻寫「她」,這是不容許的。若實際上為自殺或意外死亡,旁白中卻寫「凶殺」或「謀殺」,這也不行。若實際上某人是詐死,旁白中卻寫「該人已死」,這也是不能容忍的。有些作家對這條戒律萬分在意,極端講究,嚴格執行,恪遵不逾。我也是其中之一。”


    “原來如此。這樣看來,作者必須非常小心才行。”井阪露出喪失自信的表情說道。


    我繼續說明:“若采第一人稱記述,則在判定公平或不公平時,就會稍顯困難。若用「我」或「在下」等第一人稱來敘事,則在理論上便已將「神的觀點」排除在外。此時全篇文字均視為故事中這位敘事者所寫的,因此自然會有若幹「事實之誤認」混在裏頭。譬如說,某人實為男性,故事中的「我」卻因誤認其為女性,而在真相大白之前一直在文中寫「她是女性」。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因此,假定要對第一人稱敘事設下準則,則我認為最重要者應為「不準故意寫出虛偽之記述」。若是在某種狀況之下,因不可避免之誤認,而寫下錯誤的記述文字,則因無可奈何,也就認了。但這個「我」絕不可「故意」對讀者撒謊誤導——昔日阿嘉莎·克莉絲蒂的名作《亞克洛依德謀殺案》,曾引起極大的爭論,若以此規則來檢驗該書,則或可勉強算在「公平」的範疇之內,雖然是在邊緣地帶徘徊。我個人是這樣認為,因為該書之敘事者,並未寫下任何「謊言」。”(譯按:該書引起爭論之重點並非“故意寫下謊言”,而是“故意隱瞞,不寫出心中最掛意之事,顧左右而言他,似已喪失部分記憶”。)


    “這些事真複雜,麻煩死了。”


    井阪說著,開始清理菸鬥,填入新的菸草。我將菸蒂摁熄,再點燃一根香菸。


    “以上所述,皆可謂基本規則。我認為,所有號稱正統派的推理小說,都該遵守這些規定。”


    我一邊擔心井阪會聽得不耐煩,一邊繼續“講解”。


    “再來說到所謂的「猜凶手小說」,這是將正統推理中的解謎要素極度「尖銳化”後,形成的文類,所以必須要加入更多的規則……或者說「製約」。


    “讀者必須以「問題篇」中的文字詞句為材料線索,經過合乎邏輯的推理之後,導出唯一的解答。這種要求看似簡單,實則不易。譬如說,即使旁白文字中沒有故意寫下之不實記述,對白中的文字也可能有。而且可能會有兩個以上的人任意說謊,提供不實的證詞。如此一來,讀者就無法判斷何者為真、何者為偽了。作者方麵,長篇還好辦,可以讓偵探針對每一個人,進行深入詰問與調查,從而過濾其中的謊言,判斷證詞之真偽……雖然如此,若是想要在中篇或短篇之中采用同樣的寫法,就困難重重了。因為篇幅有限,那樣做簡直是作繭自縛。


    “因此,在撰寫「猜凶手小說」之時,就必須從「外部」再加上若幹「限製」。其中之一便是「在提出與該案有關的證詞時,不可讓真凶以外的任何人物說謊」,唯有作者與讀者皆有「以此限製為前提」的共識,才能避免邏輯之「煩雜化」,使作品中之邏輯不致複上添複、雜中加雜。我認為,設定這樣的規則,對「提出挑戰」的作者也好,對「接受挑戰」的讀者也罷,都是有利的。


    “另外,若從外部再加上一個條件,即「凶手為單獨做案,並無同謀共犯」的話,對「消除讀者推理時不必要的思緒混亂」,也是極有幫助的。若有同謀共犯,則作者必須在「問題篇”申明白寫出「有同謀共犯」,方為公平。”


    井阪“唔”了一聲,輕撚髭須。我將目光移注到桌上的原稿,繼續說道:


    “如若此稿文字皆恪遵方才所說規定,則欲猜中真凶與真相,亦非不可能之事。”


    “唔——”


    井阪用力點頭,然後將視線移往窗戶。淺藍色窗簾已拉上,遮住了窗子。我們所在的位置是井阪家二樓的起居室。窗外即為屋頂平台——也就是案發當天輕子畫畫之處——從那兒應可看見三年前才改建完成的伊園家宅邸。


    “聽君一席話,我才想起尚需補寫一事。此事和笹枝遇害時的密室狀態有關。”他說話時,視線仍朝著窗戶。


    “就是說:伊園家二樓絕無密道或密室之類,要上天棚頂也非常不容易。實際上也沒有遭人攀上天棚頂的痕跡。這件事,我在此稿中並未提到。”


    “如此補充,堪稱允當。”我說完便又望著桌上的文稿。


    “這麽一來,此案就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了。”


    “真相大白?噢,你是說……”


    “當然也隻是方才所說的那種等級的推理而已。”我再強調一次。


    “首先,我可確定一事。”我的用字遣詞十分謹慎。“謀殺案的凶手尚未完全達成其最初的目的。”


    “你說什麽?”井阪將嘴上的菸鬥拿開,高聲說道。


    “我的意思是說,或許還有續集。”


    我往窗戶那邊瞥了一眼。


    “如果我的推測無誤——接下來就會輪到若菜了。”


    “你、你是說……接下來會輪到若菜被謀殺?”井阪驀地站起身來大吼。那慌亂粗魯的樣子,我以前從未見過。就在此時,一陣陣尖銳的聲響劃破寂靜的夜空,由遠而近傳了過來。那是——啊,那不就是救護車的汽笛聲嗎?


    不會吧?我方念及此,那聲音已迅速逼近此處,轉眼間就來到這屋子附近,最後戛然而止。


    這未免也太巧了吧?


    ★


    伊園若菜被送至醫院後,急救無效,天亮之前就香消玉殞了。死因是急性中毒。


    警方調查後,得知下列事實:


    ☆若菜所中之毒與日前武丸所中之毒柑同,均為劇毒b。警方判斷,有人在辦案人員掃押那骷髏瓶之前,就已從中偷走了必要的分量。


    ☆廚房冰箱內有罐裝烏龍茶,劇毒b就是溶於其中。廚房桌上有一隻空的玻璃杯,辦案人員化驗出杯中有殘留的烏龍茶和劇毒b。警方認為,若菜定是飲下此杯中的鳥龍茶而喪命的。


    ☆此案所有關係人,均有機會在烏龍茶中下毒。


    ★


    救護車剛在伊園家門口停下來,井阪先生便衝出去,二、三十分鍾後才回到我麵前。


    “和男在家,我問過他了。若菜好像是中毒的樣子。”


    他往椅子上一坐,向我說道。


    “聽說好像是在廚房暍了烏龍茶,不久就痛苦難當。鬆夫已陪她到醫院去了,不知是否有救……”


    他銜著已熄火的菸鬥,以平靜的眼神望著我。


    “綾辻兄,你怎麽知道再來是輪到若菜遇害呢?”


    “那是——”我拿起桌上那份文稿。“拜讀大作後,在方才所說的範圍內思考出來的答案。但我絕未料到竟然一語中的,而且就在今夜。”


    “如此即可證明你的推測在現實上也是正確無誤的。”


    “——真的嗎?”


    他所說的“現實”到底是什麽,在此就按下不表……


    “你究竟推測出什麽,可否賜教?”


    “這……”我先窺伺一下他的表情。他看來似已筋疲力盡,同時也有無奈之感。“並非不可,隻是希望能和前輩你交換一個條件。”


    “你的意思是……”


    “前輩可曾打算將此稿付梓問市?”


    “沒有。”他緩緩搖頭道。“我寫此文……絕無發表賺錢之意。”


    “那麽……”我下定決心,開口問道:“可否將此稿送給晚輩?”


    “送給你?這又是為什麽……”


    “我想等適當時機,在我們那邊發表此文。若蒙前輩同意,我要以綾辻行人的名義發表,也就是「綾辻所寫的猜凶手小說」。”


    “哦,可是……”


    “如您所知,我們那邊和貴賓地之間有一道極其微妙而又無法穿透的藩籬。在我們那邊發表的話,對貴寶地的人絕不會造成困擾,不是嗎?”


    “——唔……”


    “若蒙應允,我便盡吐心思。若然嫌棄……”


    “哼,看來你倒不是個簡單易與的人物。”


    井阪的眼神突然陰狠一閃而過,我頓時心驚瞻戰,生怕觸怒了他。所幸他立即展顏一笑,化為一副像在說“真拿你這小子沒辦法”的神情。


    “好吧,我答應。”


    他說著,徐徐點頭。


    “不過,綾辻兄,稿中並無「解決篇」,莫非你是要我聽完你的推理過程之後再寫?”


    “不是,我哪裏敢……”我惶恐搖其頭。


    “那「解決篇」由我來寫即可,請前輩不必擔這個心。”於是我開始把自己的推理過程說給他聽。


    【向讀者挑戰】


    各位親愛的讀者:


    目前為止,一切必要線索已經出齊,在此我綾辻行人要向各位挑戰。


    發生在伊園家的這件怪異凶殺案,凶手究竟是誰?


    “問題篇”開頭有個“登場人物及動物表”,請於其中選出一個姓名做為答案。要寫全名。


    說“一個姓名”,自然表示凶手為單獨做案,絕無同謀共犯存在。又,在此特別聲明:在“問題篇”的旁白文字中,絕無故意撒謊之不實記述。同時,有關此案之證詞,除真凶外,其餘所有人物均未說謊。


    綾辻行人敬上


    綾辻行人所撰之“命案”解決篇


    若菜的喪禮悄悄舉行了。第二天晚上,井阪南哲打定主意,便去造訪伊園家。


    警方的偵辦工作似乎毫無進展。井阪雖將伊園家發生的一連串怪事,以小說文體寫下來,並從中得知了怪事的真相,但卻無法判斷是否該告知警方。他苦思的結果,決定先相鬆夫談一談,再做打算。事先已撥電話告知要登門拜訪,因此一按鈴,鬆夫便立即出來應門,但卻隻將門打開一點點。


    “福田兄,深夜叨擾,請多包涵。”


    “啊,哪兒的話……”


    “剛才在電話中已說過,有事要找你密談。現在府上是否已沒有別人?”


    “嗯,樽夫已入睡了……”


    “和男出去了吧?”


    “是的。他說,在家悶死了……”


    鬆夫正從門縫中往外窺伺。他形容憔悴,神色緊張,也許是方才聽井阪說要氣辟室密談”的關係。


    “可否入內詳談?”井阪道。


    “啊,請進。”鬆夫這才延請井阪入內。


    井阪原以為客廳大概一片狼藉,進來之後才發現已收拾得很整齊。若菜生前坐的輪椅已然不見。不太可能是扔掉了,所以大概是收到她的房間裏去了吧?


    井阪在沙發上落座,然後舉目望向天花板。沿牆流下的血跡已擦洗乾淨,但天花板角落仍留著一片汙漬。


    “啊,福田兄,別費事,我們馬上開始吧。”井阪見鬆夫欲走向廚房,急忙開口製止。


    “尊夫人笹枝已辭世……她的人壽保險金,你是否已順利領到了?”


    鬆夫就坐在井阪對麵。他一聞此言,表情立刻僵住,並且扭過頭去,避開井阪的目光,口中結結巴巴說道:“你、你說什麽……”


    井阪不由分說,繼續質問:“今年春天,笹枝不是投保了金額很大的壽險嗎?現在那保險金是否已付給你了?”


    “你究竟想說什麽?”


    “別緊張,我並無惡意,我隻是在想:府上似已寅吃卯糧,若有一筆數額龐大的保險金,想必可大大改善府上的經濟狀況吧?”


    “那、那可……”


    “我想,在此情況下,對整個伊園家而言,笹枝之死,便成了一件求之不得的事,不是嗎?這保險的受益人是你吧?”


    “……”鬆夫一臉的憤怒,皺起眉頭,並將目光栘至自己膝上,悶不吭聲。


    “啊,福田兄,請勿發怒,因我接下來要講重要的事……先讓我過過癮再說。”


    井阪拿出菸鬥,叼在嘴上,用火柴點了火。他一邊藉那菸味穩定心情,一邊說道:“笹枝亡故至今已有兩周——我乍聞此事之時,隻覺哀傷莫名。後來我詳細問過很多人,包括福田兄你、若菜、和男等,目的也是想要查出真相,最後……”他望著低頭看地上的鬆夫。“終於得知此案的真相。”


    “你已知道真相?”鬆夫的目光徐徐往上移。“真的嗎?”


    “就是想來告訴你,所以才冒昧打擾。”接著井阪便進入正題。


    “那天——七月五日星期六下午,笹枝在此屋二樓的日式房間內被殺死。死亡推定時刻是下午四點至五點之間。


    “當天下午兩點多,笹枝抱著武丸走上二樓——這是若菜的證詞。據說,此後若菜便一直在這客廳中看電視,片刻未離。且若菜堅稱:其間絕無任何人上樓或下樓。


    “一樓窗戶除了一個之外,其餘全都已由內側上鎖,且無任何使用針線之類從外部鎖上的痕跡。唯一的例外是那日式房的窗子,但很湊巧,在那段時間之內,因內人輕子在寒舍屋頂平台上作畫,此窗及窗外陽台,全在她的視野之內。她也堅稱:其間絕無任何人從那邊進出。


    “但很奇怪,你是下午五點四十分左右回到家中,和男比你稍晚,當和男、妙子跟你上到二樓時,房中卻隻有笹枝的屍體和滿地血泊,凶手及凶器竟宛如煙消雲散般杏無蹤跡。而且可以確定:此屋二樓絕無密道或密室之類,凶手也絕不可能藏身於天棚頂之上——總而言之,此案可說是在一種無懈可擊的密室狀態中發生的。”井阪暫停下來,窺探鬆夫的反應。鬆夫正注視著他,一臉嚴肅。


    “我絞盡腦汁,欲破此密室之障,無奈再怎麽思考,結論都是「在物理上,不可能」。我想不出有何妙計可辦到——如此一來,隻好將懷疑的矛頭,指向若菜和輕子的證詞。也就是說,她們兩人之中,可能有一人說謊。


    “即使如此,得到的結論仍是:此假設不能成立。若菜雙足已廢,絕不可能自行爬上二樓殺死笹枝。至於輕子,其不在場證明十分明確,我本身就是證人,故她也絕不可能是凶手。她們既非殺人凶犯,那麽就毫無必要在這關鍵之處說謊作偽證。


    “若從現實麵來考慮,她們是有可能說謊,以掩護某人的,但在這裏,卻必須受「猜凶手小說」的規則支配,亦即須恪遵「除真凶外,其餘人物不可對該案做偽證」的法則。


    “因此,可能成立的狀況,就隻剩下一點點了。現在就來加以檢討。”


    井阪繼續說道:“若菜堅稱,在那段時間內,她一直都在這客廳中。但若她說謊呢?實際上她曾離開,卻又不得不隱瞞——應該有此可能吧?


    “倘若隻是去上個廁所,那就毫無隱瞞的必要。因此,應該不是那種小事,而是更——為了一種不可告人的原因而……”鬆夫歪著脖子,似乎苦惱已極。


    井阪呼出一口煙,道:“我的意思是說,若菜有可能是離開客廳,去毒殺武丸。”


    假定若菜曾去毒殺武丸,卻又堅稱一直待在客廳……那麽,這就相當於“謀殺武丸的凶手,對自己所犯之案說謊作偽證”,因而並未違反“猜凶手小說”的規定。


    “雖說如此,但請你別誤會。這純粹是項假設,隻不過為討論方便而做的假設而已。”


    井阪叮嚀一番後,繼續往下說:“假定是這樣,那麽若菜需要多少時間來辦事呢?首先她必須去倉庫拿那裝有劇毒b的小瓶,然後到廚房,將桌上的牛奶倒人武丸的餐盤中,再加入劇毒b,然後拿給武丸喝——從離開客廳到回來,我估計大約要花十至十五分鍾。


    “那麽,在這段空白的時間內,是否有人能突破二樓的密室狀態呢?——答案是沒有。


    “如果要趁若菜離開客廳之際,爬上二樓殺死笹枝,在房中翻箱倒櫃,搜刮一些金飾後,再下樓逃走,那麽隻有十到十五分鍾是不夠用的。即使翻箱倒櫃的人是笹枝自己而非凶手,也是一樣。若有人持刀攻擊笹枝,她定會全力拚搏,奮勇抵抗,不可能引頸受戮,坐以待斃。就算凶手是熟識的人,要偷襲她之前,也需要花點時間示好接近,才能趁隙偷襲。若隻有十分鍾或十五分鍾,無論如何是辦不到的。


    “另一種可能就是:凶手在更早的時候——在二樓因若菜和輕子而變成密室以前——就已潛入二樓躲藏。笹枝於兩點多上樓之後,凶手仍隱影藏形,直到四點左右才現身做案,再趁若菜離開客廳之際下樓逃走。福田兄,你抵家時,若菜不是去門口接你嗎?凶手就可以在那短短的時間內逃之天天。


    “然而這種假設仍不成立,因為在那麽長的一段時間內,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不在場證明。相關人士之中,沒有任何一個曾經消失那麽久。何況若是如此,則凶手的行為就如同兒戲,毫無「必然性”可言。如果是職業殺手所為,或許還能解釋,但這樣一來,就變成另一個範疇之內的事了,所以不予考慮。


    “因此……”井阪深吸一口氣,說道。“檢討過各種可能性之後,依然無法破解笹枝命案中的密室之謎。換句話說,欲潛入二樓殺掉笹枝再逃走,是一件絕不可能辦到之事。”


    鬆夫的目光不知何時又栘到膝蓋上。井阪腰杆一挺,望著鬆夫那張憔悴的臉。


    “福田兄,這樣你明白了嗎?”


    鬆夫雙肩正微微顫抖。井阪看著他,下結論道:“隻剩一種可能,那就是:笹枝實為自殺。”


    ★


    布穀鳥掛鍾開始報時,十一點整。那鳥叫聲和室內的氣氛,實在很不搭調。井阪等報時完畢後,才繼續說道:“為挽救伊園家瀕臨崩潰的經濟,笹枝犧牲了自己的性命——這是最易理解的動機。今年春天她才投保壽險,所以目標是身故保險金,但不能被人知道是自殺。現今雖然有不少保險種類。規定:若簽約一年之後才自戕,仍可領取保險金,但笹枝已不能等到那時候了。破產迫在眉睫,她可不能慢慢等,於是隻好決定自我了斷,並設法偽裝成他殺或是意外死亡。


    “她決定在七月五日星期六下午實行,地點則是選在這裏的二樓。當天是阿常的忌日。和母親死在同一個日期……她大概是這樣想吧!另外,或許也有「不讓家人蒙上謀殺嫌疑”的意圖也說不定。


    “星期六下午的話,福田兄,最近你都是利用這段時間跟情人幽會的樣子,這樣你就有不在場證明了。和男也會一如往常,跟朋友出外遊蕩吧?若菜的話,絕不可能自行爬上二樓。樽夫則因年紀幼小,不會被警方懷疑——笹枝的如意算盤大概是這麽打的吧?


    “她抱著武丸走上了二樓,大約花了兩個鍾頭的時間做最後的考慮,終於決定依計而行。首先,她在日式房和臥房中翻箱倒櫃,做出遭小偷洗劫的樣子。這是要讓人以為凶手就是那名宵小。此時她弄出的聲響,就是四點二十分左右,若菜在這裏聽見的怪聲。那些不翼而非的錢包首飾之類,她大概是在上二樓之前,就已處理掉了。


    “留下遭竊的痕跡之後,她就進入日式房間。那是她選來做為「命案現場」的地點。然後她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凶器,那是安全剃刀的刀片,她就用那刀片割斷了自己的頸動脈。”


    “慢、慢著!井阪先生。”鬆夫以戰戰兢兢的語氣插嘴道。“那日式房裏,根本就沒有什麽剃刀的刀片之類……”


    井阪輕輕點頭道:“不錯。正因現場並無凶器,警方才會立刻斷定說不可能是自殺。”


    “是呀!那時我也在場。其他房間也一樣,根本就沒見到可當凶器的物品。”


    “關鍵就在這裏,福田兄,這是笹枝所用的詭計。”


    “詭計?”鬆夫歪著脖子問。


    井阪再度點頭道:“不錯,隻是單純的詭計。抱著武丸上樓,便是欲施此計。”


    “武丸?”鬆夫的脖子更歪了。


    “利用武丸來施計?”


    “正是,武丸的任務是:把凶器帶離現場。在執行計畫之前,因怕它會到處亂跑,所以大概是把他關在壁櫥內吧。”


    “武丸竟……”


    “據我推測,具體的做法大概是這樣:先把刀片綁在一根細而結實的線上,也可用膠帶或強力膠黏住。那線的另一端就綁在武丸的項圈上。綁妥之後,笹枝就刎頸而亡。武丸見鮮血狂噴,嚇得欲往外奔逃,但因房門緊鎖,無法跑到走廊,於是隻好從那打開的窗戶逃出去。綁在線上的刀片也就被武丸帶出窗外。榻米和窗框上的血跡,便是那刀片被拖出去時留下的。


    “笹枝的想法是:若現場找不到凶器,那警方定會判斷她是遭人殺害的。她平素喜讀推理小說,或許曾在柯南道爾、班達因或艾勒裏昆恩的名作中,看過同類詭計,於是加以改造變形,進而定下此計。”


    “但、但是……”鬆夫又打岔。“武丸的項圈上,既無凶器也無絲線,怎會……”


    “那也是笹枝所動的手術。”井阪答得很乾脆,毫不猶豫。“她隻要在那絲線和項圈之間再接上一物即可。譬如說,將衛生紙搓成一條紙撚,把紙撚綁在項圈上,再將絲線綁在那紙撚上。


    “在此必須考慮到武丸那種不像貓的習性。它喜歡泡水,常跳到庭院中的池塘裏戲水,據說那樣做可以紆解它的精神壓力……不是嗎?


    “既然如此,當武丸目睹笹枝自戕之慘狀後,因鮮血狂噴,它嚇得逃出窗外,這時它會如何呢?很可能就會直奔池塘,跳入水中吧?這種想法極可能是對的。笹枝應當也是如此預料。若跳進池塘,則那紙撚就會迅速溶解爛掉,於是絲腺脫離項圈,那刀片便永沉地底——她的巧計就是如此安排的。”


    “照你這麽說,若大搜池底,即可找到凶器,是嗎?”


    “大概不會錯。若真找到,即成重要證據。不過我想,刀片之上可能驗不出指紋,因為笹枝隨時都戴著塑膠手套。”井阪往沙發椅背上三異,輕撫髭須。


    “就這樣,笹枝遂行了她那「偽裝成他殺的自殺」。若警方若中計,必將此案視為單純的「強盜殺人」,而大張警網,去搜捕那根本不存在的凶手。然而事出意料,在關鍵時刻,竟然出現了一個她並未計算在內的人物,那就是內人輕子。


    “現場那扇窗戶開著,一來是要讓武丸有路可逃,二來是欲掩人耳目,讓警方以為凶手是從那裏逃走的。不料輕子竟一直在對麵監視,結果形成了「意料之外的密室狀態」。輕子堅稱「無任何人進出陽台」,此言雖不假,卻有一要事遺漏未說,那就是武丸的行動。武丸曾從那窗子跳出來,輕子當然看見了,但因那隻不過是一隻小貓,她認為不值一提,所以也沒有特地說出來。另外也可能是:小貓原本就是她視覺上的盲點,所以她「視若無睹」,即使看見了,也是「視而不見」。”


    ★


    井阪仍繼續說明,但我綾辻行人在此必須插嘴。我是這“解決篇”的記述者,必須向各位讀者解釋一下。


    正如以上所述,福田笹枝乃是自行了斷而非遭人殺害,但在本作品的“問題篇乙當中,曾多次使用“殺人”、“遇害”、“凶殺”等字眼來指稱此案。這些詞語都是指r他殺”而言,並不包含“自殺”在內,此乃正統推理小說的基本規定之一。所以,可能會有許多讀者認為:在旁白文字中以這些字眼記述,是“不公平”的。


    但這純粹是誤解。請各位讀者仔細回想一下,我在讀完那“井阪南哲以小說文體寫下的「命案」發生經過”之後,對井阪闡釋的“正統推理小說寫作規則”之內容,如此即可明白。


    那“問題篇”的所有文字,都是井阪在得知此案真相之前寫的。不僅如此,旁白文字中出現“殺人”等字眼的,全都是在後麵那一部分。亦即,隻有在“以第三人稱書寫的部分”結束之後,由井阪以第一人稱記述的部分才出現“殺人”等詞語。也就是說,那些詞句全都是“井阪因為誤認而寫出的記述文字”,是無可避免的,絕非氣故意寫下的不實記述”。因此,這不能叫做“不公平”。


    ★


    “至此,笹枝喪命之謎,總算真相大白,但仍有二謎未解,一為同一天發生的武丸遭毒斃之謎,二是日前若菜中毒而死之謎。”井阪繼續說道。


    “武丸果如笹枝所料,拖著那刀片從窗戶跳到庭院,又入池塘泡水,然後經廚房的小貓門回到屋內。據若菜所言,那時大約是下午四點五十分。雖說武丸的死亡推定時刻為「以下午五點十五分為中心的一小時之內”,但若菜所言如果不假,則它至少在四點五十分左右還活著。因劇毒b為即效性毒藥,故武丸中毒時刻應在四點五十分之後。


    “在這裏,武丸那身為貓卻不像貓的習性,又再度成為關鍵。福田兄,這點你懂嗎?”


    “這……”鬆夫歪著脖子,以毫無把握的語氣說道:


    “武丸確實不像普通的貓,反倒比較像狗。它聽得懂「坐下」、「握手」、「停」這些話。”


    “對了,關鍵就在這裏。”


    “哦?”


    “據說武丸教養良好,訓練有素,即使眼前山珍羅列,海味畢陳,若不說「開動」,它也絕不敢進食嚐鮮,是不是呢?”


    “沒錯,它向來循規蹈矩,唯命是從……”


    “我又聽說,若食物放在餐盤上,它更會嚴守命令。即使四下無人,若無指令,它也絕不敢沾嘴偷吃。此事是否為真?”


    “沒錯。”


    “重點即在於此,武丸不會像普通貓那樣,看見盤中有食物就隨意吃喝,大快朵頤。毒殺它的凶手,就是利用了這種習性。


    “凶手在牛奶中下毒之後,將盤子擺到武丸麵前。此時必須說一聲「開動」,否則武丸絕不會去暍那牛奶。”


    “啊,原來是這樣。”


    “凶手於下午四點五十分過後,在廚房自行調配了毒牛奶,拿給武丸,並命它喝下——福田兄,這「四點五十分過後”是何意,想必你也知道吧?”


    鬆夫又開始歪脖子,表情似乎很沒自信的樣子。


    “四點五十分……將近五點……”他喃喃自語,頻頻眨眼,直扶眼鏡的框架,猛擦鼻頭的汗水……片刻後才答道:“唔,那是笹枝即將從二樓下來的時間。莫非你是指這個?”


    “正是!”井阪眉開眼笑,狀似十分滿意。


    “一到下午五點,笹枝就會從二樓下來,進入廚房,邊聽廣播節目邊做晚餐。據說她最近每天都這樣,好像每個和她熟識的人都知道。所以此案中所有相關人士,包括福田兄你、和男、若菜、阿樽,還有盛介及妙子等,都有可能是毒殺武丸的凶手。育也或許該算唯一的例外,他雖酷愛淩虐動物,但我想,他應該沒有足夠的智能可以毒殺動物。


    “言歸正傳,凶手是在下午四點五十分過後,才在廚房毒殺武丸的。那應該是笹枝下樓的時間,就算當時她不在廚房,凶手也一定會想到:她隨時都有可能出現。


    “在這種情況之下,凶手還敢下手毒殺武丸嗎?應該不會才對。要做這種事,隻要另覓良機即可,何況機會多得是。然而凶手仍舊在此時下手,這是為什麽呢?


    “我想到一種可能,那就是:凶手那時已經知道笹枝絕不會下樓來到廚房,知道她已無法前來,知道她已經魂歸天國,命喪九幽,因此……才敢如此做。


    “那麽,是否有人能在那時就得知笹枝已死呢?如果有的話,那是誰呢?隻有一個人有可能,就是能夠在這客廳中發現鮮血從天花板流到牆上的那個人——若菜!”


    “若菜?哎呀……”鬆夫以手按額,緩緩搖頭。


    “……井阪先生,你莫非是在說,若菜之死其實也和笹枝一樣,是自殺的?”他好像到此刻才了解事件真相的樣子。


    “我想應該八九不離十。”井阪點頭道。他心如刀割。


    “若菜早巳一蹶不振,萬念俱灰。她是何時下定決心要自戕尋短的,我也無法明了,但我想,她一定是已經——難過到生不如死的地步了。


    “案發當天的下午四點二十分左右,她聽到二樓有奇怪的聲響。起先她不明就裏,隻感納悶,但接下來天花板竟滲出鮮血般的液體,於是她想:樓上好像出事了,隻有笹枝在那裏,那她一定……若菜擔心不已,便高聲呼叫,然而樓上毫無回應。


    “就在此時,武丸從廚房來到客廳。它剛在池塘中泡過水,但因身上沾了笹枝頸部噴出來的血,那些血尚未完全衝掉,所以仍是渾身血汙。若菜見了會聯想到什麽,我也無從知曉。總之,她大概是如此判斷——二樓一定發生了極其恐怖的事,大姊已血濺五步,連樓下的天花板都滲出血來,可見是大量出血,也許大姊已因失血過多而一命歸陰……


    “普通人遇到這種狀況,一定會設法通知別人,向外求援。那時阿博就在「裏麵那間」,叫他去樓上看看也可以。但若菜並未那樣做,她認為姊姊已經死了。這種悲觀的想法,更加深了她心中的絕望感,於是她下定決心,要將以前的「某種打算」付諸實行。她首先要做的,就是到倉庫去拿那骷髏瓶中的藥粉,讓武丸吃下去。”


    “……”


    “福田兄,想必你已明白了吧?武丸被當成了「實驗品」。骷髏瓶中有不明粉末,那是毒藥嗎?動物服下後會死嗎?要多少分量才會致命呢?若菜想知道的就是這些,因此便拿武丸來做實驗。


    “她大概是——我這是純屬臆測——看武丸不順眼,才如此做的。整個伊園家瀕臨破滅,人人自危,個個倒楣,唯獨武丸自由自在,快樂逍遙。若菜說不定因此而對它產生了強烈的妒恨之心。這種心理可能也是將之當成「實驗品」的部分原因吧。”


    “你是說,若菜在確定那是劇毒之後,過了沒多久,也跟著仰藥自盡了?”


    “不錯。”


    井阪凝視著麵露沈痛表情的鬆夫,針對最後一個命題加以說明。“關於武丸遭毒斃一事,我一開始就認為有件事很奇怪,那就是:凶手為何要用劇毒b來毒殺武丸?


    “那骷髏瓶中的粉末,可能是毒藥,但也隻是可能而已。案發當天倉庫中卻有另一瓶毒藥,而且已確知此為劇毒。那就是你在前一天晚上帶回家的劇毒a。你曾在所有人麵前說「就算隻是極少量,一旦人口也會立即致命」。既然如此,凶手隻要使用劇毒a就行了。


    “然而最後,凶手並未拿那已確知效果的廣口瓶,而是選了來曆不明的骷髏瓶。這是因為:即使想拿那廣口瓶,也拿不到。”


    “唉……”鬆夫長歎一聲。


    “因為那廣口瓶是放在壁櫥的最上麵一格。”


    “不錯,那是你放的。因為太高了,若菜隻能坐在輪椅上,根本無法站起來,所以手再怎麽伸也拿不到,於是隻好……”


    鬆夫垂頭喪氣,再度長歎一聲。他到底有何感觸呢?井阪正要開始想像,但隨即作罷,他講了這麽久的話,已經筋疲力盡了。我真不配演這種角色——井阪此時才這麽想。


    ★


    最後,這“解決篇”的記述者,也就是我綾辻行人,有些話要對讀者說。


    “發生在伊園家的這件怪異凶殺案,凶手究竟是誰?”


    我曾在前麵的“向讀者挑戰”一文中如此提問。此句中的“凶殺案”當然是指“武丸慘遭殺害這件凶案”,所以正確答案應該是“伊園若菜”四個字。笹枝之死與若菜之亡皆為「自殺案」,不是「凶殺案」。倘若有人能如上文一般,藉著合乎邏輯的推理,得知一連串命案的真相,那這個人一定能夠看出此問句的正確涵義。


    在“問題篇”當中,對這三件命案的描述,有時會把“自殺”與“他殺”混為一談,使用了錯誤的字眼。這在前麵已說過,乃因記述者井阪先生誤認事實所造成,是無法避免的。那“挑戰書”中的文字就不同了,那是我綾辻行人在讀過井阪先生的原稿後,將之當成“猜凶手小說”來看待,從而推理出真相,然後才寫出來的。因此,有些字眼雖相同,涵義卻不一樣。請各位讀者明鑒。


    還有,“謀殺案的凶手向未完成達成其最初的目的。”


    我曾在“問題篇”的末尾,說出自己的想法。這句話的意思應該很明白了吧?“謀殺案(毒殺武丸)的凶手若菜,尚未完成達成其最初的目的(拿骷髏瓶中粉末給武丸吃,確認為劇毒後,自己亦仰藥自盡)。”


    隨後我又說“接下來就輪到若菜了”,那意思也是一樣。起初是笹枝自殺,接下來就輪到若菜自殺了——這是我的推測,我隻不過把它說出來而已。


    ——報告完畢。有點畫蛇添足,敬請海涵。


    直到那一年的年底,我都還在跟那“惡夢計畫”搏鬥,苦惱萬分。其間井阪僅跟我聯絡過一次,但不是撥電話,而是寫信給我。打過好幾次電話,都打不通,隻好寫信——那信的開頭這麽寫,接著就簡單記述了伊園家後來的情形。


    信上說,鬆夫聽了井阪的分析後,得知命案真相,便決定源源本本告訴警方。結果,笹枝的死亡保險金不能領了,伊園家的經濟狀況因而陷入更窘迫的境地。


    就在那時,暑假才剛結束,樽夫就和人大打出手。他因飽受欺淩,恨火難消,怒氣難平,最後終於爆發出來。好幾名頑童欺負他,他便拿出美工刀撲過去,讓其中兩人倒於血泊之中。但他也遭到別的小阿反擊圍毆,倒地不起。對方因群情激憤,拳打腳踢,不肯罷休。樽夫最後終於小命難保,斷絕身亡。據說是因頭部要害被打中,致腦內出血而死。


    過沒多久,和男也死星照命。他向中島田借來機車,獨自騎乘,四處狂飄,結果撞上路邊護欄,當場斃命。據說死時脖子扭了一百八十度,臉上還是一副嘿嘿怪笑的表情。


    僅存的鬆夫在和男死後一個多月,也難逃劫數,一命嗚呼。他在上班途中從月台跌落鐵軌上,被疾馳而來的電車輾成肉醬,粉身碎骨。查不出是自殺還是意外,但據說有人在他墜落之前聽見他口中直念“我不會再受騙了,我再也不會上當受騙了”。


    總而言之,長久以來一直堪稱是日本“安樂之家”模範的伊園家,就這樣土崩瓦解,覆滅潰亡了。


    位於s町的家園土地已轉賣他人,好像明年年初就要全麵拆除的樣子。至於井阪自己,他必須考慮一些事,因此決定要跟輕子移居海外……


    我讀完信,便想打電話給井阪,不料翻遍所有記事本、電話簿、住址簿……都找不到他的資料。沒辦法,隻好寫信了……我邊想邊拿起他寄來的那個信封。但不知何故,寄件人地址的部分卻因墨水暈開,字跡全部糊掉而無法辨識……哎呀!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我扔掉那信封,往地上一躺,仰向朝上。


    “累死我了!”我茫然呆望天花板,唉聲歎氣發牢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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