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裏懟她遊刃有餘的優等生,現在看起來像個忽然被上課點名的差生。


    等於錦芒輸完液、拔了針頭,姥姥去結賬、拿藥。於錦芒按著自己手背上的棉球,悄悄對路世安說:“我姥姥就這樣,之前我說我交了男朋友,她問我的話,和現在問你一模一樣。”


    “我也不是你男友,否則,以現在你我的年齡差距,你姥姥會直接把我送警察局,而不是問這些,”路世安糾正,“你姥姥也是這樣問你前男友的?”


    “沒有,”於錦芒眼神一暗,“我還沒來得及帶他見我姥姥,我姥就沒了。”


    ——人怎麽會忽然間就過世呢?沒病沒災,身體還好。


    ——明明早上還和她比賽,多喝了兩碗粥呢。


    於錦芒還和姥姥說好了,下周男友就從北京過來探望她老人家。


    忽然,人就沒了。


    路世安說:“對不起。”


    “沒事,”於錦芒重新打起精神,她說,“不過能從你口中聽到對不起這仨字,還真稀奇哎。我還以為你嘴巴是金子,一句對不起也要付費聽。”


    路世安說:“如果那樣倒也挺好,我們合夥,我負責說對不起,你負責數錢,咱倆對半分。”


    於錦芒感歎:“沒想到你還挺有契約精神哎。”


    聊天間,姥姥在外間叫:“走啦。”


    於錦芒蹦起來。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姥姥能看見路世安——且隻有姥姥能看到路世安——診所醫生的手甚至和路世安重疊著真“擦肩而過”——但姥姥在知道他是於錦芒老師後,仍舊邀請路世安去自己家住一晚。


    等第二天,於錦芒就又要回濟南了。


    不回沒有辦法,他們在這裏已經耽誤太長時間了。於錦芒和姥姥見了麵,算是了卻一些遺憾。她還要繼續跟著路世安,找出這個討厭鬼的死因,然後重新回到自己租住的房子,等時間到了去入職報道。


    晚飯是於錦芒和姥姥一起做的,餾(再加熱)饃饃和包子,炒地蛋(土豆)絲,辣椒炒雞蛋,煮的棒子(玉米)麵粥,蒸了地瓜和毛豆,還有早熟的新玉米。


    路世安拍了個院子裏剛摘的嫩生生鮮黃瓜,放了三瓣蒜。


    吃過飯,姥姥說要去隔壁送個東西,讓倆人先睡,她等一會兒就回來。


    晚上的小鎮邊緣沒什麽熱鬧可看,也沒有高樓大廈霓虹燈,路世安同於錦芒聊了幾句,確定好明天的行程後,才走。


    無論如何,明天他們都要離開這裏,去濟南。於錦芒最後一晚想和她姥姥睡覺覺也好,還是於錦芒現在想要倒立著從鎮頭跳回鎮尾也好……路世安都不會阻止。


    他跨出房門,鄉下的夜空一片寧靜,蔚藍幹淨,好像透明的、湛藍湛藍的寶石。


    路世安本該走,又聽房間裏於錦芒在哼歌。他停下步子,從遠處隱約的蛙鳴中聽清她在唱什麽。


    “囡囡呀不要調皮,坐下聽聽阿婆說,這個季節天氣轉涼地上雨水多;


    囡囡呀不要驚慌,過來聽聽阿婆說,睡個覺雷聲過後就能看雲朵;


    囡囡別怕,囡囡別哭,快快睡咯……”


    於錦芒的聲音不高,很低,壓著在哼,像搖籃曲。路世安第一次聽她唱歌,頗有些驚異。


    她的歌聲,與她平時那種活蹦亂跳到像精神旺盛的猴子形象完全不同。


    “蛐蛐輕些,靜靜安歇,月兒圓喲,你乖乖呀抱阿婆……”


    隱約聽到外麵姥姥的笑聲,隻覺自己站在這裏不妥帖,路世安往前邁一步。


    姥姥送完東西,剛剛進院子。


    她站在月光下,花白色的頭發好似雪白雪白的棉花,是那漸漸衰老、幹癟了枝條的棉花,蒼老枯萎,用力長出軟綿綿的棉絮,好保護著其中胖嘟嘟、幹幹淨淨的棉籽安睡。


    姥姥已經老了。


    迄今為止,路世安的記憶隻停留在死後的空白中。


    他沒有任何關於親人的記憶,看著小路世安就像看著一個長著同張臉的陌生人。他不知道對方在想什麽,也沒有關於他的任何愛恨情仇。


    但在姥姥穿過院子走過來的時候,他仍叫了一聲。


    “姥姥。”


    “哎,”姥姥應了一聲,她問,“俺妮兒呢?睡了不?”


    路世安說:“剛才還沒睡。”


    “喔,”姥姥笑眯眯應了一聲,“你早點睡啊。”


    路世安說:“好。”


    姥姥身子骨還硬朗,從他身邊大步走過去,走出一段距離,路世安聽她歎氣,像是自言自語。


    “這麽年輕,不應該啊,可惜了。”


    路世安不理解姥姥講什麽“可惜”,回頭看,隻看到姥姥進了房間,她黑色的影子漸漸沒過門檻,走進屋子裏。


    臥室裏,於錦芒還沒睡。


    她已經很久沒有和姥姥一起睡過了,小時候倆人坐在床上,年紀大的縫她的小書包,用針把她的繪本邊緣釘的嚴嚴實實;年紀小的,幫老花眼的姥姥穿針引線,樂滋滋地和姥姥講小時候的事情。冬天雪下大了,就用熱水灌一個熱騰騰的紅色暖腳圓壺,小孩子皮膚嫩,姥姥怕燙著她,又縫了棉套子,就放在她腳邊,給她暖。小孩子活潑好動,睡覺也不老實,一晚上能蹬醒姥姥好幾次,姥姥一邊笑著罵她小皮猴子,一邊把她伸到被子外麵的手腳重新塞回被子裏,伸手拍拍,摟得緊緊的。


    長大後呢?


    於錦芒被接到市裏上小學,上初中。爸媽忙著開店,沒功夫送她回鎮上看姥姥。於錦芒自己背了書包,偷偷拿了錢要去看姥姥,結果被媽媽發現。錢被沒收,媽媽更是大發雷霆。


    “有這閑工夫就去看著你弟弟?啊?你沒看他都餓哭了?你給他點餅幹,陪他玩……”


    “大人賺錢不容易,我和你爹開個破店就跟不是活的一樣,天天都夠夠的,真想死了,你還添亂……”


    “你們一個個的都要逼死我……”


    於錦芒沒有錢,也沒有時間。弟弟真是個討厭鬼,他天天哭,在一個學步車裏跑來跑去。學校裏組織什麽暑假夏令營,什麽周末活動,什麽踩青踏春……於錦芒都沒辦法參加,倒不主要是報名費的問題,最重要的事情在於她有個弟弟。


    有個每時每刻、隻要醒著就離不開人照看的弟弟。


    誰讓她是姐姐呢。


    姐姐就該聽話,就該懂事,就該讓著弟弟、照顧弟弟,就該把時間都花在弟弟身上。


    誰叫她是姐姐。


    誰叫她是生——


    於錦芒又偷偷攢了幾塊錢,買郵票買信封,那時候課文裏學到凡卡給爺爺寫信。勞動了一天的凡卡,等老板、老板娘和夥計們都去教堂裏做禮拜,哄睡了老板的孩子,偷偷摸摸給爺爺寫信,求爺爺接他回去。


    於錦芒也寫。


    爸爸媽媽都去了店裏,她哄睡了弟弟,用好不容易省下來的早餐錢,給姥姥寫信,求姥姥接她回鎮子上。


    她不想照顧總是哭鬧的弟弟了。


    寫完信,於錦芒擦著眼淚,還在信封上鄭重地畫了一顆愛心,那是班級上很時髦的畫畫符號,她想,姥姥應該能感受到她的想念。


    但那封信寄出去後就杳無音訊。


    於錦芒盼啊盼,姥姥一直沒來接她。她等了好久,最後等到習慣照顧弟弟這件事。


    那封信最後到了哪裏,於錦芒也不知道。


    後來,弟弟不需要人照顧了,她也上了高中,更沒有時間;於錦芒想,等高中畢業後、放暑假就好了。


    高中畢業後,她打了兩個多月的暑假工,賺自己的學費和生活費,想,等上大學後就好了。


    於錦芒去了北京讀大學,離家更遠。暑假要麽打工,要麽就是學習,備考研究生——等考上研就好了。


    再後來,於錦芒考上研了。


    姥姥也死了。


    沒關係。


    現在的於錦芒又見到了姥姥。


    姥姥現在的牙齒還沒有脫落幹淨,她還不用戴假牙,一雙粗糙的大手摟著於錦芒,笑著問她,學習怎麽樣呀?還適應學校裏的生活嗎?那邊吃的喝的和家裏不一樣,還習慣嗎?姥姥知道那邊什麽都貴,物價也高,你別不鍋少(不舍得)著吃。姥姥有錢,姥姥知道你爸媽不舍得給你花錢,沒事,姥姥有……


    於錦芒摟著姥姥的胳膊,都一一地說了。


    她漸漸地有些困了。


    姥姥又問:“你男朋友對你好嗎?”


    於錦芒困倦了,她說:“姥姥,你記錯啦,我還沒上高中呢,我還小,沒男朋友……”


    姥姥拿蒲扇趕蚊子,拍拍她,笑眯眯:“是,姥姥糊塗了,記串了。外麵多好呀,多熱鬧,好吃的也多,玩得也多,多好,咱們要上大學,要找好工作,要好好……”


    於錦芒抱著姥姥,一覺到大天亮。鎮上到濟南去的車少,一天就三趟。姥姥早早買了豆腐腦,撒了小芫荽末小蔥花,又煮了粥,搭著熱騰騰的火燒和包子,一定要讓小外孫女吃得飽飽再走。


    路世安吃得不少,罕見的寡言沉默。


    於錦芒呼次呼次吃到胃要爆炸。


    送她上車,姥姥還給她裝了一袋子火燒,還有洗幹淨的蘋果和煮熟的雞蛋。


    最後,姥姥拍著於錦芒的胳膊,她一雙手長了皺紋,像粗糙的、熱乎乎的樹皮。


    “妮兒啊,”姥姥說,“回去後就別來了,你還小呢,別這麽急著來看姥姥,啊?”


    第10章 丟臉   富貴勿相忘


    姥姥一雙手長了好多繭子。她大半輩子都在做農活,農閑時候,若是無事,也出去打工,去東營摘棉花,或者做一些日結的零工。建築小工,去種植綠化帶,水果采摘……什麽活都幹過,什麽都做。


    上了年後,手指關節都微微變形,陰雨天時也痛,痛到要低聲哎呦哎呦,後來就擦止痛的藥膏,但一雙手還是不可避免地一點點變粗、彎曲下去。


    此刻,這雙變形的手正壓在於錦芒胳膊上。


    於錦芒愣:“姥姥。”


    她來不及說更多,司機叫著要發車了。小城市的地方,車子不那麽守時,也不需要提前購票,先上車再購票,看著人坐齊了,司機吐了口唾沫,喊著,提醒大家都上車,坐穩,準備去濟南……


    於錦芒的心忽然慌了一下,她急切伸手,隻摸住姥姥的手背,溫熱,粗糙,皺紋。


    於錦芒叫:“姥姥!”


    姥姥隻是笑著看她:“早點回去,妮兒,你爸媽都等著你呢。”


    姥姥鬆開握住她的手,拍了拍她胳膊,下車了。


    站在陽光下,車門關上,聲音很大。隔著不幹淨的、模糊的玻璃,姥姥向她揮揮手,眼角每一條皺紋都有著熠熠的光。


    於錦芒想下車,卻被路世安一把薅住,仗著其他人看不到他,路世安以一種半強迫的姿態將於錦芒抱回她的座位,低聲提醒她:“別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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