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瑤光越發確定,拉長了音調,覷著阿同的臉色, 故意說, “看來你還真的讀了——沒想到你私下裏其實很崇拜姐姐的嘛?我要是早知道你對我的事好奇, 我肯定私下裏細細地說給你聽,你不用偷偷讀話本。”


    “胡說!胡說!”阿同臉都氣紅了,“我是對七夜白感興趣,和你有什麽關係?就算再厲害,也是沈前輩和長孫前輩厲害,我才不會對你好奇呢。”


    楚瑤光才不管,堅決偏過頭去,假裝沒聽見,又把阿同氣得跺腳。


    陳獻左看看,右看看,好奇地問阿同,“你拿著魚竿做什麽去?”


    阿同又瞪了楚瑤光一眼,這才揚著下巴回答他,“夢筆先生請我一起釣魚。”


    陳獻奇道,“釣魚?去哪釣魚?”


    阿同理所當然地說,“就在城主府裏啊!”


    城主府裏就有池塘,池塘裏自然有魚,隻是……


    誰也不會想到在城主府的池塘裏釣魚吧?


    “有池塘、有魚,就是要垂釣的。”鄔夢筆也戴著個鬥笠坐在池塘邊上,似模似樣地握著魚竿,他坐在那裏脊背微微有些佝僂前傾,打扮得樸素無華,活像個風燭殘年的老漁翁,隻有在他老神在在開口時,才又有了大神通者的悠然,“你們小小年紀,可別染上世俗的壞毛病,這城主府裏的魚難道就高貴了?沒有這樣的道理,該釣還是得釣。”


    “若不支一杆魚竿在這裏坐一下午,豈不是辜負了這大好的春光?”


    陳獻和楚瑤光對視一眼,啞然。


    被他這麽一說,若不在城主府裏釣上一下午的魚,簡直像是不會欣賞人生之美的活死人了。


    “夢筆先生,難道你最近一直在釣魚嗎?”陳獻有幾分好奇。


    “是啊。”鄔夢筆不甚在意地回答道,“讓我算算這些天來釣上來幾條魚——倘若這一鉤能釣上來,再釣一條,加上我前兩天放生回池子裏的那條,我一共釣了三條了。”


    陳獻和楚瑤光無語:“……”


    ——這麽說來,釣了這麽多天,鄔夢筆竟是一條也沒釣上來?


    “釣魚之樂,在於釣,而不在於魚。”鄔夢筆笑得和緩,“況且,魚兒何辜?難不成為了我要打發時間,就要魚兒送命嗎?倒不如隻享受釣的過程,不去管它究竟上鉤了幾條。”


    “你現在看它隻是一條沒有靈智的凡魚,又焉知千百年後它不會開了靈智成妖,再有一段傳奇呢?”


    楚瑤光望了望池塘中的魚群,有些遲疑,“可是,這池塘裏都是些凡魚,好似沒什麽異種,恐怕就算生長數代,也生不出一條魚妖吧?”


    越是品種稀缺的異種,便越是容易修出靈智,似這池塘裏的凡魚便沒這般好運了。


    鄔夢筆語氣悠長,不急不徐,“是凡魚沒錯,可誰又說凡魚就不能開靈智了?總不能因為這些魚兒不會投胎,就命中注定低別的魚一等吧?”


    雖說天道麵前萬物皆為螻蟻,可凡魚就是沒有異種那般容易開智修行啊?


    如果說凡魚天生就低異種一等,絕大多數修士都會認同的。


    楚瑤光思索了片刻,探問般看向鄔夢筆,“難道您見過開了靈智的凡魚嗎?”


    若非親眼見過,又怎麽會無緣無故說出這樣的話來?


    鄔夢筆笑了,“還真有。”


    “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他握著魚竿,眼神悠遠,慢悠悠地說,“那時候我也就比你們現在大十幾歲,從小生在凡人之間,長在蠖江邊上,不知從哪聽說了神龍的存在,發瘋一般想要見一見真龍,一惦記就是幾十年。”


    鄔夢筆在半月摘上撰稿,署名便是“蠖江鄔夢筆”,他從來沒打算掩蓋自己的來曆,人人都知道他生在蠖江邊。


    蠖江綿延千裏,澤被東南,是神州最重要的江河之一,生在蠖江邊的人數不勝數,因此見到鄔夢筆的署名,許多人還會生出一種親切感來。


    “後來我學了意修的傳承,有了些神通,越發放不下這執念,終於有一天,我生出一種構想來:既然我沒有緣分見到真龍,那我能不能靠自己的意修本事,想辦法見一麵呢?隻要我能編出一個令人信服的故事,在這故事裏見了神龍,故事也能成真。”鄔夢筆說,“這想法固然很妙,可是光我自己信是不行的,何況我也未必能信,而那時也沒有半月摘,想一想容易,做起來卻難極了。”


    “可我實在不死心,苦思冥想許久,想出個偏門主意來——隻要有人願意信我的故事,集成千上萬人之力,總歸是能成真的吧?”鄔夢筆說到這裏,笑了一笑,有些懷念,“於是我花了許多功夫,在一處缺水荒僻、無甚人煙之處,構造了一座湖泊,然後費心遷來許多願意遷徙的凡人,讓他們在湖邊生活,又編了個仙人禦龍造湖的神話傳說,讓他們慢慢傳開。”


    “如是許多年,湖邊也有了大大小小的城鎮村落,當年我編出的故事也成了故老相傳的傳說。”


    陳獻越聽越覺得熟悉,好似在哪聽過,聽到這裏忍不住叫了起來,“你造出的那個湖,不會叫鄔仙湖吧?”


    鄔夢筆微訝,隨即失笑,“看來你也知道我當初編的故事了。”


    陳獻當初在臨鄔城待過幾天,隱隱約約也聽說過鄔仙湖的傳說,驚訝地望著鄔夢筆,“原來那個傳說是你編的?”


    故老相傳的鄔仙人和龍王的故事已有上百年,口口相傳的凡人也生老病死傳了一代又一代,可誰能想到這個古老故事的開端竟就坐在他們麵前,活似個最平凡的暮年老翁,悠悠然釣著魚呢?


    百年隻是須臾,浮生幾多過客,終是恍然如夢。


    楚瑤光不由追問,“可是這和開智的凡魚又有什麽關係?”


    他們分明是在說開靈直的凡魚,怎麽就說起鄔仙湖了?


    鄔夢筆一愣,旋即笑了起來,“是,是,說著說著就忘了——真是年紀大了,不中用了。”


    他神色灑脫平和,很讓人舒適,“那時我造就鄔仙湖,有一次心情甚好,隨手喂了湖裏的一條小鰱魚,沒想到機緣巧合,分明隻是一枚普通的養氣丹,竟助那條小鰱魚一舉開了靈智,成了妖獸。”


    雖說靈智不多,但已成妖獸,能吸納靈氣,便是踏上了仙途,再也不是尋常凡魚了。


    對於神州修士來說,開了靈智的妖獸,便近乎能被歸為人了。


    陳獻還惦記著鄔仙湖的傳說故事。


    他追問鄔夢筆,“夢筆先生,你編的故事代代相傳,那麽多凡人相信這傳說,那——你是否得償所願了?你後來見到真龍了嗎?”


    鄔夢筆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表情。


    “這個嘛——”他刻意拉長了音調,看著陳獻好奇難耐的表情,最終悠悠地一笑,盡是戲謔,“你猜?”


    陳獻一愣,旋即瞪大眼睛,滿是控訴。


    鄔夢筆笑而不語。


    他悠悠然望著平平的魚竿,神色怡然。


    “怎麽能這麽耍人呢?”陳獻嘀嘀咕咕,“我要是把這事說出去,大家都知道夢筆先生是個愛逗弄人的促狹性子。”


    鄔夢筆“哈”地笑了出來。


    “身前身後名,隨他們怎麽傳吧。”他不甚在意地笑著說,“反正,再過半年我就死啦。”


    陳獻和楚瑤光一齊怔住,“什麽?”


    鄔夢筆側著頭看著他們笑。


    “原來你們沈前輩沒和你們說麽?”他笑容和藹平靜,好似說得根本不是自己的事一般,“我壽元無多,再過半年,就該入土了。”


    陳獻和楚瑤光怔怔地望著他,一時難以理解,為什麽有人說起自己半年後會死,竟能如此平靜安然?


    鄔夢筆輕歎一聲,“人總是要死的。”


    “我已經活得夠久了,暮氣沉沉,勇氣也早就散了,隻剩下一具殘軀裝滿了無用的權衡和算計。”他笑著說,“不像你們兩個小朋友,還大有可為啊。”


    陳獻和楚瑤光看著他,半晌不說話。


    不知怎麽的,他自己分明都不甚傷感,可他們望著鄔夢筆,卻無端生出一種自己都難以理解的悵然難過。


    鄔夢筆微笑起來。


    浮生若夢、生死一彈指,年輕人是不會明白的,也不需明白,他們隻需懷著勇氣去闖蕩、帶著朝氣向上,長風破浪。


    “神州的未來輪轉到你們手裏啦。”他說。


    離開城主府時,這悵惘仍籠罩著陳獻和楚瑤光,久久不散。


    英雄遲暮,縱然與他們關係平平,誰又能不歎惋?


    “生離死別,原來是這種感覺。”陳獻悶悶地說。


    死亡對他們這般生在平和繁榮環境裏的年輕修士而言,終究十分遙遠,哪怕隻是個不熟悉的長輩,聽說對方壽元無多,也會心生悵然。


    “是啊。”楚瑤光也有些蔫蔫的,“一想到半年後再來堯皇城,也許就見不到夢筆先生了,總覺得難以相信。”


    連關係淺淺的鄔夢筆即將壽終都讓他們如此悵惘,倘若關係更近的親友去世呢?


    “我現在覺得,沈姐姐的過去,實在是太淒楚了些。”楚瑤光忽然輕聲說,“我當真不敢想,若我遇到那樣的事,我又會怎麽樣。我大概是不可能有沈姐姐那樣堅強的。”


    淒楚便也罷了,最難得的是,遇上淒楚酸辛,竟還能孤身咬牙往前走,踽踽獨行,十年如一日。


    陳獻讚同地點點頭。


    他本要接著說下去,可餘光忽而在街角瞥見一道熟悉的身影,不由轉過頭凝神看過去,“哎,那個人——那不是杭意秋嗎?”


    站在街角、對著牆上一張彩紙告示凝視閱讀的背影,果然恰似杭意秋的身影。


    雖說並不算熟悉,但好歹也是打過交道的熟人,路上遇見了總要打個招呼,更何況杭意秋性格大方,相處起來還算愉快。


    陳獻和楚瑤光走過去,湊近看,確乎是杭意秋,可不知怎麽的,她站在那裏,神色竟有幾分鬱鬱不虞,不知究竟想到什麽不快傷神的事了。


    “杭姐?”


    杭意秋轉過身來,望見他們,那副鬱鬱的模樣稍稍散了些。


    她挑了挑眉,一笑,“這麽巧,你們來堯皇城了?”


    她這問話沒什麽要緊,可她一轉身,把她方才正在凝神閱讀的彩紙告示露了出來,原來牆上貼了一張海報,上麵寫著兩排大字:《南奚北童——與童照辛並稱的煉器大師奚訪梧回歸堯皇城》。


    陳獻看了個正著,不由一怔,下意識地朝楚瑤光望去,兩相對視,果然都瞧見那海報上的內容了——奚訪梧回堯皇城了?


    先前奚訪梧堅守在碎瓊裏的秋梧葉賭坊,隻為等杭意秋去見他一麵,按理說不等到杭意秋是不會來堯皇城的,可兩年前沈如晚傳話給杭意秋時,後者分明意興闌珊、沒什麽去找奚訪梧的興趣。


    想到方才杭意秋盯著海報時的鬱鬱不虞,再看她形單影隻……莫非奚訪梧在碎瓊裏久等她不到,最終放棄,回了堯皇城,兩人徹底形同陌路了?


    陳獻和楚瑤光對視一眼,隻覺分外棘手,生怕說了惹杭意秋心煩不快的話,讓她更加鬱鬱。


    “是啊,來見見朋友,順便看看那些藥人們過得怎麽樣。”陳獻老老實實說,假裝沒看見牆上的海報,“沒想到能遇見杭姐,真是意外之喜。”


    杭意秋點點頭,她與沈如晚偶爾還會聯係,再加上如今《瑤光陳獻奇遇記》傳遍神州,因此她對陳獻和楚瑤光半點也不陌生,揪著兩人追問沈如晚的近況,方才的鬱鬱與不虞已拋諸腦後,完全看不出來了。


    陳獻和楚瑤光看她談笑自如,不覺也鬆了口氣,挨個回答她的問題,越發放鬆。


    “杭姐姐,你出門是有事嗎?”楚瑤光順口問。


    杭意秋的笑容忽而一頓。


    “倒也沒什麽事。”她這麽說著,可神態卻分明不是那麽回事,“就是被混蛋放鴿子了。”


    還有人放杭姐鴿子?


    陳獻和楚瑤光暗暗好奇。


    杭意秋神色又微有不虞,磨著後槽牙,自言自語,“到底死哪去了。”


    “死在你身後了。”身後一聲輕歎,無奈極了,“我不過是遲了半盞茶功夫,這也等得不耐煩了嗎?”


    杭意秋半點不意外地回頭,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問題就是你遲了,半盞茶也是遲,為什麽遲了?”


    陳獻和楚瑤光瞪大眼睛看著杭意秋身後的人。


    那,那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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